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喜欢种花么?”
霍朗一边摆弄着餐桌旁的花台上两盆快要枯死的海棠。一边发问道。
在餐厅的另一边不到五步距离的一个小隔间内,女人正在一方只够放置一块菜板的小台子前忙碌着准备今天的午饭。
之所以用小隔间这个词,只是因为在霍朗眼里,那狭小的空间根本算不上厨房,就如同这个公寓的其他地方一样,拥挤地根本转不开身。
一间位于老城无人区居民楼三楼小的公寓,两房一厅一卫,这就是那个叫风铃的女人的家的全部空间了。
之所以称之为无人区,就是因为这里如字面意思所说,根本没什么人居住,但即便如此,她依然只付得起这种级别的房租。
很难想象在这种狭窄的空间里,这个屋子的主人居然还为这几株不起眼的植株开辟出了生存的空间。
固执地就像某个人一样。
“这是千夏以前种在这里的。”
似乎是猜到了霍朗心里在想些什么,女人头也不抬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千夏?”
“他之前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风铃补充了一句。“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
“哦~是这样。”
霍朗回想起了今天早上那个小家伙听到这个自己要来风铃住处时的反应。
......
“先生,您,再说一遍?”
“我去一趟风铃小姐的住处。”
在男孩的惊异目光中,霍朗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
千夏手里的洒水壶差点没砸到花盆上。
“您在开玩笑吧...”
“没有。”
“那,那工作呢?您昨天的治安报告,我记得还没提交吧。”
“啊,反正只是一个上午,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嘛。”
霍朗耸了耸肩,虽然语气很轻松,但一点都不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千夏无奈地扣了扣小脸。
“那个...风铃姐平时工作非常忙的...”
就像是被老师告知了要去家访的小孩子开始编造各种家长不在家的借口一样,男孩慌张的神情已经出卖了一切。
霍朗虽然非常想笑,但是还是尽力将这份笑意憋在心底。
“没事,不在的话我下次找时间再去就好了。”
看到这个蹩脚的理由没有发挥作用,千夏转眼就提出了另一个要求算是自己的最后挣扎。
“那,我跟您一起去吧。”
“不用了,你留在事务所替我打完昨天的报告就好了。”
霍朗和蔼地摸了摸这颗焦急的小脑袋,但是千夏已经完全笑不起来了。
真是有趣的男孩呢。
看来自己今天来这里是非常的正确且有必要了。
这个叫风铃的女人与千夏的关系,应该不简单。
正当霍朗还沉浸在早晨的奇妙回忆中时,里侧房间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摇铃摇晃着的小脑袋从里屋房门的缝隙中探了出来,在她身后,似乎还有许多双水灵的小眼睛正注视着餐厅里发生的一切。
“姐姐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吃午饭啊...”
“姐姐现在有些事情要忙,摇铃乖,先回房间里玩一会儿吧,等准备好了姐姐去叫你们。”
听到孩子们的催促的风铃停下了手头的事物,摸着女孩的小脸,用一种安抚地说道。
那是一种与自己相处时截然不同的态度,更确切的来说,那是一种只有在面对自己亲人的时候才会露出的神情。
“生活不易,是吧。”
女孩走后,霍朗对着风铃的方向摇了摇头,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对方。
风铃没有转过头回应自己,依然在专注于眼前的食材。
“看来你很喜欢小孩子。”
继续沉默,是在把自己当空气。
从自己进门开始,风铃就保持这么一种冰冷的态度,仿佛自己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敌人。
其实自己也并没有抱着多大的敌意,只是想来通过这个女人来了解更多和千夏相关的事情罢了,但是对方总板着这么一张脸,不免让自己感到不愉快。
“为什么?养活这么一大堆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资料上你填的职业只是一个处理厂的工人而已。”
说这话时,霍朗换了一种姿态,装作不经意地从餐桌上的果篮里捡起了一颗已经有些发霉的橘子,一边在指尖把玩着,一边眯着眼端详了起来。
毕竟水果在这个污染严重的城市里,可是奢侈品一样的存在,即使是一颗不那么新鲜的橘子。
女人终于沉不住气了。
“这和你有关系吗?”
“非法诱拐未成年人可是非常严重的罪行。”
“我入了您的案件嫌疑人名单么。”
即使是辩解也保持了风铃那种一贯的平静,连手里切菜的频率都没有因此而出现丝毫起伏波动,但是霍朗从中听出了一股像钢铁一般的带着寒冷的坚硬物质,就像一个声音在警告着自己“这个问题我不愿意同你多谈,你最好知趣适可而止”。
措辞很激烈,态度很强硬,这是一记话题的结束语,但是对自己来说无效。
“那么紧张干什么?我只是作为一个人类维持官来关心一下下属的老朋友罢了。”
“当然这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也可以看在千夏的面子上,什么都不问。”
一语道毕,霍朗放下了手中的橘子。
“那天你对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威胁,拉拢,阐明立场,然后提出要求。
寥寥数语间,自己把想要说的意思全盘托出,高明地就连他自己都想为自己鼓掌。
接下来,就看这个倔强的女人怎么反驳了。
然而,出乎自己意料,
女人没有像之前那样犀利地回话,
她只是转过了身,用那一双绿地吓人的双眼看着自己。
“我只是在做你们这些所谓的执法者都不愿意做的烂活而已,你明白吗?”
菜板上起伏的菜刀停下了它的动作。
这是风铃第一次正对着自己说话时,在她一贯平静的语气中,霍朗第一次听出了些许仇恨的意味,虽然在他们中间隔着一整个餐厅的空间,然而那种冰冷的怒火,还是顺着风铃的目光,传到了自己的身上。
霍朗的心头升起了一股寒意。
那是害怕的感觉。
他第一次从他人身上了解到了恐惧这个词。
从当上人类维持官开始,他经历过了无数的大风大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也见识过不少了,却从来也没胆怯过。
但为什么,在面对这个女人的质问时,他会感到慌张,甚至害怕呢?
在深吸了一口气平复情绪后,他重新审视了一遍这间堆满了小孩子衣物和破旧玩具的小屋子,希望寻找到答案。
在看过档案之前,自己也许不会相信在这一百平米不到的空间内,生活着7个未成年儿童。
被歧视,被遗弃,被家庭暴力虐待...每一个住在这里的儿童都有着一段不那么光明的过去而导致他们的继承人失去了抚养的权利,但最后管杀不管埋的上界层执法者却让他们无家可归不得不流落到了街头,如果没有风铃这种收养者,恐怕他们中的很多都已经死在某个角落。
这一句双关的比喻,无论用在风铃的哪一重身份上都十分恰当。
在一瞬间,霍朗觉得自己理解了眼前的这个女人。
那隐藏在冰冷后的东西,是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
或许这就是自己害怕的原因吧,因为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赤裸裸的真相,对真相麻木的人,是最可怕的。
“这个城市,的确需要好好清理一下了...”
霍朗叹了口气,用柔和的语气感慨了一句,希望这句话能为自己之前的咄咄逼人与失礼道歉。
然而对方再度打断了自己。
“是人!”
风铃撩了撩耳边的散发,似乎是在控制自己有些激动失控的情绪。
“需要清理的,是人...这个城市的人,就像这里的雨水一样,都已经烂透了。”
这句有点莫名其妙的反驳让在霍朗心中好不容易积累了一些的好感瞬间清零了。
“这就是我们维持官的工作啊,为那些健康的植株清掉那些腐烂的人。”
但是似乎风铃根本没有理会自己的解释,只是一味地在打断自己。
“不,你们什么都做不了,有些事情,不是你们这些外人能改变的。”
“所以呢,您到底想说什么?”
“我就想告诉你,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就让这片土地来处理吧,用这片土地的方式。”
如果说之前的冷漠是情有可缘的话,现在霍朗实在不明白自己刚才的那句话为什么会激起对方这么大的反应。
“然后你们就让悲剧轮回,比如千夏。”
“知道的话,你更应该离开他。”
风铃的语气更像是在命令自己,这种强势的语气让本来脾气就不怎么随和的霍朗心中那股不满被彻底点燃。
争论开始了。
“为什么?离开他,好让他继续重蹈这片土地的覆辙么?”
“你觉得他现在走的道路正确么?”
“至少我觉得我这个监护人当得挺好的。”
“你在强加你的意志给对方。”
“他更坚强了,更勇敢了,我不觉得这些有什么不好。”
“然后他会想要更多。”
“这个更多你指的是什么。”
“你明白是什么。”....
真是莫名其妙!
为什么这个女人就对自己收留一个无家可归的小男孩有那么大的意见呢?就现在而言,关于那个【感染者】的案件,关于千夏,一切都是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的,不是么?
“所以你算是千夏的监护人咯,你凭什么替他做决定?”
“我谁也不是,只是一个真正为他着想的朋友。”
“我就不算为他着想的人吗?”...
情绪越来越激动,声音的分贝越来越高,屋子里的火药味浓到了顶点。
直到一声稚嫩的童声消去了这浓密的硝烟。
“姐姐姐姐,不要再吵架了...”
霍朗低头看去,摇铃不知什么时候从房间里溜了出来,泪眼汪汪地揪着风铃衣裳的下摆,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串脸上写着惶恐不安的小脑袋。
嘶——
太过火了...
霍朗的头脑瞬间冷静了一半。
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为了一个小男孩发了这么大脾气。
风铃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看了看摇铃,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但回过头来面对霍朗时,她依然没有收起她那副傲慢的表情。
带着那种奇怪的傲慢,她向眼前这个男人说出了她最后一句想说的话。
“听好了,这里是一片被污染了的土地,是一眼毒泉,只有带着剧毒的花朵才能在这片土地上绽放,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终将分别,到那时候,温室里的花朵只有凋亡。”
这个比喻真的让霍朗陷入了迷茫。
就像从刚才开始的那样,自己依然没明白对方在这背后所表达的意思。
“抱歉维持官先生,午饭时间到了,很遗憾我们没有准备你的那一份,如果没有意见的话,我该送客了。”
“如果您不介意要硬要留下的话,我们当然也不会介意有一个陌生人站在餐桌旁看我们吃午饭。”
风铃为自己拉开了大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见这个架势,霍朗明白,这是对方的最后通牒,再不走就显得有失风度了。
无趣。
也是时候离开了,毕竟到了午饭时间了嘛。
......
“千夏,我有个问题。”
饭桌上,霍朗忽然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今天的午饭是肉末拌饭,一如既往地丰盛。
自从千夏来到这个事务所之后,几乎就包办了两人一日三餐的伙食工作。
得益于千夏坚持“速食食品都是有害健康的化学产物”这一观点,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品尝到方便面的味道了。
“嗯?怎么了,先生?”
千夏飞速地将头从碗碟中抬起,像是触电了一样。
霍朗很无语地微微翻了个白眼。
自从自己从风铃的住处回到事务所开始,这家伙就一直保持着这种神经兮兮的状态。
“其实也不能算是问题...就是,好奇一个事情。”
“你之前有过恋人吗?”
话音刚落,千夏的脸刷地蒙上了一层红雾。
“那个,那个...”
这个事情,对一个男孩来说回答起来很难为情吗?尤其是当发问的人是一个比他打了快要十岁的另一个同性的时候。
明明更倾向于那种兄长之间的谈心吧。
今天的千夏,很奇怪。
半晌之后,千夏终于组织好了语言。
“您今天是从风铃姐那里听到了什么吗?”
“只是单纯的好奇不行吗?还是说,这是你的秘密。”
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算了。
这已经是一句非常婉约的试探了。
可是明明自己已经让步地那么明显了,千夏的脸却红得像一颗熟透的苹果。
霍朗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真的是一个非常容易害羞的男孩,看来今天再想从他嘴里套出点东西,估计没戏了。
然而,沉默了几秒之后,千夏还是开了口。
“算是,有过...吧。”
“是那个女人么?”
“你怎么知...”
暴露了,一猜就中。
“不能算是恋人啦...”
“没有告白吗?”
“告白?”
“告白啊。”霍朗转了转手中的饭勺,“在上界层,当男女之间想要确认情侣关系时,往往会把自己的心意坦诚地告诉对方,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得到对方的认同。”
很奇怪,原本应该是常识性的一些东西却要自己用这种科普的口吻说出来,还是自己不擅长的部分。
但是很明显,这对于千夏来说,并不是常识。
“诶,难道,不说出来就不行么?”
这家伙,对哪方面的事情是完全没有成熟的概念。不过也难怪,他只是一个十五岁的男孩罢了。
霍朗决定启用他的高情商,为眼前这个小男孩开启知心哥哥模式。
“千夏,或许你对爱情还有什么误解。”
“误解?”
“对,误解。”
“这种东西,还有正解么?”
千夏瞪大双眼说出的这句话真的让霍朗觉得幼稚地可笑,他决定好好帮这个小男孩开开窍。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样吧,不如你先说一说,你眼中的爱情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在将这道严肃的问题抛给对方时,霍朗尽可能用了一种平易近人的口吻,毕竟“爱情是什么”真的是一个非常深奥的问题,他并不抱太大期待这个男孩能说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回答。
然而千夏并没有多犹豫就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就是,在风铃小姐身边有着一种安心的感觉,一种,全身都会平静下来的,感觉。”
一边说着,千夏空闲的右手开始拨弄起了耳边的发丝。
霍朗明白这是紧张的表现,他在说一些会令他害羞的事情的时候,就会表现出这种偏女性化的动作。所以接下来的他说的话会非常重要。
“想要一辈子同她在一起,那样就不会受伤了,就像现在和先生在一起样......”
男孩说完了这些,便不再作声,只是红着笑脸小心翼翼地看着霍朗,期待着对方的评价。
他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不是霍朗想要的标准答案,也不知道在成人世界这个答案到底能得几分,他只是说出了他想说的东西,仅此而已,没有过多的花言巧语,没有奇怪的山盟海誓,一个来自十五岁男孩最简单,最朴素的愿望。
然而,霍朗却没有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
那呆滞的目光,是自己从这个干练的男人身上从未见到的过的那种惊讶神情,仿佛他刚刚见到了什么未想象过的事物一样。
我说错了吗...
可就算说得不好,这个回答有这么可怕么...
终于,男孩鼓起勇气试着打破了这份令自己不舒服沉默。
“难道,我说的不对么,先生?”
“千夏。”
“嗯?”
“信任和爱情是两码事,虽然这两者非常相似,但是如果你分不清这两者的区别的话,会有非常大的麻烦的。”
“我,不明白。”
“你很容易把你的信任交给她人。”
“这,不好么?”
“这不是什么好事。”
好了,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了。
“嗯...”
千夏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这小子,对于很多事情,是真的不懂啊...
不过算了,以后慢慢来吧。
以后时间还长着呢。
还有以后呢。
但是那时候,霍朗还没有想到,那个所谓的“以后”,会来地那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