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相当奇妙。

拉开弓瞄准靶子,箭还未射出我就隐隐看见几秒后的未来。它会射中箭靶停留在红心的右边,但很可惜地只拿到8分。

“咻!”

箭矢离手,不出预料果然并未命中红心。本来射箭需得心无旁骛,但我总是在关键时候冒出这些不必要的念头,以至于我也就分不清到底是因为杂念的干扰导致我不能射中靶心,还是其他什么缘故。

又是一声划破空气的声响,紧接着砰的一下,箭靶的红心处就多了一只还在摇晃的箭矢。

我偏过头,看向身边一位十分得意的女孩子。年龄刚满九岁,同我一样还可以说是无知稚嫩的小孩子,但她已经可以熟练地使用这把小小的弓了。

“你的靶子在那一边。”

我指了指另一个靶子,然而话音刚落,她脸上自得的表情瞬间凝固,夏季的热度也抹不开。

“不是!”

接着她迅速朝我反驳。

“那个靶子不属于我,这个也不属于你!”

不满浮现并且支配她只用了短短片刻,见状我在心底叹上一口气。

又来了。

回想起从小到大与她的点点滴滴,无一次不是这样,两种情绪在她身上肆意切换,虽说过错在于我触碰了她的情感开关,但这个开关的开启条件至今我都觉得莫名其妙。

一句话,一个动作,都有可能引起她对我的对抗。最初还想着以理服人,然而目前看来还是随她性子来比较好收场。毕竟一旦变成争吵,可是会给其他人带来相当大的困扰,而且,父母肯定也不会允许这种事,到了最后估计也会被强迫互相道歉。无法根本上的解决问题。

“也对,这些都是父亲买的,自然也属于父亲的所有物。”

既然无法解决问题,那就只能避免产生问题。然而听了我这一番话,她的表情更加恶劣。

“它们也不属于父亲!”

“……母亲?”

“不对!”

我歪了歪头,按捺住从心底浮现的些许不耐烦,好奇地望着她,结果她冷哼一声,把头转过去一声不吭,并没有要给出答案的意思。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她是在为了反对我而反对,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有太多思考。

想到这,我不由得又一次叹气。

毕竟她只是九岁的小孩,刁蛮、任性,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然而紧接着我发现了这个想法的漏洞……与其说是漏洞,不如说是不太应该从我这里冒出。因为我也只是一个九岁,对这个世界还一无所知的小孩子。

弯腰、取箭、上弦、拉弓,再接着一边瞄准,一边体会着胳膊的酸痛。练习弓道是相当乏味的一件事,可能是我对此并不感兴趣,只是因为父母的要求才这么做的缘故。

我思索着。同时目光盯着远处的靶子,没能够看见未来让我有些奇怪。不,没看见才是正常。也不对,我看见的究竟是未来吗?

怀着疑虑,我松开手,任由箭矢飞驰而去……就结果而言,我又一次没能够集中精神导致箭矢脱靶。

身旁的女孩子好像笑了一声,是嘲笑吧?认知到这一点后,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然而当我转过头看见她那张坦然无畏的表情时。天空就像是下雨了一般,名为『可怜』以及『畏惧』的雨水毫不留情地泼灭了所有。

“今天的练习就到此为止吧,姐姐。”

我如此说道。任由这股奇怪别扭的情感影响我。

————

我们是实为陌生人的双胞胎。

所以当我们一家四口坐在餐桌上时,只要母亲由于忙碌停止朝我们搭话后,这里便会在片刻间坠入冰窖。

而且每当我抬头望向回到厨房的母亲,坐在我对面的姐姐就会立马盯着我的脸,然而当我回过头,她又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在我脸上找些什么。

当然除了我们以外,餐桌上还有我的父亲在场。同母亲不同,他并不会活跃餐桌上的气氛,而且给我的感觉相当刻板。明明与来拜访的客人有说有笑,但在面对家里人时却总是寡言少语,而且现在想想,我与姐姐变成这样他要负很大的责任。

『立冬才是姐姐,冬至是妹妹。』

父亲曾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十分确凿的语气、十分严肃的表情,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如果那时没有难以置信的母亲在一旁驳斥他的说法,还很懵懂无知的我与冬至,想来身份地位已经互换了吧?

那我就是姐姐?冬至应该叫我姐姐?

我慢慢咽下饭菜,甩开脑海里浮现的奇怪念头。我们是双胞胎,出生时间顶多只有数分,乃至数秒的间隔,争取一个对对方的称呼根本就没有一点意义。

没错,毫无意义。

思考就此止步。我在口腔中慢慢咀嚼米饭,甜甜的味道以及腹部的充实感令我感到愉悦,以至于空气中流淌的沉重感都被我视而不见。

“说起来——”

也就在我刚刚吃饱喝足、放下碗筷的同时,父亲恰到好处,应该说早有准备的开口了。

“差不多到祭祀神灵的时间了吧。”

祭祀?神灵?

我十分惊讶地望向父亲,并不是对于这件事感到意外,毕竟自家在经营神社。而是疑惑父亲为什么要对着我和冬至说这件事,因为再怎么说,我们也帮不了大人的忙。

而且祭祀神灵这种活动到了科学化的现代,通常来说只是神社聚拢人气的手段,没有人会真的相信神明的存在。就连父亲以前都还告诫我们,自己感到委屈的时候可以前往祈祷室朝神明哭诉,但绝对不允许祈求对方的帮助。

仔细思考就能得出父亲其实并不信神,所以他才会向我们传输这种思想。那么现在他又为何会提出祭祀神灵呢?

眼下母亲还在厨房里收拾,没有注意到这里,父亲选定的时机还真是巧妙。空气停滞了数秒,坐我对面的冬至却理也不理父亲,自顾自地吃着我讨厌的青椒。

于是为了空气能够继续供给大家健康的氧气,我只好将思考出的结论用以询问父亲,问道:

“是要举办祭典?”

“理解为祭典也可以,总之需要你们两个做点事。”

我记得神社中可是有巫女们在帮忙,怎么想劳动力都不缺,而且就算缺少人手,两个小孩又能起到什么作用?等等,换句话说是只能交给小孩做的事?

“啊……要我们做什么?”

我能想到的只有表演节目这个答案,然而父亲却稍微犹豫了一下才说道:

“一个仪式而已,到时候你们只需要在场就行。”

父亲的语气令我有些不安,但转念一想,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总不会让我和姐姐做什么危险的事儿吧,再说还有母亲在。

我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下来,冬至好像也默认了我的决定,没有提出反对。接着,饭桌上的气氛又重新坠入冰窖。

因为刚刚和父亲谈了几句话,不太好立马就从饭桌上离开,我只好又强迫自己往口中又塞了几口菜,一边继续品尝母亲的手艺,一边装作不经意间看向冬至。

“祭典啊……”

她的视线虽然还在饭桌上,但印刻在她视网膜上的东西似乎已经发生了改变。或许她现在已经陷进自己的幻想当中,又或许超越了空间和时间,看见了未来。

哼,未来?

只有小孩子才会相信这个。啊,这么一看,我果然还只是不成熟的小孩。

“这一次,一定能——”

直到收拾自己的碗筷时,冬至都没能够从自己的世界中退出来,不仅如此,她好像还做出了某个决定。

“能做什么?”

我朝她问道。好奇心在此刻占据上风,以往大多数时候我都选择了无视,但偶尔也有像现在一样,突然搭个话,把她从她的世界中拉出来。

冬至明显吓了一跳,瞪着我的大眼睛眨了几下。愣了一会才默默把视线移开,小声回了一句:

“没什么。”

不等我有何反应,她又肯定一遍。

“什么也没有!”

然后拿着她的碗筷叮叮咚咚地跑向母亲。

家务我们偶尔会被母亲要求做,但平时还是由母亲一人承包。习以为常的同时,我会涌现些许歉意。但要自己主动去做的话,又觉得缺少某个契机。也许是自己还太小了吧。

犹犹豫豫的晚饭时间结束了,没有再发生任何事,我磨磨蹭蹭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冬至的房间在我隔壁,明明是双胞胎却不住一间房,我其实很奇怪家里人的安排。

但冬至没有提出异议,我也只能认为这是她的期望。毕竟我们关系相当微妙,而且若我来提出,岂不是会暴露我想和她关系变好吗?

万一她没有这个念头,直截了当地拒绝……嗯,绝对不行。

房间里的等身镜,我走过去看着里面的倒影——面无表情的女孩。

人不借助镜子就无法瞧见自己的脸,然而对于我来讲,镜子是一件很恐怖的东西。

这张脸、这副身体,它们是属于我的,是这样没错。可心里却怎么都觉得别扭,唔,应该说是愧疚。就好像是自己霸占了别人的身体一样。以至于我始终无法认同她就是我。

可她不是我,我又是谁?

人如何判定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人格?依靠记忆?我可是清楚地记得幼儿园至现在发生的点点滴滴。

虽然由九岁小孩子这么说很奇怪,但这几年确实是独属于我的经历,我应当就是镜中这位女孩立冬才对。

可为什么总是有一股违和感?

注视着我的镜中女孩,我盯着她,她瞪着我——正如冬至。啊,一瞬间我好像有些恍惚,同时也恍然大悟。

是双胞胎的缘故吧。我做出如此判断。因为这张脸并不独属于我一人,它还属于冬至,这才使我有这种感受。

双胞胎真是令人讨厌。

我强硬地中断没完没了的思绪,关于自身的存在这个问题,对于小孩来讲实在过于深奥。对比起来,反倒是课后作业轻轻松松。

我坐回书桌前,拿出自己的作业并强迫发散的念头聚拢其上。

明天又是新的一周,具备有学生这个身份的我们,还必须得去学校读书。

无趣且乏味。

————

仔细想想我和冬至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生疏?

现如今我们每天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一起回家,关系好像都无法增进一步。因为父亲的关系?但好像也不能全怪在父亲头上,他顶多算是个导火索,矛盾从很久以前就出现了。可具体是什么矛盾,我又想不起来。

记忆中她好像有黏我的时候,但又好像没有。小孩子的记忆总是不太靠谱。或许在我们有意识的时候,我们的关系就已经定了下来。

现如今我们两人不过是在重复以往的行动而已。

嗯,所以眼下我们在上学路上互相保持缄默,也无非是贯彻以往的习惯。

既然关系不好,那分开走不就好了?

脑海中有闪过这样的念头,然而在我瞧了瞧身旁冬至的侧脸后,却又一次烟消云散。

精致、白皙、可爱。长大后可能会失去这些特质,但目前来看冬至就像是被神明眷顾,拥有聚焦他人目光的魅力。呵,我还真是自恋,夸她的外貌不也等同于夸赞自己。

不过不同于多数人行走时神色匆匆的模样,冬至总给我一种沉浸于自己世界的感觉。而且她的世界想必十分轻松,可以让她眉头大部分时间都舒展开。当然,前提是她没有开口同我说话。

她应当是讨厌我,可我想不起矛盾产生的原因,甚至都不知道矛盾在哪里,所以也就无从得知和好的方法。

啊,视线对上了,不小心盯了太久。

冬至从自己的世界离开的第一个动作便是皱眉,紧接着朝我不客气地问道:

“你盯着我干嘛?”

“镜子。”

“……哈?”

“不,没什么。”

我收回视线,街口红绿灯的转换恰好帮我解了围。人行灯亮起来的那一刻就像是被人推搡着,我迈出脚往前走去。

只要话题中断片刻后,冬至是不会先开口继续对话的。在这一点上,我们双胞胎总算保持了一致,我同样不想先开口说话。所以最终,我们之间什么也不会发生改变。

人来人往的街道,身旁不时便经过一对互相牵着手有说有笑的同龄人,亦或是路过正在拌嘴的两人。

冬至和我以后究竟会变得怎样?我在心中询问自己。是跌落深渊后从此只剩血脉连接我俩,还是在未来某个时候出现了和好的契机?

无法向神明求助,那我该怎么做?

“汪!”

突然一声狗叫打断了我的思考。打断?不对,怎么说呢,总觉得一切都还在继续,但是变得相当暧昧了。没错,是暧昧。就像是即将入眠的前几秒,思绪一片混沌。

不过立马我整个人就清醒了过来……说立马恐怕不对。就像人睡醒后会丢失自己睡着时的记忆,我好像也失去了一段时间。

上一刻的记忆记录着自己过了马路,然而眼下却是来到了学校前的坡道。

坡道两旁被绿荫覆盖,树、叶又被朝露濡湿,接着又在日光下挥散。

陡长的斜坡很难走,光是每天上下学走这条路,似乎就已经达到了小孩子的锻炼指标。染上红色的朝阳自树木上空洒落阳光,微存的些许潮湿空气也在我体力流失的时候消耗殆尽。

明明是夏季,我却在学生的欢声笑语中,微微地感到寒冷。再加上不知何时就变成冬至在我侧前方走着。

从刚才的街道到这里,少说也要十分钟。我的意识却只过了数秒、数十秒左右,根本感受不到有十分钟之久。

换言之……我的记忆出现了缺失。精神恍惚好像也能达成这个效果,我这是精神出问题了?

还是说这是某种疾病引发的症状?

小孩子的知识量真是浅薄,光依靠学校所学到的,到了这时根本不够用。

那要向她询问?

如果不是被某种情感所支配,比如好奇、生气、高兴等。要我主动向冬至搭话这件事,实在是太过强人所难,还不如让我去考试拿个100分。

嗯?

不,等等,视线中好像有什么。一堆奇怪的字符?

『意志 投掷』

『ERROR:未获权限。』

外文?

我揉了揉眼睛,再一次睁开的时候,又什么都看不见了。幻觉?眼睛疾病?

不等我多想,我就见到前方的冬至回过头来,无言地望着我。

我只好将刚才遭遇的事情压在心底,打算等其第二次出现后再考虑处理。接着连忙跟上她,维持我们之间奇怪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