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

用不成熟的头脑思考,

追求不完美的事物的,

小小冒险者。

时而会迷失在旅途之中,

陷入迷茫。

 

我在河堤的后面就听到了,用古怪的调子,唱着古怪的词的半夏的古怪的歌声。

当我真的走到河堤顶上,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弹奏着空气吉他,冲着两界河嚷嚷个不停的疯女人。于是我便站在河堤上,和每个过路人一般地驻足观看,但又和他们不同地等待着半夏将那粗糙的歌唱完为止。

等到她气喘吁吁地坐下来,四仰八叉地躺在草甸上,开始喝手边橘子汁的时候,我才找到了和她打招呼的契机。

“这次不是啤酒了吗?”

“嗯?”

她依旧躺在草甸上,只把头用扭曲的方式转向了我。

“哦,你终于来了哇。”

“我都来了好几分钟了。”

“诶……从什么时候?”

“从‘向着明日前进’那里,跳得好高呢真看不出……轻点啊喂!”

被半夏用橘子汁打了。

明明当着我的面装疯卖傻都无所谓了,被偷看到却还会是害羞,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那你现在还来这里干什么?”

她扭过了头,不知道望向哪边地和我说。

“你难道不是已经和你的小女朋友相遇,然后过上身负拯救世界使命,有时两次有时三次的人生了吗?”

“……”

我一时语塞,因为不知所云,她便趁着这契机狠狠地白了我一眼。

“嗯,说啊?”

“说啥呀!这位小姐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她难道没告诉你吗?”

“谁啊?”

“她啊?”

“她又是谁啊?”

宛若两个笨蛋,陷入了互相回嘴的地狱之中。

“除了她还能是谁啊?”

“哦哦……”

可正如半夏所说,除了她还能是谁呢。我正如半夏所期待地回想起来,领悟过来,在终于满意了的她眼前将那名字说了出来。

“维茵吗?”

然后我看到了半夏那本因为不耐烦而满是精神的眼睛,一点点地失去了光彩。

“看吧,嘴上不是叫得很熟嘛。”

“你这是在怄什么气啊?”

隐隐约约的,我大概已经明白了半夏的心情,那固然是无妄而且多余的情绪,可如今的我却没有可以指责她的立场。

两界河上泛着些许波纹,河那一头的城镇,和城镇后面的北山,都安静地看着坐在河岸上的我们两人。这是座因为山而出名的小城,围绕着两界河,河那一头的北山,这一头的警钟山,再加上上游的天姥山和下游的西山,大山们不要钱似地把这个城镇牢牢地锁在了小小的河谷之中。

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天空,再那之下便是山丘的轮廓了,心电图一样曲折,心电图一样平稳,滴滴答答地富有规律,一成不变。

在小学的时候,课文上曾经这么写着——

 

想看看大山的后面有什么。

 

有天空,有大海,有五彩缤纷的世界。正确的答案是这样。

可一直以来都住在山谷里的我,爬上过每一座包围了这个城市的山丘的我,知道得很清楚。山的后面是另一个,同样被群山包围在河谷之中的,天空之下便是山丘的轮廓的,一成不变的城镇。

这明明也是正确的答案,我固执地相信着……但在试卷上,这却是错误的。

我死党文尔达的大哥是个毕业有些日子了的大学生,好几次回到这个镇子,然后又好几次到了不同的地方工作,但每隔几个月,他总会回来的。

曾经,他曾经在自己搞不清是星期几的那天问过我——

 

明明死了却到处乱跑的是什么东西?

 

僵尸。我理所当然地那么认为。

答对了。他告诉我,但他又说:不过我知道另一个答案——

 

“我和我的简历。”

 

他这么说着,我莫名其妙。

后来他又离开了这个城镇,直到无声无息地走了的那天,他都没有告诉我他的简历是怎么死了又到处乱跑的。

至于他自己呢?

我可不在乎。

半夏如今就像那个大哥,就像小学时拿到的试卷一样,给我出了个题。它有着某种标准的答案,也有着某种并不标准,却是她希望看到的答案。

我并不明白前者到底是什么,但或许能猜出后者是什么来。

“对不起哦。”

“哈?”

半夏对我的主动道歉表示了满脸的错愕。

答错了。

“怎么说呢……就那么随意地把你忘掉了,真是对不起……”

“诶,你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吗?”

“多多少少也明白了一点,是让人失去记忆的魔法之类的吧?她虽然不肯明说,但终归还是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那你真的很棒哦。”

虽说答错了可还是给了分的,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挖苦我啊?

“喏。”

半夏把另一瓶橘子汁递了过来。

“奖品。”

“所以说这次居然不是啤酒哦?”

“少废话,不要的话我就丢河里给龙王老爷喝。”

“它大概不会喜欢喝这……喂,别真的丢下去啊!”

“反正是我买的!”

果汁瓶在空中划出了可爱的弧线,转着圈掉进了河里,发出了咚的一声,然后是啪嚓一下,破碎掉了的声响。

为什么果汁瓶会丢到水里碎掉呢?

“河里有什么东西。”

半夏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河面上,破碎的玻璃瓶所泛起的波纹。

那扩散开的一圈又一圈涟漪,似乎过于频繁了些。

河里有什么能撞碎玻璃瓶的东西,现在连我也如此确信了。

而且它正在上浮。

“龙王老爷吗?”

“出现在一条人工河里?别开玩笑了。”

“诶,是吗?”

“这可是常识啊,南叶。”

我还以为你是笃信这个的老太太呢。

扩散的波纹渐渐变成了一个不断扩大的漩涡,它搅动着河面,让原本就浑浊的河水变成了一种更混沌不堪,难以辨识的东西。

半夏和我都站了起来,注目着这眼前发生的怪异。

“要来了。”

那漩涡变得愈发地不稳定起来,从漩涡的中心,甚至传来了某种机器的轰鸣声。

“要来了。”

水泵,或者潜水艇,总之某种钢铁疙瘩,要从水里冒出来了。

接着,嘣地爆炸似地一声,伴随着引擎的咆哮,河水被炸上了天,雨点般地打落下来。

在落雨的帷幕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浮空在河面上的,一台有货车头那般巨大的机械。

它有着水滴形状的金属外壳,表面布满了曲折的金属纹理。朝向我们的圆鼓鼓的这面,有个复杂的大号摄像头在闪烁着灯光,而两侧锥形的表面上,各有一个高速旋转的涡轮,那巨大的引擎声便是由它发出。与这引擎声一起响起的,还有一长串难以辨识的电子音。它似乎在用那眼睛一般的摄像头看着我们,以我俩无法听到的语言讲述着什么。

换个我更容易接受的方式来描述的话,就好像从河里跳出来一台探机一样。

“这……这是什么?”

但半夏显然没有我这么好接受眼前这个机器的存在,她攥住了我的胳膊,紧张地注视着那台远超我们日常所见的存在。

而那机器,似乎是回应她目光的那样,将摄像机中间的某个灯光明显地偏向了半夏的一侧。

嘀嘀咕咕——

一通嘈杂的电子音之后,机器突然安静了下来,然后以一种中性的合成音说出话来。

“语言频道切换完成……检测到三级魔力痕迹……对象信息上传中……”

 

这玩意儿是真家伙。

 

虽然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就凭漂浮在空中的奇特外表,和这能够组织出语言的奇妙系统,就足够让一个正常接触过科幻电影与电子游戏的男孩子兴奋起来了。

哇,这可真是了不得的东西,原来两界河的底下居然藏着这么高级的东西,人类居然早就造出这样水平的机器了吗?

可事情的发展却不像我满脑子的兴奋幻想的那样。

那个机器在停顿了片刻之后,继续发言:

“确认主巢回复……威胁判定通过……开放二级武器许可……”

怎么听都不是好消息的内容接二连三地从那台机器中发出,它也随着这些信息,不断地改变着自己的形态,原本平滑的两侧纹理突然展开,从中伸展出了两架仿佛转轮机枪一样的东西。

“展开完毕……装填完成……Target locked(目标已锁定)……”

 

那两架机枪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半夏。

 

“Fire——”

 

在疾行的货车头之后,我再一次,经历了本该将人生就此终结的体验。

从我看到那两个转轮开始运动,到我将身体挡在半夏的身前,再到那几千个钻头一起打在岩石上似的枪声响起。

或许是背对着那可能的死亡的来源,这一回,我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想,便闻到了火药的刺鼻气味。

没有疼痛,也没有寒冷,我能感受到的只有额头冒出的冷汗,和半夏身体的颤抖。那远比雨声密集的枪声仿佛白驹过隙般突然响起又突然安息。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小心张望着两边,只看到了满目疮痍的河堤。某种摧枯拉朽的力量,将我们两边的土地都给彻底地掀开,可唯独放过了我们倆脚下的这一片狭窄的区域。

“她,她……”

和幸运的我不同,面对着枪口的半夏身体已经颤抖得不能自己,她语无伦次地反复将同一个字眼挂在嘴边,还伸出手来,努力地指向了我的背后。

于是我回过了头,第三次见到了她。

维茵·斯图亚特·维多利加,这个身形瘦小,自称是魔法使的女孩正站在我的身后。她右手拄着法杖,将空出的左手向前伸出。在那左手张开的小小手掌之前的,是如蜂巢一般整齐排列,因为撞击在一道无形的屏障上而被压得扁平的,还冒着硝烟的大块废铁。

不合身的外套在河堤猛烈吹拂的风中飘扬,维茵放下了手,那块废铁咚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放弃她……原来如此。”

她的声音依旧和之前那样,缺乏情绪,甚至有些乏味似的无谓。

“我看到它们正在消散,那里面,我曾经在意的东西,那些人,甚至南叶你都正一点一点地化为灰烬……”

听起来是如此悲伤的话语中,却感受不到一点她自身的情感,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她用左手抚着自己的前额,若有所思地垂下了头。

“对不起,南叶,对不起……我违反了约定。”

然后,她将法杖举了起来,指向了前方的巨大机械。

 

“从今以后,就是我一个人的战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