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这一切的发生,是当南叶不再接自己话茬的那一刻。

他推着自行车,双眼四下搜寻着什么,但其中却并没有自己的影子。然后他便独自离开了,沿着夕阳下的步道越走越远,直到身形变成了一竖蠕动的黑影,彻底地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

半夏没有追上去,她在两人的步伐不再一致的那一刻便知晓了,那女孩所说的一切已经发生了。

 

那是发生在今天,半夏与南叶会和之前的事。

一如既往勉强着自己,用伤脚送完了一轮外卖的半夏,正在捷径的小巷扶墙休息时,有个从未见过的少女出现在了眼前。

她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大外套,梳着一条长长的马尾辫,怀里抱着一根法杖似的银色金属制物。乍看一眼便是很奇怪的打扮,更不要说她绿色的头发和翡翠色的眼睛了。

而这样奇怪的她,正站在自己前方,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

“你好?”

但即便是个奇怪的陌生人,半夏还是主动向她打起了招呼。

“我们以前认识吗?”

既然对方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那一定不是毫无理由的,也许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对方早已认识自己了也说不定。半夏是这样考虑的。

可对方没有搭自己的话头,而是将目光移动到了半夏左脚的扭伤上。

“是那时候留下的吗?”

那女孩问。

那时候指的肯定是那场车祸吧,难不成是司机的家属找上门来了?

“呃……不,并不是啦,在那之前就已经扭到了,是我自己造成的。”

半夏解释着,努力地将自己的过错揽在自己的身上。

但那女孩一歪头,说出了让半夏感到毛骨悚然的话来。

“为什么没有死呢?”

轻描淡写地,那个女孩便将死这样的字眼挂在了嘴边,而且构筑成了诅咒一般的语言。

“全部都和说好的一样发生了,那个司机,那个信号灯,那个气球,还有南叶……可是为什么,你没有死呢?”

一个又一个敏感的词汇从她的口中蹦出,摇摆着跳到半夏的耳朵里。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你在说些什么?”

“我是说,苏半夏……”

“啊,是……”

“按照记载,你在昨天的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

“按照记载?”

半夏正诧异于少女的言语时,对方便从那大得不像话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本黑皮的记事本来。她将记事本打开,将书写满了内容的一面朝向半夏,指着其中一条说道。

“按照这本日记上所写的——7月11日下午,在商场正门的十字路口,因为信号灯的故障而引发了一起车祸,我校三年级学生苏半夏被不幸卷入,当晚去世。”

由于距离尚远,半夏只能看出那记事本上整齐排列着清秀的字迹,却并不能读出其中的内容。可那女孩似乎并不在乎,只是自顾自地指向了另一边上,贴着剪报和照片的内容。

“驾驶员的状态,现场的细节,和插入的时机,我都完美地按照上面所写地去做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在最后,南叶会去救你呢?”

少女合上了记事本,将其捧在怀中,和那根法杖一起。

“明明我和南叶的相遇,是在你的葬礼上才对……可是你还活着的话,我又该怎么和南叶相遇才好呢?”

即便真相还被隐藏在五里云雾中,但对于一向聪明的半夏来说,这稀少的内容已经足够整理出一些信息了——

 

虽然身份不明,但这女孩来自未来,并且在她来那个未来里,自己已然死在了昨日的那场车祸中,并以此为契机,这个女孩和南叶相识了。

 

这只是一种揣测,就和此刻脑海中更为黑暗,以至于被半夏本能地忽视了的相同。

可豁然开朗地,一切都变得好解释起来了。

“那么,你是打算来取走我的性命的吗?”

小巷内,半夏不安地拿脚尖点着地板,询问着眼前的女孩。

即便身份不明,但从那女孩奇特的外貌与装束来看,恐怕要做到这些事情也轻而易举,就算不那么轻松,想必凭自身也是无法避免的吧?

可既然她刚刚说南叶违背了自己的意思的话,也许……

不料,那女孩却突然说出了一长串的,内容劲爆至极的话来。

“可以的话,我想现在就抓着你的脑袋,把你拍死在路边那辆汽车的引擎盖上,用你破掉的脑子在地上画个男性生殖器。接着把汽车丢进下水沟里,等车主回来了之后再把他也一起丢下去。”

尽管,说出了这些话的她语气弱小无力得惹人怜爱,而表情也匮乏得毫无威慑力。

这让半夏即使身处险境,也控制不住玩心地调皮起来。

“要是警察先来了呢?”

她向那女孩如此反问。

“那部分我还没听过。”

得到的是这样的答案。

“果然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啊?”

“这可是威胁哦。”

“好好,我知道了。”

半夏摆摆手,接受了对方魄力全无的威胁。

结果很明显了,有个能说出之前那一长段夸张对白的人在背后支持着这女孩,毕竟这女孩完全不像是会做出杀人行径的样子。

或许是自己过于戒备了,这个女孩其实并不会把自己怎么样呢?

“所以,我并不会死在这里对吧?”

试探性地,半夏询问道。

女孩摇了摇头。

“我不会杀了你的。”

尽管这言辞刺耳,可听到了这样的保证着实令人安心。不过以防万一,必要的确认也必不可少。

“但是?”

“但是我看到的未来里,没有你的存在。”

果然也不会善罢甘休便是了。

“那么你要怎么做呢?”

半夏饶有兴趣地向她询问,并得到了答案。

 

——暗示魔法。

 

“我会对你施加一种由我魔力支撑的暗示,在这暗示的作用下,所有和你有关的人,所有和你接触地人,都会下意识地将你从他们的记忆中驱除。这样就算你没有死,也不会,也没有能力对未来的事情作出任何的干预了。”

“我会被所有人忘掉吗,包括南叶。”

“尤其是南叶。”

少女强调着。

“南叶是对未来而言至关重要的人物,而且那个未来中……”

“没有我,对吧?”

半夏打断了对方的话,接着稍稍思考了一会儿,便点了点头。

“我接受了。”

“……”

少女诧异于半夏唐突的表态,无神地凝视着她,可不知道打定了什么主意的半夏双手叉着腰,像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一样摆出了一个大字。

“如果真如你所说,这是对未来有好处,甚至是能让南叶变成了不得的人物的事的话,我接受了,暗示魔法!”

听完了半夏的陈述,少女这次把头歪向了另一边。

“你是笨蛋吗?”

“这世上聪明人已经够多了,总得有人来当笨蛋的吧。而且,听起来是一件很酷,气氛很足的事呢。”

或许,终于要发生了。

半夏一直挂在嘴边的,一心所期冀的。

符合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自己的事情,要发生了呢。

“虽然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会强行这么做。”

少女将记事本收入了囊中,然后举起了法杖。

“可是你不要后悔哦,对于自己接受了这样的事。”

法杖的顶端发出了柔和的光芒,轻飘飘的粒子从中散发开来。

半夏感慨于眼前的奇景,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叫嚷起来。

“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这很重要吗?”

“嗯!”

半夏使劲地点了点头。

“我叫苏半夏,虽然你早就知道了,但是,很高兴认识你。”

“……”

少女无言地望着半夏,沉默了良久,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维茵·斯图亚特·维多利加。”

光芒散去,那些飞舞的光点在半夏的身边聚集,飞舞,环绕,最后爆裂成了一道道彩色的波纹。

“叫我维茵便可,南叶他一直都是这么叫的。”

 

回忆至此中止,因为没了后文。

 

起初还是挺有趣的。

她站在商店的橱窗前照了很久,认定了自己的头上并没有一个石头形状的帽子,才大摇大摆地在街道上散起步来。

似乎就和漫画里一样,街道上的每一个人都看不到半夏。

她冲着胡同里脾气最臭的老大爷肆意地扮着鬼脸,然后一边道歉一边笑嘻嘻地跑开;她踩着公园里禁止攀爬的标牌,骑上了那座小时候就一直想爬上去看看假山,却失望至极又了呵呵地把自己的脚印给擦干净;她拿着便利店的柠檬茶与自热便当套餐,在收营员前面来来回回地走,最后只能自己把钱放在了柜台上。

她独自一人坐在步行街的长椅上,品尝着独自一份缺乏水分的自热便当,独自一人看着夜色沉沉,渐渐地,感受到了独自一份的微妙的不协调。

似乎和漫画里不同,他们不仅仅是“看不见”而已。只是看不见的话,迎面走来的夹克衫大叔不会刻意地避开自己,只是看不见的话,将三轮车骑上人行道的清洁工大妈不会将车头扭转。

他们,

所有人,

毋庸置疑都是能看见自己的,只是他们有意地视而不见。

 

只是装作了没看见罢了。

 

这可是个新奇的体验,就好像看着无数从镜子中走出来的自己一样。

无数因为行程匆匆而摆着一张臭脸,摇头晃脑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个体,眯起眼睛只用一点点的余光来审视着前途的微渺障碍——哪怕那障碍足有一人之高,哪怕那障碍会有一山之高。它们天真地以为自己只要侧侧身子,再稍稍抬一抬脚,就能把那颗不起眼的石子给绕过去,给跨过去——尽管他们真的做到了。

打这开始,半夏才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协调之处。

虽然,那些个体的正面有着完美的与自己相同的面貌,但一旦它们与自己错身而过,她便能看见那镜像只有薄薄的,仿佛裹在太妃糖外面的糖衣一般的一层。它们有着和自己本质上的不同,他们真的跨过了眼前的障碍,她们的终归和自己不是一路人。

回家去吧?

半夏想着,却又改变了主意。

回家看看吧。

一点点冷下来的街道,一点点沉静下来的城镇,一切都和过去所看到的一样,半夏脚步蹒跚地行走在其中。这是个只消两个小时便能从西走到东的小小城市,这是个在深夜里的任何响动都能传遍每个角落的小小世界,比这渺小的存在还要渺小的自己,原本从没感到过故乡是个多了不起的地方。

可是当那些互不相识但依旧熟悉的面孔不再笑容可掬地与自己打招呼,当那些理所当然会与自己交互的存在们都不再时,无可消遣之后,无可排解之后。她头一次发现了故乡那张总是傻呵呵地笑着的老人家的脸上满是深沉的皱纹,从那褶皱中扩散出了无边的黑暗,是自己从未了解的,名为冷漠的黑暗。

无论是谁,都会满怀热情地上去打招呼,无论是谁,都会真心实意地提供帮助,半夏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自己全力以赴的话,他人也一定会报以真心的,当然不可能是全部,但只要有几个,哪怕只有一个人,也足以犒劳自己的付出了。

半夏是这么想的。

只要有人能在无意的闪念中记起自己就够了。

人这一生,写一本自传也就是十万字上下,写一份悼念词那就只剩下几页了,而发一篇讣告的话,更是只有短短的三行。

 

讣告

苏远东之女苏半夏于昨日凌晨去世,特此通告。

201X年X月X日

 

无非就是这样东西,加上一口半尺宽的匣,一个三尺深的坑,一块一尺高的碑罢了。

根据这些东西就能想起自己的最亲近的人,不用几年就和自己埋在同一块土地下了。然后那些只能模模糊糊记得起的人们,也不过二十年前后,一个义务教育的时间过去就会和自己相同下场。而他们转述的,本就模糊的关于自己的一切,到再之后的人嘴里,早就变成了支离破碎无关痛痒的闲言碎语了。

然后,自己的这一生就在这看着自己孩子长大成人的时间里,飞速地消逝了,流去了,再也不被记忆了。

只要一想到渺小的自己在这世界上的痕迹,如此简单地就会逝去,半夏就会按捺不住地战栗,那听起来似乎十分漫长的学生时光,不知不觉就让自己走到了头,那听起来十分遥远的死亡,在昨天就赤裸裸地被摆在了自己的眼前。

如果自己在昨天就死去的话……

半夏茫然地望着眼前沉眠般安静的街道。

是不是只要一瞬间,就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没有任何人会想起自己来,想起那个拼了命地想让他人记住的自己来。

只在不知不觉间。

只在不知不觉间……

她停下了脚步,停顿了稍许,然后又向着前方迈开。

擦身而过的,是关上的卷帘门,和从门缝中渗出的昏黄的光,与电视节目嘈杂不清的声响。

 

父亲的店关上之后,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明明是自己做的决定不是吗?

半夏心想着。

到头来……

半夏心想着。

想创建轻音部,想做些青春的,出格的事情……到头来,到了正值青春这个年纪,自己却还说不出自己最爱的一部电影,说不出来自己最爱的一首歌是什么,也说不出自己最爱的人到底是谁。时常会躺在河堤上望着白炽的太阳发呆,觉着人生也没那么有趣;偶尔会厌烦打着空气响指的自己,质疑活着的意义。明明所有来自于书上,或是别人口中的话都不曾说服过自己,不曾改变过自己的主意,但如此固执的自己却没来由地痛恨起自己来了。

长时行走积累的疲劳终于映射在受伤的脚踝上,刺痛得让半夏无法继续前行,只能无助地蹲在了地上,徒劳地按着那从膏药下扩散出来的红肿。

有人路过,却连视线都没有转移到她身上过。

也许就真如那个女孩所说的,那个会被人铭记的未来里,根本没有自己的位置吧?

但是还不能在此停下。

还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去确认。

还有些不能错过的东西要看。

那个孩子说过,南叶在未来会变成一个很了不得的人物呢。

半夏咬着牙,挣扎着再度起身。

不好好地看着他的话可不行。

强忍着脚下的灼热,她向着南叶家的方向前进。

不好好看着,那个青梅竹马的笨蛋即将拥有的人生的话……

不知道多少次,反复地在心底用这样的话麻痹着自己的神经,让身体得以忘掉所承受的痛苦。不知道过了多久,半夏终于来到了他的住所前。

夜色沉沉,路灯聚光着空无一物的路面,她背着那光站着,依旧是那个矮小的初中生模样,依旧披着那个奇怪的遮住半个身子的大斗篷,她的脸隐藏在斗篷的阴影下,只有眼睛像宝石一样闪烁着黯淡的光。

将法杖靠在自己的身体上,她向着前方张开了双臂。

“抱紧我吧,南叶,那样就不会感觉到痛了。”

半夏听到了从她口中说出的,那熟悉,却又格外陌生的,缺乏感情的话。

然后……

半夏看到了。

看到了那个再也熟悉不过的身影,俯下身子,将那少女搂入怀中的景象。

一股无所适重的冲动从她的胸口涌入口腔,仿佛要喷涂而出地令她觉得恶心。

半夏飞也似地逃跑了。

在接下来的事发生之前。

逃离的理由,不知道。

逃往的目的,不知道。

等回过神来时,半夏已经来到了两界河的河堤上。蝉已不再叫唤,取而代之的是整齐的蛙鸣。

自己为什么会……

她本想假装不明就里,却在恍惚间感受到了一阵沉重的疲倦。

到了这个份上,就不要再自己骗自己了吧?

她走进了夜色下的草地,蜷着腿在其中坐下,河面上吹拂而来的风已经携带着些许凉意,可身下的草坪里却还储存着没能散去的一整天的热量,此刻分明正值仲夏,却这么机缘巧合地,体验到了凛冬的感觉。

那个孩子,为什么会说出只有自己和南叶才知道的那句话来呢?

一旦这么开始这么思考,那在南叶家门口一度泛起的波澜便再度翻涌——半夏明白这是某名的心悸源自哪里,也清楚自己对这痛苦该如何应对,当然更知道这一切并非自己所能选择。

但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驱散,这股梗塞在心底的悲伤。

她只能无可奈何地坐在夜空下,感受着土地中仅有的温暖一丝丝地流走,感受着天与地的界限逐渐变得模糊,统一而协调着不讲人情的清冷。

那么晚了,该回去了吧?

但是该回到哪里去呢?

就在这里待一晚上好了?

就这样忍受一整晚吗?

那就在这草地上睡一觉好了,睡着了的话就感受不到任何的痛楚,睡醒了的话就会忘掉那困扰的由来了。

嘻嘻……

有些苦涩地,半夏笑出了声。

就这样子,怎么可能还睡得着呢。

 

等到第二天,清理河滩的环卫工人将她摇醒时,半夏几乎感受不到自己肌肤的温度了。

“啊,对不起。”

但环卫工人并没有理会,等她从地上站起后,便一言不发地弯着腰收拾起草地来。

到头来还是睡着了,我还真是没心没肺。

难免还是有些沮丧,但在一个昏沉的没有梦境的睡眠之后,半夏已经将昨夜的困苦给忘了大半,还留在身上的只有露宿的苦寒,但这苦寒也被夏日早早升起的太阳祛除了大半。

好渴啊……

这似乎便是她目前唯一要解决的问题了。

河堤的后面,便是那条卷闸门墓地一般的营业街,半夏知道的。

在墓地的中间,那位老婆婆的杂货店神龛一样地开启着。

“两罐啤……”

半夏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两瓶果汁。”

店主老太太将两个装满了橙汁的玻璃瓶装在了蓝白相间的塑料袋里,递交给了她,并多嘴地问道。

“今天是小妹你来买饮料吗?”

“嗯……他今天没来。”

半夏最终没有说出什么不符合气氛的台词来,默默地将塑料袋拎起来,弯着腰开始往着河堤上走。

走到了半道,半夏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早该发现的情况。

“婆婆您能看见我吗?”

她站在河堤上向老婆婆大喊。

老太太眯起了眼睛,回以了她一个慈祥的笑容。

“你这孩子在说什么傻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