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机车行驶在开阔的沙堤之上。
以四只车轮托载底盘,再以金属骨架构建出雏形的交通工具。
以中庭都市的蒸钢工坊而言,这辆燃机车已经算是相当先进的造物了——虽然它的总体观感让人觉得就像是一只装了轮子的铁质框架。
事实上也仅有前方设置了玻璃用以阻挡风沙,无论是两侧还是头顶都大敞空门,沙风钻入这些空洞,以灼热的粗粝感不断涂抹着脸颊。
异质的音色混杂在沙风之中,嘶嘶作响——像是锅炉沸腾时从缝隙间泄露出的蒸汽一般。
那规格不相上下……甚至毫不逊色。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和位处深井底层,被沙鼠群包围时的躁动如出一辙。
燃机车引擎低沉的轰鸣从未间断过,而那异常的嘶响一刻也不曾被甩开。
车体侧前方安置着小型的反光镜,从中能够瞥见正后方向的光景。
虽然直接回过头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但连那一方小镜子里容纳的景象都足以使人感到震撼无比。
无数细长的影子在沙丘表面蠕动着行进。
沙蜃历来有趋于避开沙堤行动的习性,因此那些长影分布在堤岸两侧,融合成浩荡汹涌的奔流。
它们是蛇。
长如缎带的沙蛇,身体不断扭曲出柔韧的弧度并向前推进着。
而那无数双玻璃眼珠的瞳孔所注视的猎物毫无疑问,正是奔驰在沙堤上的燃机车。
“为什么……这个规格!”我喉间挤出的疑问听起来有些干涩。
骑着单车穿越沙堤时,偶尔也会目击类似的蛇型沙蜃,然而它们往往只有三两条,而在追逐一阵之后就会很快失去兴趣,扭动身子离开。
然而今天的沙蛇像是被注射了能造成亢奋的药物,追逐着燃机车驱驰了沙堤全程过半的旅途,而那份狂热没有丝毫减少的迹象。
“原因很简单,是热量喔~”为我诠释的人是唐川幸,她坐在我右手侧,语调里没有丝毫紧张感。
“热量?”
“蛇的视力跟瞎子差不多,耳朵也算是半聋,它们靠对热的感应来锁定目标——”唐川幸得意地竖起一根手指,在空中比比划划。
“原来如此……是锁定了燃机作为目标吗?”
怪不得对于骑着单车的我仅仅只会产生一瞬的兴趣,而对这台燃机车却死咬不放。
“但是这么说来,岂不是——”
“正如你所想,鄙人与舍妹、家仆每次出行都会目睹这样的景象,请尽管放松,毋须过分担心,它们是不可能追上这台‘鹫丸’的。”左手侧的唐川哀淡淡地回答了我的疑问。她对蛇群的躁动充耳不闻,紧闭着双眼似乎在修身养性。
“顺便一提,以上的科普是贝雷帽告诉在下的~在那之前其实在下也很疑惑呢~”
“林……吗?”确实像是那个博闻广识的“侦探”会进行的科普,但在那之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沙蛇的问题暂且搁置,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往这边靠过来的行动能不能稍微停一下?后座本来就很挤了,我身上是有什么值得觊觎的财宝吗?”
“呜咦!被发现了!”唐川幸笑容满面地“惊叫”着,不依不饶地挽着我的手臂,动作像蛇般地缠上来。
“喂!”我奋力挥动右手,却始终没办法将她成功甩掉。
“在下很害怕嘛!在危机之中保护女性难道不是男人的责任吗路易?”
“责任那种东西太麻烦了!而且从你脸上根本连一丁点害怕都看不出来好不好?很热!很难受!很困扰!右手窗户那边不是很宽敞吗?放开我到那边去啊!”
更重要的是,长濑小姐正坐在左前方的驾驶席上,专心致志地开着车,虽然她完全没有表现出介怀的样子,但原则问题是绝对不可能妥协的。
我尽力不去看后视镜中那黑压压的群影,让思绪安定下来。
最开始是经由亚历克斯转述,芙兰达亲自下达的指令。
“以蒸钢技术无法完美诠释的造物,它的根源之一想必应该有些眉目了吧?而且那个始作俑者似乎是你的关系人?就决定由你前去探寻了。”
直指要害,以尖锐的角度切入事件中心线索的发言。
明明才刚从酒厂报告的冗长总结工作中抽身,芙兰达立刻就展露出了她无愧于局长的“才能”。
作为信匪头目的瓦雷尔•李是我的舅父,要展开进一步调查我责无旁贷。
更重要的是“根源”。
那艘名为砂艟的硕大方舟,光是从外观上来看,即使由我所认识的某位蒸钢技术大师来观察,也必定会得出“绝无可能浮于沙海”的结论。
然而砂艟颠覆了蒸钢理论的基本常识,像是超脱了物理法则,鬼魅般地于白雾蒸汽中航行自如,那动力源的可能性只剩下一个。
在现今这片化为茫漠的世界中,除了星砂燃机与人力外唯一的特殊驱动力——奥术。
既像是巧合,又像是刻意。
我被芙兰达委派了前往奥法都市展开进一步追索的任务。
这一指令过于巧合,和某位孤儿院院长想与麦茶会面的请求重合,又恰巧与唐川姐妹接到的投递任务目的地一致。
因此我才与唐川姐妹结成了旅伴,一同踏上前往阿卡纳的行程。
借用、或者说搭上了唐川姐妹的顺风车“鹫丸”,作为老搭档的单车也得以折叠收纳在车尾暂且休息。
顺带一提,助手麦茶正抱着吉他盒,蜷缩在副驾驶座位里睡得香甜无比——其本人则是事态会演变成现在这副情景的要因之一。
“我要抱着盒子。”在乘坐上鹫丸之前,助手就简明扼要地发表了需求。
说是吉他盒,更明确的目标大概是安置在两侧口袋的壶装麦茶,这家伙将和自己同名的那种饮料视若珍宝,绝对不愿意和它保持两臂以上的距离。
“后座只有一个人的空间!要跟那种大盒子挤在一块在下可不干,会硌着的!”
身为车主(之一)的唐川幸固执的程度可说是当仁不让。
双方各执己见,毫不妥协的结果就是,麦茶带着吉他盒获取了副驾驶的占据资格。
而我则不得不屈居于后座。
“但为什么一定是中间?让我靠窗不行吗!”如此发问的时候,又再度被回以质问了。
“那么路易打算选哪边呢?中意的是在下还是哀姐?无论哪边都代表抉择噢,请小心谨慎地挑选。”
“鄙人没什么所谓。”即使唐川哀以淡然的语气那么说道,我最终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去挑战唐川幸话中的含义。
我挣扎再三,终于成功甩开被紧紧拽住的右手。
“不要再靠过来了……务必!非常感谢!”
我面朝唐川幸,严阵以待地向后退缩,试图保持安全的距离。
“咚。”背后撞上了某样柔软的东西。
“呜……果然最后还是选择了哀姐吗?路易果然喜欢那种长相的……”
“鄙人很荣幸。”
“都说了你们明明长得一样啊!而且唐川姐姐你是居然会在这种微妙时候搭腔的角色吗?虽然形象变得平易近人了但还是拜托不要!”
“噗哈哈哈哈哈~”唐川幸捧腹大笑,“别那么紧张嘛路易,在下又不会吃了你?向着拥有喜欢气息的东西靠近不是人之常情吗?”
“我应该有好好洗过澡才对,不知道你是喜欢哪种味道?等到了奥法都市我再使劲搓洗三天三夜可以吗?”
“上……来了?”唐川哀微微蹙眉,以十分轻的音量低语了一句。
副驾驶上仍在睡梦中的麦茶似乎猛地打了个激灵。
“嘶哈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犹如以带叶的枝条反复拍扫地面所发出的声响。
换言之,就是蛇群躁动的响动历经放大后被耳朵所捕捉的原音。
我扭回头去。
燃机车“鹫丸”的四面都没有安装玻璃,透过后部框架,可以看见被缠绕悬吊在后方的老搭档——我那古朴、有些锈迹的简陋单车。
然而除了搭档本身之外还混入了另外的异物。
纤长的躯体,环节明暗交错的纹路,玻璃珠般的无机质眼瞳。
那些东西的尾巴轻轻摇颤着,制造出令人不快的“嘶沙”杂音。
三条。
沙蛇盘蜷于单车握把以及座垫之上。
用那几乎没有视力的眼神将我们牢牢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