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咯咯。”碎石粒因沙靴的碾压而轻响。
我沿着混凝土质地的台阶面向上……准确地说是向斜上方攀登,麦茶紧跟在我身后。
这片遗迹群坐落在从迈底迦德到费尔南斯的沙堤迷宫中,虽然没有确切的地图,但按照网格与主轴线标识的位置,大概处在偏北侧的位置。
我在其中随机挑选了一栋大楼进行探索——自行车被我停靠在遗迹区域的外围,沙海里不存在丢车的风险,因此也不需要人留守。
我侧着身子免得碰到头顶,还要小心翼翼地避免吉他盒磕碰在各种角落上。
“唔……身材娇小就可以免去这种麻烦啊……”
助手晃晃悠悠地跟进,几乎毫不费力。
台阶倾斜与攀登艰难的原因是同一个——我们所身处的楼宇歪斜着陷没在沙漠中,内部构造扭曲成反人类的角度也是理所当然。
底层只有些残破的砖瓦与木片,连旧时代的文明残渣都不存在。
我终于穿过半横着的楼梯口,抵达了架空的二层楼阁。
依照以往探索楼宇的经验,相比接触沙面甚至埋入沙中的底部,上层建筑意外地可能会有信息残留——如果整体建筑防风性能尚存,没有被吹刮殆尽的话。
相比被砂砾填满的一层而言,二楼的状况要好上一些。
不过也仅限于字面程度上的“一些”罢了——或东倒西歪或支离破碎的矮桌、箱子、柜子散布一地,不难想象在崩坏前这栋楼宇内部的陈设。
遗迹——楼阁内无疑是与这个名称相符的残破迹象,而导致楼宇化为废墟的,则是远在十年之前发生的那场灾害。
“风化”。
将人类生存的领域化为死境,将旧时代——断层时代的造物毁于一旦的灭世灾难。
然而物质基础甚至不是“风化”所夺走的全部。
“吱呀呀——”二楼的地板在靴底悲鸣着。
看起来似乎是木质的……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仍旧没有完全腐朽,应该是得益于沙海的干燥环境。
我试着伸出左脚,然后将身体的重心慢慢压上去。
“吱吱吱呀呀呀呀呀呀——”悲鸣声的凄厉程度转进,随后戛然而止。
没有塌陷的迹象,应该是能够支撑我的体重,话虽如此,状况依然不甚乐观,不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的话,随时都有踩塌楼层坠落到一楼的可——
“嘎啦——”
“哇。”麦茶一声惊呼,她的右脚穿透了木质楼层,而那个破洞像是破坏了整体格局的平衡般,连带着周遭一圈的地板全数塌陷。
“喂!”我赶忙一步跨出,在助手跌落之前抓住她的一只手臂,总算是阻止了她坠楼的势头。
“你在干什么……小心点啊!”我一边抱怨一边用力拉扯助手的纤细胳膊。麦茶的体重很轻,我像拎起小猫般,将她安置到稳定的地板上。
“不知道,突然塌了。”麦茶摇摇头,指向地面上的破洞。
木质地板的断面布满了野兽獠牙般的木齿,从上向下望去仿若一张血盆大口。
麦茶居然差点被这张嘴给吞下去……
离一层大约有6米的高度,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唔……该怎么办呢?”我稍作思考。
带着麦茶行动的话,不光她自己还有踩塌地板的可能性,要是连我也一起被牵连进去就全军覆没了。
“明明平时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平衡性惊人,怎么到了这里就控制不好力道……”
真是麻烦。
“自行车能睡觉,很轻松。”
是说以坐姿就可以睡懒觉,所以才接近本能地去维持吗……
“那你就待在这里不要动,知道了吗?”
“好的。”
“不管怎样都不要动喔?”我再三叮嘱
总之只要别让她不知轻重地去破坏地板,我就可以安心地进行探索了。
“嗯,我睡了。”麦茶点点头。
在我确认了前方地面的坚实程度,迈步动身时,麦茶已经阖上眼,以伫立的姿势待在原地,她的胸口规律而缓慢地起伏,显然已经切换为节能模式了。
刚才说的睡觉居然是认真的吗?不过助手大概也确实不懂“开玩笑”的含义。
“真亏你站着也能睡啊……”
“叽嘎叽嘎。”木地板仿佛在附和我的感慨。
我像是螃蟹一样伸出脚,以缓慢的动作侧向位移。
房屋构造往往是探索遗迹费时的大头,如果不尽可能抓紧时间的话,返程的时间则会缩减,万一又遇到沙蜃,基本就注定要被芙兰达斥责。
我伫立于黑暗的楼阁之中,阖上双眼,让视野陷入进一步的深邃。
像是要化为楼宇的一部分,全身心去感受房间的每个角落。
沙风,自己的心跳,麦茶缓慢的呼吸声。
意识沉入最低谷。
接着,脑海深处,记忆的气泡翻涌而起。
记忆。
“风化”夺去的,更为重要的部分。
人类首先失去了关于“科技”的记忆——在断层时代前被发现、精研的技术,尽数从我们的脑海中消失,又或者说是被涂抹成空白。我们能够认知到它们存在过,但却无法想起丝毫相关的细枝末节,更甚者,即使是看到了断层时代留下来的相关记述,人类也始终无法“理解”其含义。
诸如“风化的电磁场影响脑部,导致部分性记忆屏蔽。”一类的理论大相径庭,没有人能给出确切的答案。
而作为结果,就是在沙海中挣扎求生,依托三大新理论而建造的沙中都市。
“不是这里。”
我喃喃自语着睁开双眼。
这座楼宇和我记忆中的“房间”不相符——换言之,这里并非我探寻的目的地。
除了科技之外,“风化”还席卷走了关于它自身的部分——程度因人而异,但没有人能完全回想起灾害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仅如此,与其相关的事物都连带着被一并模糊——包括在那天丢失的东西,在世界崩坏前己身的居所。
甚至葬身于灾难时的“人类”也不例外。
“呼……算了,随意搜索一下吧。”
并不抱太大希望,但检视一番总比完全空手而归要好。
我打开木箱的盖板——里面果不其然地被砂砾填满,沙子表面依稀露出几块瓷器的棱角,看起来像是餐具的残片。我搬起木箱,将内容物全部倒在楼板上。
沙子混合着大量的破碎瓷片倾泻一地,如果这栋楼宇还有主人的话,大概会抱怨我的行为致使收拾变得麻烦——当然对于不存在生命的沙海遗迹这显然是无稽空想。
“盘子……还有,这个是碗吗?”
我翻检沙堆与瓷片,基本上都是些司空见惯的餐盘破片——在别处遗迹中存在着不少相同的物品,偶尔也能见到完好的,然而并没有什么实际价值。
所谓的考古只存在于过去,现如今,连考古这一行为本身都已作古。
光是向前进就已经竭尽全力的人类可没有回首过去的余裕。
对断层时代存在兴趣的独特家伙当然也存在,但能深涉沙海获取实绩的人并不存在,我也不可能帮他们干这种麻烦事。
我对餐具收纳箱(暂定)失去兴趣,随手丢开瓷片,接着打开横躺着的金属立柜。
立柜里置放着款式简朴的衣服,上面覆盖着一层薄沙,显得陈旧而沧桑。
我拨开沙子,将手探入衣物的口袋中摸索。
一瞬间有种行窃的感觉——开玩笑的,用盗墓匪来形容是否更加合适?
“窃贼是邮递员的死敌。”这是芙兰达偶尔会念叨的名句之一,毕竟一方将信件给予他人而另一方则是从他人身上夺走财物,单从这种角度来看确实是两个极端。
“唔……什么都没有啊……”
看起来这些衣服的主人是相当注重细节的人,不会在收纳的衣服里遗落下其他杂物。
我又陆陆续续地检查了类似箱子与柜子的设施,并没有取得特别的收获。
这是遗迹探索的常态,大片遗迹群里的房屋数量往往有十到数十座,只能按照顺序慢慢排查,而绝大多数情况下往往是一无所获——更别提我所找寻的“房间”了。
我走向最后的木桌,桌子缺了一条腿,像是残疾的四足兽一般倾斜着倚在墙角。桌面干燥绽裂,仿佛被砂砾雕磨回粗糙的树皮。
我拉开抽屉,滑轨叽嘎作响,诸如笔与尺子等杂乱的文具零落四散,而在那些工具最中央,静静地躺着一个黑色小盒。
“这是……什么?”
我轻轻地拿起盒子。
即是是透过左手的绷带,依旧能够切实感受到冰冷。
与沙海的燥热相悖,长期处在黑暗中的金属的温度。
阳光透过墙壁的缝隙,在黑色金属方盒表面流转,像是晕开的墨水。
盒子的中部有一条缝隙,我试着双手用力。
“咕唔唔!啧……是没办法直接掰开的构造?真麻烦……”
而在黑盒侧面有着圆形的孔洞,在其中还有同样漆黑的卡齿。
“会不会是钥匙口?在这个房间里还有钥匙吗?”
我自言自语地疑问着。
用上足够程度的暴力或许能打开,但那不一定能保证内容物的安全性——盒子这种设计本身,就是为了保护和庇护而存在的。
如果只能够得到残片,那就与找寻线索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混在文具堆里的可能性应该比较大——我理性分析,并在狭长的抽屉里反复摸索,但除了笔之外似乎只有些木与橡胶的碎屑。
“看起来没有……或许会在别的地——嗯?”
在刹那之间,我感受到了除了混乱之外的其他东西。
说是气息也有些不对,说是响动又并无声音。
那是更接近于直觉……一类的感触,或许能称为第六感?
有某种东西在这个房间里。
我指的当然不是迷迷糊糊站着都能入睡的那个助手。
而是从根本上让我感到警觉,引起本能危机的……敌人。
我甚至可以非常明确地将其称为敌人,因为由直感带来的危机意识促使全身细胞发动警告,就连绷带下的左手都在不自觉轻颤。
和几天前在沙海骑行时,目睹巨虎的瞬间如出一辙——
直觉也好,超感知也罢,以邮递员的经验来归结的话。
是沙蜃。
我猛地回过身,眼睛扫视房间的每一寸角落。
但是……什么都没有。
除了正悠然呼吸着,处在站立睡眠状态中的麦茶。
“是……错觉吗?”我松了一口气,重新将注意力转回手中的铁盒上——
“不——绝对有什么在。”
我再次回头。
这一瞬间,我看到了闪烁的某物——
在麦茶侧后方的黑暗中,有着两个异常醒目的白点。
那是经由缝隙透入的阳光照耀后反射的光芒。
和黑盒子表面泛开的光泽不同,那种东西要形容的话……更加接近玻璃珠。
无机而空洞,毫无生气的玻璃珠。
我想起来那是什么了。
那只虎型沙蜃死死盯住我的,映照出我作为猎物姿态的双眸。
“咕噜噜!”镶嵌着玻璃珠的本体行动了。
一匹棕黑色的狼!
沙蜃的颜色会因为沙子的材质而变化,但其身躯的本质都是一样的。
砂砾沿着它的嘴角滑落,那沙构的舌头耷拉着,显出对于它这种生物而言或许根本不存在的饥饿感。
黑狼一直潜伏在阴影中,倘若它的双眼不被阳光照到的话,那身色调根本就无从察觉。
何况这个二层楼的地板材质脆弱,我不可能在这种险要地形上轻松展开全面搜索。
黑狼迈开纤长矫健的四肢,从侧面冲向麦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