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欸?哇啊!”我惊惶地伸出手去,试图抓住跌落的唐川哀。

然而伸出的右手在途中被某种硬物击打而弹了回来。

是木屐。

唐川哀毫不客气地以木屐蹴向我的手背,迫使我的右手回弯。

她究竟想干什么?

从当下接近全速的“鹫丸”上坠落是不可想象的灾难,最少也要断上几根骨头。

“喂!你——”

“啪。”

某样东西扣上了我的臂腕。

“咔哒”木屐松脱,掉落在车厢地面上。

将我的手臂弯成折角后,唐川哀径直脱去木屐,将双足扣了上来。

她从一开始就奔着这个目的在行动,将我作为安全锁,作为自己与“鹫丸”唯一的维系。

“鄙人的固定就拜托了。”

“啧!那种事早点就说啊!”

太胡来了……甚至都没有和我沟通过就贸然行动。

这种作风该称之为疯狂,抑或是过度自信呢?

话虽如此,我仍旧用右手去全力稳定唐川哀的下半躯干,虽然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但做出这种理由必定有她的理由——如果是麦茶或者唐川幸的话我大概会稍微犹豫一下。

蚺主在沙海中翻蜷着,它上下扭动粗大的身躯,不知何时会对“鹫丸”再度发动狂袭。

唐川幸比麦茶高出不少,但体重却反而来得更轻……是饮食结构造成的影响吗?我或许该为助手考虑一下节食计划了。

长濑扭转方向盘,“鹫丸”朝着沙堤的一侧靠近,紧贴着边缘行驶。

“主动靠近沙蜃的方向……这是为什么?”

在胡思乱想着的同时,唐川哀展开了行动。

唐川哀的身体已经探出沙堤外侧,位居沙海之内;明明置身猛烈的风压中,她却仅仅依靠勾住我手腕的双足,就能将身躯固定至几乎纹丝不动的程度;而她的发梢与地表几近毫厘之差,是稍有闪失就会撞上沙海的极限状态。

更何况在视线前方,虎视眈眈的大蛇仍旧盘踞着。

在如是危险的颠簸之中,唐川哀毫无犹豫地舒展双臂,动作大开大阖,就如起居饮食般随意自在。

她伸出手,缀着碎雪的浴衣大袖间露出白皙的手腕。

胁差的刀鞘在指尖旋转,随后被反握于掌心。

沙风之中,浴衣袍袖连同下摆都肆意纷飞,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一时间我甚至有些无处着眼而不知所措。

唐川哀以仰倒的姿势,将刀鞘刻入沙海内部!

“鹫丸”所赋予的速度与砂砾的阻滞对抗,激起一条细而长的沙流。

她想要做什么——这样的疑问仅仅存在了一瞬间。

因为没入沙海的刀鞘并不是在胡乱挥舞。

“鹫丸”呼啸着拖曳了一路,在侧后方的沙海上留下带状痕迹——那并不是简单无序的轨迹,每一颗砂砾都像是被精心安排地划开,并被再次堆砌。

那是状若菱形的符文,我无法理解它们的意思,但显然它们的排序是有特殊规律的。

符文依次序整齐排开,将细长的带状轨迹填满。

以夸张的精准度绘制菱符纹路的同时,唐川哀还在低吟着异质的单个音节。

她在咏唱!

这么说来,这整条细长沙坑都是那把刀鞘所勾勒出的……奥术法阵吗?

“嘶嘶嘶嘶沙!”

蓄势已久的蚺主再次弹射而出,势头比及前几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形构。”

已经听过数次,继而不再感到陌生的祈使单词。

蚺主的血盆大口在唐川哀身前张开,那恐怖的弧度几乎让人怀疑是否会令上下颌断裂脱离。

青黑色的发丝从蛇牙间滑过。

臂弯感受到勒紧的力道,唐川哀钩动双足,将身体猛然扯起,她左耳侧的单边马尾恣意飘扬。

“崖突。”

声如岩块,刚毅果决。

原本正要吞没唐川哀的蛇口骤然停顿,接着以奇怪的角度扭曲——朝上方笔直地弹射出去。

是石……不,是沙柱。

从刀鞘最后离开沙面的位置,那条填满符文的沙的沟槽之中,砂砾凝固成粗大的柱子拔地而起。

沙柱精确地命中蚺主下颚,将整个蛇头的力道引向上空。

那毫无疑问是隶属于“尘”系统的奥术。

而且还远不仅止于此。

即使是完全外行人的我也能够看出,单根沙柱可并不需要那么长时间的符文绘制——

在“鹫丸”的拖曳下,胁差刀鞘划开的沙海表层早已达到了恐怖的规模。

唐川哀抽出座椅后的胁差刀刃,再次轻巧地旋转刀鞘。

“喀嚓。”刀与鞘合为一体——与其说是收刀入鞘,不如说是纳鞘于刀。

“嗤——轰——隆!”

下一瞬间,像是印证我的猜想一般,无数沙柱拔地而起;形成冲天的锥刺。

它们无一例外,全部坐落在蚺主身躯行进的路线上!

沙锥构筑成细密的岩网,将蚺主狭长的身躯尽数裹挟于其中。

大蛇像是困于断崖之上的绝路野兽,奋力挣扎也无法再动弹分毫。

“何等的……”

“对吧对吧!哀姐很强吧!”

本人依旧是一脸淡然,然而妹妹却安定地先呼喝了起来。

蚺主不甘地嘶鸣着,在它奋力挣扎之下,大块大块的沙片从锥体上剥落。

“鄙人的沙子没办法维持太久,尽快甩脱才是上策。”

“收到。”

长濑轻压油门,“鹫丸”再次提速。

犹如噩梦的骇人长影一点一点地、逐渐消失在后方。

夜幕下的沙堤寂静无声,白天那场声势浩荡的追逐战就像是没发生过一般。

燃机车“鹫丸”停靠在沙堤一侧,一如既往穿着朴素的长濑正在擦拭维护车体。

蚺主的攻击没有直接命中——否则我们早就失去代步工具,甚至已经一命呜呼了,然而夸张的驾驶与闪避过程、再加上遭到蛇尾的间接撼动,车体依旧承受了不少的伤害。

“我没想到的是……长濑居然连燃机维护都能进行啊?”

“诶嘿嘿,长濑作为仆从可是万能的!”唐川幸得意的笑脸被篝火染上橘红的色彩。

麦茶坐在她身边,用小勺子吃着便携式罐头。

顺便一提那份罐头其实是唐川幸的,属于麦茶本人的那份早就被三两口吃完了,助手大咧咧地靠着唐川妹妹,从她手捧的罐头盒里不断窃取食物。

但后者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唐川幸似乎对于和麦茶待在一起并不排斥——明明在搭乘“鹫丸”时非常固执己见,现在想来……或许真的是嫌吉他盒硌得慌的缘故吧?

我们一行人将油布铺陈在堤岸附近的沙海上,制造出暂时的驻扎点。

唐川哀跪坐在离篝火较远的位置,抬起头在仰望着天空。

“你在看什么?”

“星空。”

我抬起头——

在尚未完全染黑的空幕之上,已经零星点缀了数颗微明的星辰。

“鄙人听说,在沙海外看到的星星比都市内更亮。”

“还有那种事情?”

“嗯,据说是空气质量一类的理论,鄙人并不是很了解。”

“毕竟奥术精研的领域和蒸钢派的理论几乎没有交集呢……”

那些星透着蔚然而澄澈的微光,空幕逐渐黯淡,而星星则显得更加明亮并繁多起来。

说来惭愧,成为邮递员之后,明明在沙海中已经奔波了两载有余,期间我却并没有过多留意夜空的情境。直到唐川哀方才提及,我才切实注意到头顶遥远的星空。

恐怕在此之前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于遗迹之内,光是盯着脚下的废墟大楼都已经忙不过来了吧。

“沙海夜色中的沙堤,鄙人觉得就像是能完美欣赏夜空的繁星之道呢。”

“繁星……路吗?”

“说来惭愧,对于星辰之上有些什么,鄙人还是有几分好奇的。”

“现如今要求证那种事恐怕有些困难吧?”

“诚然,在这片沙海之中,光是活下去就已经竭尽资源了。”

“不过……星之上啊。”

夜幕已将沙海完全笼罩,那些原本黯淡的星星此刻已经铺满了整片夜空。

我凝视着千百星辰中最亮的一颗。

“如果有一天能够再次飞起来——像历史典籍中记述的一般,恐怕人类触及星空的日子终将到来吧。”

“确认,话说回来,即使触及不到,鄙人依然认为星空是浪漫之物。”

“浪……漫?”

“因为光是看着千百繁星闪烁,就会让人忘却苦痛与悲伤,对于万事都能够变得更为积极起来。”

总是带着悲悯神情,神色戚然的唐川哀居然如此说道。

我一时间有些错愕。

对世事感到消极的她,和此时此刻凝望星尘怀抱着希望的她,究竟哪一边才是真实?

“啊,鄙人只是随口而言,请不要记挂在心上。”

唐川哀不再仰望星空,她终于端起属于自己的那份速食罐头,小心而优雅地开始进食。

“啪嗒。”

空罐掉落在沙面上的轻响。

我投去视线,才发现麦茶已经睡着了。

明明白天一整天都在车上睡觉,没想到现在居然还能睡得着啊……

总觉得唐川姐妹的镇定效果好到超乎想象……这家伙该不会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生了奇怪的病然后变得萎靡不振了吧?

“呼……噜……烤……年糕。”

睡梦中的助手呓语着,声音在羊绒围巾的掩盖下有些含混不清。

从食欲依旧过度旺盛这点来看大概没问题。

唐川幸和麦茶头碰头地靠在一起,相比醒着的时候,这家伙的睡相实在颇为可爱。

“哈……不用睡袋会着凉的吧。”

我无奈地站起身,向着“鹫丸”移动,并从后备箱取出露宿用的毛毯。

长濑靠着方向盘,似乎就打算睡在驾驶座上的样子。

“无需担心,我习惯这样。”

“唔!啊,好的。”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就得到了回应,不愧是长濑小姐。

我转身返回露宿区,将毯子轻轻盖在麦茶与唐川幸身上。

“关怀备至得令人钦佩呢,鄙人替幸先行道谢了。”

“唔?啊,举手之劳而已……感觉,就像是关照孩子那样吧。”

“孩子……吗?幸听到了大概不会很高兴。”

“麦茶的话多半完全不会在乎——归根结底她在乎的就只有吃的而已哈哈哈~”

“话说回来。”唐川哀的语气微微改变,“鄙人倒是很想知道一件事。”

“嗯?是什么?”

“关于那孩子——”她指向麦茶,“她的出身。”

“唔。”

“那也是此行的重要目的之一没错吧?”

确实,孤儿院院长委托的见面请求……是抵达奥法都市后必须完成的事项。

“如果是需要保密的情报也没关系,就当鄙人没有问过。”

“啊,倒也不是需要顾虑的内容……不过,怎么说呢?”

我望着麦茶酣睡的侧脸,这家伙还在时不时嘟囔着食物的名词,希望口水不会流到围巾上。

“和她的相遇,大概就是废墟与乌龟……这样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