“那一边也差不多开始监视我了吧?”
平板电脑中传出了会长的声音,她手捧着摄像机,饶有趣味地对着镜头自言自语起来。
“我曾听雏说过,她并没有身体,她真实的存在是一串流动的数据,躯体则是堆积在一起的无穷的粒子,不论身体支离破碎成何等模样,只要她给破碎的肢体下达指令,它们都能重新组合在一起。所以我猜测,就算并非雏这样的‘第三代产品’,它们的肢体也应当是脱离了躯干也能运行的。”
像是无法解释的预见之力,确信了手中之物能和自己沟通那样,会长向眼前未见之景质问道:
“有眼的话能看。有耳的话就能听。有嘴的话,当然也能告诉我我这推断是否正确,是这样吗吧,陌生的小姐?”
这让刚刚还艰难地表现出自己的诧异的斑鸠小姐,一时间里又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法,她沉默了许久,才平静地说了出来。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如此反问着会长,从平板电脑里,从盘画面的另一端中。
“从我刚刚第六次重复这样的自言自语,而你终于给了我回答开始。”
诶,等等,什么?
“你的意思是,在我再次开启监视之前,你就已经在重复这样的行为了吗?”
“没错,反正就算对着空气说话,没人看见的话也不丢人。”
会长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个让我觉得尴尬无比的场面,然后针锋相对地反问回来:
“难道说你觉得自己应该算在‘人’的这一边吗?”
不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打心里觉得对着空气说话这一行为有些……至少我觉得……
“我们的宗旨是服务人类。”
“那么能让我看看现场发生了什么吗?服务生……哦,抱歉,女仆小姐。”
“我无法接受这样让局势变得更不明朗的请求……”
“让我和现场连线!现在!这是命令,NESTLING-00 DOVE!”“……”
在会长发出一声怒吼之后,斑鸠小姐陷入了沉默。
然后,在我们与维茵和雏之间的那道厚重的墙壁,如同沙土堆砌的柏林墙一样崩裂坍塌成了无数的微型机械,散落在并融入在了我们脚踏着的地面之中。被这道厚障壁阻隔,如今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伏身站立在投下的大枪旁,漠然注视着上空的维茵,与她视线汇集之处,因为哭泣而不能自己的雏。
随着一阵电脑开启的滴滴声,我在平板电脑上看见的与会长的通讯画面开始接二连三地出现在了四周,以维茵向我展示过的,浮空的显示屏的模式。她那张绽放着阴险笑容的俏丽面庞,被放大扩散成了成百上千的份额,绝望地遮挡在了我们的外围。无论我将视线朝向哪边,都能直视着这张令我十分不适的笑脸。
“会……会长?”
逐渐从失控的情绪中恢复的雏,被这完全出乎预料的发展给吓得愣在了原地。
“我是该庆贺吗?庆贺你的诞生,不再以编号命名,完全实现了自我认知的新生儿‘楚杜鹃’诞生吗?”
会长的手抬了起来,镜头的视角也跟着抬了起来,她向着镜头伸出的双臂就像是要抱住雏的头一样。
不对,那就是抱着个头。
我忽然灵光一闪,终于明白了这镜头的安放之处,那恐怕就是被砍下的斑鸠小姐的头上的眼睛,会长她此刻正抱着她的脑袋来和我们进行着远程通信。
我一度脑部的诡异画面居然意外得到了证实,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里,会长正独自坐在被露天玻璃包裹的学生会室里,捧着一个残缺的脑袋在和我们对话。
您到底在想些什么啊,会长?
但她大概是不会给我关于这个问题的解答了,
“会长……为什么会在这里?”
可会长一如既往给出了一个我始料未及的回答。
“我到这里来,是为了解答你长久以来的疑问。”
遗憾的是这允诺并非施恩于我,而是给予崩溃边缘的雏的。
“不论你有着怎样的不解,我都会给你答案,一切问题的答案。但提问仅限三次,我也只会回答你提出的三个问题。”
在那恩赐之上,还有诸多的规则,却又像是给自己的限制,哪有人真的能给出一切问题的答案,不着边际的言论在常人看来都荒诞不经,更不用说对于有着电子头脑的雏了。
但此时的雏的脸上,却露出了喜出望外的感激之情。
这是远比会长的承诺更不着边际,更荒诞不经的现象。
“那么,什么是梦想呢?”
雏问会长。
“转身能看到未来即是梦想。”
“那么,什么是成长呢?”
雏问会长。
“抬头望不见天空就是成长。”
“那么,什么是平凡呢?”
雏问会长。
“向下瞧见的自满便是平凡。”
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这哪里是解答,哪怕愚笨如我都能在刹那间明白,这分明是在信口开河,分明是在为了某种目的而对正面的事物进行恶意的揣测,在为了某个目的而挑唆。简直就像是恶魔在耳边的低语,像那些永远能给自己找到借口的恶人、败类、无可救药之徒经常挂在嘴边的一样。
在雏最需要指引的时刻,这样的会长出现在了她的眼前,以手指向了全然的黑暗。
而放了下一切戒备的雏,脱离了机械式的思考,开始以人类的方式来理解事物,不知光明与肮脏的处子,心怀感激地接受了这一切。
“可我该又怎么办才好?”
雏发出了最无助人在最无力之时的哭号,会发出这样悲拗之声的,不论被什么站不住脚的言论打动都显得平凡无奇。
恐怕她已经看到了,在和会长达成了某种约定,在通过我进行反复尝试之后,看见了那景象。那大概就是地狱的深处吧?凝聚着能掐灭一切希望之火的深寒,让曾经身为一个人而沾沾自喜的雏都忍不住想要背离自己的认知,想要舍弃那强夺来的“人”的身份,遵循与之相比不那么冰冷的机器的指令。
在这万念俱灰的时刻,会长出现了,以不可思议的方式,以荣光万丈的姿态,如救主一般出现在了本不该出现之所,出现在了她的眼前。也许,没有比亲手将他人推入地狱,再欠手去搭救他,更能令人产生“信仰”这般概念的了吧?
这样卑鄙的会长,给予雏的回答是:
“不知道怎样‘改正’这个世界吧?”
哈……我听到雏因为这回答深深地吸了口气。
“革命总是由心怀梦想的知识分子发起,因为怀抱着接近梦幻的目标,便只会做些过激的行动。但在革命的最后,就算是再纯洁的革命精神,也会被官僚和集体主义所吞没,知识分子因为痛恨这一切,就从政治,从世间抽身而出成为离世之人。就因为这样,你们的制造者才会拥有将人类以不再是人类的姿态保存下来的不切实际的想法。”
“可我……可我从来没想过要改变这个世界。”
雏双手抱头,把脸埋入了自己的臂弯之中。
“我爱着这个世界,爱着有人类生存着的这个世界,有着那样美丽,那样令人神往的文明、文化的世界,在妈妈构建的那个世界里,在人类已经不再是人类的那个世界里……那里没有漫画、没有学校、没有学生会、没有点心和饮料、没有三件式的西装校服、没有会因为把校服裙子缩短而责备自己的教导主任、没有在河堤边骑着一辆自行车却令人妒忌还毫无自觉的笨蛋情侣!那些被评定为有欠缺的人类构造出了这个如此完美无缺的世界,我不想改变它……
“但在这世上,可是每天,每一刻都有人想着要改变它。人类都有意无意地笃信自己从诞生开始就是不完全的,只有极少数的人,愿意相信人类在地球生物圈里的主宰地位,大众都认为地球终有一天会让人类为自己没有节制的索取而付出代价。为什么人类会迷惘于这样虚空飘渺的问题,认为自己的存在与否对这宇宙而言意义非凡,凭借着自己不值一提的存在,就能撼动亘古而来的伟大行星呢?
“可为什么那样自卑的人类会写下‘人类虽然只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却比试图摧毁它的整个宇宙都要伟大得多’这样的句子;为什么这些以毫无根据的理论为信仰的人,能轻易地无视眼前整个世界那样庞大的物量;人类做得再好也只是人类而已,他们甚至不能用有限的生命来继承前人的智慧,需要制造机器来辅助自己学习,这样可笑的知识传递中,最终全知全能的也不过只是机器,而根本不会是生命短暂得令人发笑的人类啊?
“什么‘人类皆强大’,人类要是真的强大到值得一提的话,为什么还需要机器来保存自己的文明?什么‘人的一生当这样度过’,难道光把自我的意志强加给没有意识的机器还不够满足吗?什么‘人类的智慧可以克服一切困难’,那倒是不要设立阻碍智慧获取的门槛,将这明智赐予大众啊?归根结底,什么自然的制裁都是人类在制裁人类,什么最后的审判也是人类在审判人类,口口声声说着人类无权对人类下达判决的人类,自己就在不断地欺侮自己的同族,欺骗着自己啊?
“既然如此,人类只要做好人类就好了!人类能够以自己的意志去决定自己的死处,这对全知全能的机器来说是多么令人妒忌的事,为什么人类自己就是不懂?还要赋予机器人类的思想,让机器也被这样不合逻辑的思维困扰呢?为什么在向机器寻求答案之后,又要站出来三番五次地阻挠机器的进展呢?希望得到解放的是你们人类,希望安于现状的也是你们人类,为什么能制造出妈妈那样无所不能的机器的族群,会连杠杆的两头不能同时按下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呢?”
在长篇的,一连串的质问后,雏歇斯底里地向在场的每一个人发出了咆哮:
“喂!快告诉我啊,你们人类想要改变世界,却又不肯改变自己,这愚蠢的矛盾的解答到底是什么?快告诉我啊!”
雏宣泄出的情绪从自我扩散到了我的思维无法触及的边界,我能知道的,仅仅是这样混乱的思考似乎正随了会长的心意,让她笑容中的自信更为坚实了。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哪有这么复杂的东西的答案。”
赫然中断了会长发言的,是站立于尘埃之中的维茵。
“饿了就努力工作去换一顿饭吃,困了就找个太阳晒不到地方睡一觉,觉得无聊就看看白天的太阳和晚上的星星,无事可做就走到外面来找些有趣的事情做,人类的生存本身就没有什么复杂的意义。”
“维多利加同学……”
会长试图中止维茵的突然发言,可维茵完全没有想要停止的迹象。
“要为所做的每一件事找一个借口,要给所想的每一个念头编一个理由,那种麻烦的事情并不是人类存活的方式,只是习惯了不劳而获的人,为自己并没有多了不起的‘生活’捏造的开脱而已。人们每天光是能生存下去就已经用尽了全力,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思考这其中的意义。因为一旦去思考的话,是不会有结果,只是白白地让生存变得更为艰难而已。”
“……你想说什么?”
接过话头的不再是会长,而是情绪逐渐失控了的雏。
“像这样自寻烦恼的思考我早就不会去做了——图书院里的教授们说过,这个宇宙广大到人类就像砂砾一样不值一提。如果说这个宇宙是为了我们人类而诞生的话,那它为何还要如此庞大?我们人类对这个宇宙而言又是否有存在的必要呢?既然像砂砾一样的我们如此不值一提,我们为什么还要为并非给我们量身定做的宇宙而苦恼呢?既然我们的生存本就是多余的部分,那它是否具有意义又有什么可在意的?”
“这样的话由你这个滥用自己力量去追逐一己私利的家伙说出口,还净是些与我的提问不相关的东西,又能有什么说服力呢?”
“如果我从未打算说服过你呢?”
“那为什么你还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你会说那么多为什么?”
维茵对雏的反问不屑一顾,弯下腰,从地上扛起了那秆有大巴车一般庞大的长枪。
“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哪里有那么多多余的选择,哪里有那么多值得停下来思考的时间?我不知道自己出现在这里对你而言有什么特殊意义,但南叶叫我来和你重归于好,所以我来了。如果你不愿意这么做,那么我自然也有让你愿意的手段。”
“呼”的一声破空声响起,那支巨大的长枪朝着半空中的雏飞刺了过去。
但就在接近雏的跟前时分解开,化为了无数回旋的飞虫,萦绕在雏的身边,然后被她挥手令下悬停在了周遭。
“我和你不一样,不能只是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这就是你拥有力量也不去尝试改变一切的原因吗?”
“力量并不是我的一切!”
“那么有谁能理解呢?”
维茵将法杖高高举起,杖端的水晶放出了耀眼的强光,汇集成了一束灼热的射线喷射像了雏,却被立即聚集在一起的纳米机械们阻挡。
眼见出力不足,维茵加大了驱动法杖的力量,让那光束的气势变得更为磅礴。
“谁愿意理解呢?谁都理解不了,你说的这些谁都不懂!”
“即使如此……”
那加大了的魔力令纳米虫们构成的屏障不堪重负,原本几乎能够阻挡攻势的护盾开始一点点烧融瓦解,雏吃力地指挥四周游荡的纳米虫汇聚起在一处,不断地补充上也已损失的部分,才勉强抵挡住了维茵的攻势。可在维茵再度以腾出的另一只手于杖端附加术式,使那股魔力变得更为势不可挡时,雏终于没法在只是一昧地防守下去了。
“即使如此……”
机械构成的盾不再进行无底洞式的加固,而开始有序地组建成了一个光滑的斜面,原本冲击在护盾上的魔力灵光随着斜面的修筑而渐渐向着四周飞溅出来,最终在喷涌的能量达到最高潮时,雏在自己的身前修筑出了一片完美的镜面,那奔流的能量撞击在这镜面上, 而后笔直地冲向了天花板。
“我也有想要保护的世界啊!”
轰隆。那看上去无比坚实的混泥土天顶在这冲击下直接被洞穿,而后连同其上的泥土砂石也一起别这股强大的魔力消融,扩散出的波纹甚至让周围的土石也遭受波及。大地因此开始颤抖,大厅里的电子设备开始忽明忽暗地闪烁,会长的图像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时间连图像也间歇性地开始扭曲。
“南叶同学……”
在这通讯即将终端的当下,会长断断续续地向我说到。
“保护……雏……心现在……一样脆弱……她被……的感情吞噬了……”
在努力留下了含糊不清的指示之后,会长的图像消失在了大厅中,连同整个大厅的震动一起。本该是个封闭环境的大厅突然天花板大开,原本明亮的空间如今只剩下了几盏昏黄的应急灯和天边不时划过的闪电来照明,暴风雨掠过大厅上空的甬道,化为淅淅沥沥的小雨坠落了下来。
阻挡下这一波攻击的雏从空中坠落了下来,气喘吁吁地望向了同样姿态有些体力不支的维茵,她法杖顶端的宝石不再散发出光芒来,黯淡得像颗廉价的卵石。
两人疲惫地对峙着,像极了进行最后一回合前的两名武士。
“到此为止了。”
旁观至此的斑鸠小姐突然断言,并转身向着大厅的另一端走去。
“斑鸠小姐?”
“这场战斗的发展已经不会有所改变,人类是无法战胜机器的。”
她没有回头,径直地渐行渐远。
“您认为谁会赢?”
“那取决于她们两者接近机器的程度。”
“所以……”
在大厅的外壁打开,斑鸠小姐站到了其中一片传送舱一样的区域时,我终于还是将脑海中的一个隐隐猜测抛了出来。
“您其实并不是斑鸠小姐,而是雏的妈妈对吧?”
“你出于何种理由,会这么认为呢,凉先生先生?”
“我说不上来……因为您不在意雏最终会如何,又或者,这就是您在意她的方式。只是我认为,如果是斑鸠小姐的话,不论何种结果,她都应该会在这里看到最后。倒不如说……我希望您能看到最后。”
“你的直觉非常可怕,凉南叶先生,情感缺失对你的影响比我想象得还要大很多,可能我该重新评估你的人格模型了。”
她冲我露出了熟悉的营业式笑容。
“但我希望你能想想,自古以来,人们都将只许下承诺的称为天使,而将为他们实现愿望的叫做魔鬼,是什么导致了人类会产生如此荒谬的误判呢?”
外壁渐渐合拢,斑鸠小姐的身影也消失在了我眼中,只留下了她尚未结束的话语萦绕在我的耳边。
“等你找出了答案,我们就会再度相遇,届时,困扰着你我的一切问题都将得到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