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分钟后,我面前又多了一位客人。

茶色头发的女孩子坐在长发的老师旁边,静静的喝着一杯我刚刚倒上的自酿梅子酒。她的眉毛像是月牙,弯弯的,细细看来还挺可爱。能拥有这样的眉毛,现在细细的观察下来,她长得确实也不错。

虽然现在她板着脸,取下帽子之后她的茶色头发有些乱糟糟的,可是仍然充满了朝气,甚至,甚至能给人带来不小的锐利感。

她的老师就坐在她身旁,可是她同样也不习惯金丝雀的氛围,也有可能是我站在她面前,让她不舒服了。索性,我换到他们两人旁边的空座位前继续工作,一边瞟着他们的动向。

这位老师愁眉苦脸的望着自己的学生,几次想要开口,但是都不知道说什么。他刚刚还如此的能说会道,在黑天鹅那一侧几乎没费什么精力就安抚了那三个即将发火的年轻小哥。

“唉,你爸是真的担心你,素晴,差不多给他们打个电话吧,至少。”

“……”女孩没有回答,只是又喝了一口梅子酒,然后舔了舔嘴唇。

“跟你说话呢,拜托给个回应。”老师侧过头看着女孩。

她转过脸不让他看,倔强地点了点头。

“这就完了?”老师拍着她的肩膀,无奈道。

“……还能怎样?”她翻了翻白眼,竟然有些幽怨。

惊诧如我,本以为这位干干净净的老师怎么都是个正人君子,但是竟然能在一个完全不相关的话题上让女孩子露出如此的表情。

确实艺术,甚至艺术过头了!

“都大学毕业了,你还这样子,我的天哪!”老师捂住额头,夸张的喊着。

“……怎么了嘛……”女孩的脸都红了,只是嘴上不饶人。

“上点心吧,姐姐,再这么搞搞你哪天被人拐走了都不知道。刚刚要不是那边的小哥护着你,你早就凉了。”

“……凉了就凉了嘛……”她的声音颤抖着,可是不甘示弱,压低了脸,盯着面前杯子里那微微有些甜味的清澈酒液。

“啊,到底能不能让人省心啊,怪不得你爹老晚八晚的打电话给我,让我出来找你。我明天还要去公司上班,你体谅一下我这个孤寡老人好吧?还凉了就凉了……我……唉。”

看样子是个因故离家出走的少女和念及旧情被家长驱使的老师之间的故事。

女孩今晚跑出了家门,发现自己被老师跟踪,于是钻进了酒吧里来躲人,没想到还是被找着了。这样的剧本以前也有发生过,更多的还是亲戚之间的照应,而主角的年龄往往也都比较小,像是她这个年纪,在我印象里大多数都已经学会钓凯子了。

听着老师的话,女孩总算是放松了些。她开始看看周围,脸色也有些红润了。

自酿的梅子酒往往度数都会高些,本只是我个人闲来无事做的一些与酒相关的课题,可是看样子她已经有了些醉意。她的老师也有察觉,无奈的苦笑起来。

“……对不起,”女孩小声说着,“我就是今天心情不太好……”

“没什么好道歉的,而且是我啊,姐姐,你有什么好躲的,我又没抓你回去。就算你爸让我来抓你,我也肯定会放你一条生路,都尼玛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像十二岁一样的管教算是个什么事。还有,下次来酒吧这种地方,你还是叫个人一起。没想到你竟然真的在这边,你爸告诉我的时候我都惊呆了……”

老师摊开双手比划着,像是回到了讲课的时光,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的感想,越来越兴奋。

女孩起初似乎不是那么在意,但是没过一会儿,她就望着老师的脸,也回到了那段时光,渐渐的微笑起来。

两个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叙旧,我尽量继续着手里的工作,不打扰他们在金丝雀的时光。

女孩之前并不是这座城市的人,大学也没有在这边读书,毕了业才一个人悄无声息的跑来。她家里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段,发现了她的去向,于是赶紧联系了最近在这边扎根的这位老师来寻她,以确认她的安危。

这位老师确实是很健谈的人,无论女孩说什么奇怪的话他都能接上,甚至能神色淡定的吐槽自己,用夸张的语调阐述着一些听起来根本不重要的事情,就算那会让自己显得很蠢,可是一旦感受到女孩似有似无的笑意,他也就不在意那点自残行为了。

我打理完吧台上的事务,打开了水龙头。

清凉的水流过我的双手,金丝雀里只有他们两人低声的谈笑回荡着。

原本声音渐小的爵士乐又慢慢响亮起来,二人交谈的内容也越来越简单,看来叙旧的部分即将结束,两人加快了自己喝酒的速度,往往只需一眼对视,他们就会再饮一口。

今晚可能还要再上两杯酒了,我想到。

相比起对面的吵闹,我还是更喜欢金丝雀这一侧的整洁。这位老师说自己是孤寡老人,那我也未尝不是如此。没有人需要关心,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人会关心我,我所期待来关心我的人,不一定会怀着我期待的那种情绪来关心我。这个女孩多少也很幸福,至少有这位老师来关心她吧。

我胡思乱想着,不由得忘记了还在洗手这回事。

“小哥,水。”女孩突然提醒了我。

“哦,”我回到现实当中,“感谢。”

我关上了水,抬起了头。她的双眼与我交汇,那是一双很亮的眼睛,似乎充满了前行的意志。

我立刻避开了她的双眼,旋即习惯性的左右观望着金丝雀的光景。

到现在也没有别的人前来,估计今晚的生意也就这样了。对面热闹的黑天鹅一如往常,现在只有李逍站在柜台内,大小姐不知去向,不过,她有可能在这边。

我立刻瞟了瞟员工通道的小门,果然,开了一条细细的缝,大小姐正拱着脑袋往这边看呢。

我不由得笑了笑。

大小姐真的什么都好,只是偶尔会像个小女孩一样调皮。

女孩的古典酒杯已经见了底,她的脸色越发红润,于是我问道:“您还想喝点什么嘛?今晚。”

她望了望身旁盯着酒吧一角发呆的老师,又看了看我,眨了眨眼神,答道:“……那……再来一杯?”

我温和地点了点头,从身后的酒架上拿下我自己存储梅子酒的琴酒瓶,打开盖子。

梅子的清香从瓶口溢出,屋内温暖的灯火透过微微发黄的酒液,古典酒杯的色彩也变得厚重了,就像金丝雀的羽毛一样,顺滑而精巧。

“梅酒是日本的吧?不过感觉你这是自己家酿的?”

这位老师是酒吧老手无疑,而且看样子经常来金丝雀这样的传统之地,对于酒的了解也颇为深厚。

不过我还是要给客人做出解释,这是我的工作内容之一。

“对,是咱们自己酿的,选的是南方 的野青梅。梅酒只是在日本更受欢迎,女孩子都比较喜欢酸酸甜甜的味道,不过国内也有,做法上有点区别,”我利落的单手倒着酒,稳稳当当,笑说,“如果喜欢的话,可以带一瓶回去。我自己在家也会喝,平时聚会啥的喝点也不错。”

老师听到后半截甚至给我鼓了掌,说我这推销植入的毫无痕迹,我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又问了我详细的价格,看来是挺感兴趣。这些自酿酒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价,就说了个成本加上十几块钱。

老师没有继续询问,可能今天陪着这孩子来,自己也不方便。

女孩又继续盯着我看,似乎我是什么怪东西。

她先是上下打量,接着左右观察,直到眼神有些飘忽,她才忽然问道:“……小哥哥你整过容吗?”

我一听,先是愣了愣,眼前一黑。我迅速调整自己的呼吸,赶快从小时候的阴影中逃离。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多少能够普通一些,这样的话,那些事就不会发生了。

看来这是她的最后一杯了,我急急忙忙给她倒上一杯冰镇的薄荷水,然后将酒杯收下。

她身旁的老师也立刻反应过来,向我道谢之后就悄悄的先结了账,还不断的抱歉,说是这孩子打扰了酒吧的经营,实在是有点过意不去之类的话。我自然是一一应对,然后给老师塞了一张酒吧的名片,希望他能常来坐坐。

女孩已经趴在了桌子上,呼吸渐渐的沉稳。她的酒品还算不错,第一次来酒吧有这位老师这样的人陪着是好事,至少对于她来说是如此。

老师把女孩从座位上架起,哪知道女孩却开始无力的推挤着他,老师努力了好几次,才帮她把棒球帽和外套穿上。

“那我们就先走了。”老师侧过半张脸来说道。

“……不嘛……你别弄我……”女孩带着酒气醉醺醺的说起了梦话,要是她身边的人不是老师那可就真的玩大了。

老师一脸苦笑,我赶快打了个电话,叫出租车来。他朝我道谢,我帮着他把女孩扶到门口。

即使有些尴尬,但是这下才是正式的告别。

老师赶紧从钱包里塞给我一张名片,我都还没来得及看,出租车就到了。

“诶哟,丫头你还变重了,这和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啊……”老师笑骂着似乎神志不清的女孩,我挂着职业性的微笑目送他们,一步一步的往廊道的出口走去。

老师给了个眼神,我点了点头,然后就转过身,顺手准备关上门。

门铃响了起来,——叮。

“小哥!”

走廊尽头传来刚刚那个女孩子的声音,很大,我赶紧重新拉开门。

门铃再次响了起来,——叮。

“……你……你叫什么名字嘛……!”她无意识德喊着问。

老师恐怕头都大了吧,我也索性喊了出来:“萧离。”

“……我记住了!”

她又喊了一声,接下来就是汽车开走的声音了。

希望他们两人相安无事,之后怎么发展就与我无关了。

我掏出老师塞给我的名片,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张至。

这个名字我似乎听哪个客人说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记错了,等下次人家来的时候再求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