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天空,尤利娅露出了诧异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帝国派出了援军,但很快,她就否认了自己这种想法。

帝国现在不可能知道世界上海存在着如此诡异的军队。就算知道了,它们也没有发兵的必要。来的支援部队绝对不是帝国。

那这支部队究竟是从哪来的?又是谁派出这支部队?

双翼飞机掠过了头顶,蒸汽发动机的隆隆响声几乎将大地震得颤抖起来。目送着飞机离去,尤利娅突然记起了一件事情。

帝国在于鹰巢城的战争中,曾经坠毁了相当数量的轰炸机。

她似乎知道派出飞机的人是谁了。

 

帝国产出的轰炸机如今正由鹰巢城的战士驾驶。就连地面上那蜿蜒蠕动地如同虫豕一般的军队都无法破坏唐笑兴奋的心情。现在看来,执政官说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在与帝国交战时,那从头顶掠过的飞机与随之而来的气爆弹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今,这个能让人恐惧到骨髓的武器终于能够用在敌人的身上了。

唐笑按下了按钮。飞机低端的舱口打开。不需要进行瞄准,因为根本没有这个必要。身下的平原上布满了汹涌的敌人,随意丢下炸弹都能炸起一片血肉。

在丢光了飞机上所有的炸弹后。唐笑突然来了兴致,他推动操作杆,飞机向下俯冲,机枪枪管开始转动,舱内的液体管中,净水沸腾起来,涌动的蒸汽推动着枪管的转动。枪口喷出火焰,子弹撕裂了敌军的躯体。

唐笑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为了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他摆弄着摇杆,飞机掉了个头。同行的同伴早已踏上了归途,他却没有跟上自己的同伴。飞机又一次进行俯冲,机枪将子弹无情地倾泻出去。

这次他看的清清楚楚,子弹撕碎了敌军的身体。那些怪物的身体却在短短的时间内恢复原样。唐笑从未听说过有类似的人类与异族。那是一支不死的军队吗?

他眼疾手快,拉起摇杆。飞机开始急速爬高。与此同时,利爪滑过了飞机的底端。留下了长长的一道划痕。

冷汗从唐笑的额头上流淌了下来。他禁不住松了一口气,暗暗想道,若是自己反应慢一拍,自己应该已经变成了地面上的残骸。

唐笑感慨那种人类所不能及的身体能力,以及恢复能力。即便是城内那些御气专家,恐怕都很难企及。

来之前冯曾经叮嘱过,不要以肉身与敌军发生正面冲突。当时自己还不屑一顾。现在想来,藏身于敌人曾经所处的铁匣子里,真是一项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了。

 

“你的意见是什么,青一?”

白狐若有所思地望着羲和城,一句话制止了身边其他异族们的争论。栖息于树木上的大蛇唯有头部探了下来,狭缝般的眼瞳注视着白狐。它吞吐着蛇信,说道:“撤退吧。”

白狐背着双手,说:“攻下羲和城就在旦夕之间。”

“敌军消灭我们也可能在旦夕之间。”就在说话的当口,不远处又产生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座敷童子露出了胆怯的神情,镰鼬毫不在意地喊叫着,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让人心烦。它挥舞着如同镰刀一样的双手,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胆怯,不能被允许!人类,杀!现在!”

白狐叹了口气。一阵风吹过,白狐突然出现在镰鼬的身旁,胳膊搭在了镰鼬的肩膀上。“我似乎没问你话吧,”他的声音很小,温柔,与声音不符合的滂湃的杀气倾泻而出,“请不要让我产生镰鼬一族是无能之辈的错觉。”

镰鼬打了个冷颤,不再说话。

白狐重新看向青一,他点了点下巴,说:“这么没信心吗?”

“并非没有信心,而是没有必要,”面对着白狐挑衅的眼神,青一冷静地说道,“你的目的原本就是联合秦国的异族,得到取之不尽的士兵吧。何必急于一时的胜利。”

它突然发现,自己的话有些诡异。这如此冷静的话语不像是异族所说,倒像是人类的话语。若是百年前的自己,说的一定是“杀杀杀,冲进羲和城。八岐蛇族无所畏惧。”

——是因为跟他相处的久了吗?青一瞥了一眼白狐,两人四目相对。青一别过头去。

“的确,现在消灭羲和城倒显得没有必要了。”白狐赞许地说道。身后传来了一声巨响,高热的烟雾几乎要将林木点燃。纤细的树木被推到一旁,庞硕的坦克从树木中冲出。

“哦,是迷路的吗?”白狐看向那台坦克。他的身影突然消失了。黑白交错的武器缠绕起了坦克的炮管。双臂轻轻用力,炮管被整个折了下来。白狐举起炮管,狠狠插入了到了坦克内部。

一声惨叫声后,坦克停在了原地,滚烫的水液自坦克低端流淌下来,渗入到泥土中。站在废弃的坦克上,白狐抬起头,向着自己的部下下令:“就这样吧,暂且全军撤退,保持守势,应对身后的鹰巢城军队。”

 

帝国历739年4月,在这个月的头一天是温莎帝国传统的愚人节。人们会在这一天互相欺诈,以此取乐。而在温莎帝国尚且一无所知的秦国,面对着自身所受到的欺诈,已经到了不是能够一笑了之的地步。

即便依靠着鹰巢城的奇兵偷袭勉强守住了羲和城,秦国的情况仍然不容乐观。各地仍然有士兵源源不绝运往羲和城,但运兵的速度随着时间的拖延越来越慢。各地的长官都不约而同的上了同样的奏折。太一无言地面对着一桌子异族造反的奏折,心中有些后悔。

他曾以为青鸳是一个可悲的女人。她的一生从来没有为自己而活过。为了异族,她向人类委曲求全,又为了异族,她将整个秦国的异族推向了未知的火坑。

这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啊——他如此想到。

他从未将青鸳想象成自己及的对手,一个历经数千年城府极深的对手。

所以他付出了血的代价。

如果有可能,简不想以这种形式达成与秦国的联盟。

一夜之间,她从人见人厌的“明国遗民”,变成了拯救羲和城于危难之间的鹰巢城“救世主”。如果知道太一的计划会导致这种结果,她绝对不会参与到这种乱来的计划中去。

城内的异族已经被屠戮殆尽,残存下来的剩余群体也被关在了地牢中,听说它们宁死不屈,结果也就和死去没有区别。

即便是羲和城这边,损失也没有少多少。大批的平民于这次叛乱中死去,参与平乱的是秦国最为精锐的陷阵营,倒是损伤无几。但在城墙上,与和之国交战的士兵战损率已经到了5;1,每一具留在地面上的敌人尸体上都铺着数具人类的尸体。

这场胜利实在是太过惨烈了。而且这真的算是胜利吗?

“哪怕损失再多的人,只要最后活下来的是我们,就是我们最后的胜利。”诸葛丈坐在了轮椅上,早已经没有了一副威严的样子。他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苍老的像是一位行将就木的绝症病人现在的他,哪怕想要抬起手都得耗尽全身的力气。在他身后推着轮椅的诸葛寒表情捉摸不定。

“老夫已经卸去了首辅一职。若是早点与鹰巢城和帝国联合,会不会不是如今的局面吗?老夫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不过我也已经付出了代价。”看着自己已经失去了知觉的腿,诸葛丈苦笑着。

“这个国家的未来就交给你们了,”诸葛丈对简说,更是对身后的诸葛寒说,“像我们这种被时代遗弃的老头子,也该退出历史的舞台了。”

简唯有无言以对。就跟在鹰巢城时一样,她看不惯眼前的一切,但无能为力。

她突然感觉,自己对尤利娅的恨似乎已经减轻了很多。大家都有不可言说的苦衷,都不过是在命运中无力挣扎的普通人罢了。

刺蜂出生在和之国的一个村落里。对这个国家,她没有任何好感。

自懂事起,她就没见过自己的父母露出过笑脸。他们枯黄的面容上总是愁云惨淡。她仍记得,母亲最常说的一句话。

“这一年的收成还是不好,不如你就去从军吧。”

这话是对她的父亲说的。母亲从来没有放弃过游说她的父亲成为一名士兵。只要她的父亲成为一名士兵,那家里就会少一个人吃饭。虽然田里的农活要荒废了,但这田原本就是大名的。如果家中有人成为士兵,田地就会被大名收回,但相应的,这户人家也会按月领取一笔不菲的饷金。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在那个年代,和之国士兵的阵亡率高达70%。

但这在她母亲的眼中甚至算不上一个问题。

她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对父亲露出过笑脸。在无数个夜晚,一家人围着火炉取暖时,母亲都会在有意无意间提起:“家中又要揭不开锅了,这要怎么撑得到来年呢?”

父亲这时会正襟危坐,脸色有些发白,说:“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太无能了。”

“这怎么能怪你呢。”然而母亲说这话时,甚至都没有正眼看自己父亲一眼。

她就是如此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在父亲的耳朵旁念叨着。直到有一天,父亲终于穿上军装,带上了那把有些生锈的太刀。那是自己第一次见母亲对父亲露出笑颜。

“一定要安全回来啊。”她说这话的热情不是很高。父亲也只是点点头,就转身沿着乡间的小路前进着。有几次,刺蜂似乎看到了父亲转过头来,但直至最后,父亲也没有停下脚步。

她的父亲没能在战场上活下来。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就算是那些能够御气之人,在波诡云谲的战场上也常常死于流失,更别说自己的父亲只是一个普通人,身体不强壮,常年吃不饱饭,面容枯黄。母亲领会父亲骨灰的时候没有流泪。旁人问起,她如此说道。

“生活还是要继续的呀,我还要养我的孩子呢。”

只有刺蜂知道,她从不在乎父亲的生死。

自那之后,她一直与自己的母亲生活着。母亲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了田地里。但她们的生活改善了好多,这都是因为父亲那笔不菲的抚恤金。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开始跟在母亲的身后,跟着母亲干农活。不同于在外人面前那副贤良淑德的样子。与她独处时,母亲总是骂骂咧咧的。

骂这老天不作美,该下雨时不下雨,该放晴时不放晴。

骂这四时节气,令庄稼歉收,腹不得饱。

骂四方大名,扰民平安,令人不得安宁。

还骂自己阵亡的父亲,若是他能多活几年,若是他能在战场上多战几年,等到刺蜂长大了,她们娘俩的生活会好过很多。

在无数个夜晚,围坐在火炉旁,她如此对刺蜂说道。

“这些都是这个国家的错。”

——是的,这些都是这个国家的错。一切贫寒也好,一切痛苦也好——

“都是因为这个国家贫瘠弱小,我们才要过这种苦日子。”

——若是能改变这个国家的话,这种苦日子是否就到头了呢?

“若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是我们就好了,若是这片大陆上只有我们这一个国家就好了。”

——是啊,只要全部消灭光。将秦国消灭掉,那和平与富足就会降临到这个国家。

怀抱着这种想法,刺蜂走出了自己的村落。

 

刺蜂回到了她的村落中。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她还是不愿相信眼前能够看到的一切。

田地早已荒废,杂草直长到了人的腰际那么高。沿着乡间的小路行走着,路面上的石子已经剥落了,原本平坦的路面也已经泥泞不堪。道路两侧的房屋门户大开,内中空无一人。藤蔓攀爬上了墙壁,水缸中布满了青苔。

可怕的事实在刺蜂的心中扩散开来。她第一次觉得,血雾说的事情是对的。这个国家已经完蛋了。身后传来了微末的声音。刺蜂回过头,身后空无一人。

她重新转过身,向前走去。

毫无预兆地,她凌空跳起,黑影自身下窜过。刺蜂在空中打了个旋,落到了地上。她看清了袭击自己的怪物的全貌。

那是一副何等扭曲的图像。那怪物与人唯一的共同之处,只有“拥有躯干与四肢”这一事实罢了。躯干庞大,四肢却显得异常细小。它伏在地面上,就像一只畸形的蜘蛛。那是它的头部吗?躯干上盘踞着一个又一个的肉瘤,像是攒聚在一起的菠萝。这令人作呕的外形让刺蜂几乎压抑不住自己呕吐的冲动。

怪物又一次向她发动了攻击。这一次,刺蜂没有闪开。气浪自周身散发出来。她的一掌劈在了怪物的“肩膀”上。与骇人的外表不同,怪物的躯体异常的脆弱。只是轻轻的一击,怪物就坠到了地上,自肩膀处身体裂开成两截,鲜血流淌了出来。

她看清了怪物的头颅。每一颗肉瘤都是一个人类的头颅,五官拥挤在一起,两颗眼睛能够彼此相见,鼻子被按进了嘴中。

那不是人类的头颅,那曾经是人类的头颅。

从那一颗颗头颅中,刺蜂认出一个熟悉的面容。

她再也无法忍受,趴在地上呕吐了起来。

 

她没能发现一个活人。

村落里,池塘边,溪水旁,城市中,深山中,悬崖边。她疯了似地寻找,和之国内充斥着怪物们的吼叫声,却寂静地听不见一个人类的声音。

终于,刺蜂放弃了寻找。她走到了小溪旁,掬了一抔手,想要洗把脸。她看着手中的水,却迟迟不愿泼到自己的脸上。

渐渐地,手中的水变换了颜色。清澈透明的液体变成了粘稠的赤红鲜血。刺蜂尖叫了一声,将手中的清水泼洒到地面上。

那不是血液,只是清水而已。

刺蜂跪倒在河边,呜呜咽咽地哭泣了起来。

这是这片土地上回荡着的唯一一个人类的声音。

 

她不敢相信,曾经繁华的日轮城竟会变成如此模样。

街道上空无一人,房屋荒废的情况就像她故乡的村落一样。唯一令她感到庆幸的,是这里的街道上没有游荡者那扭曲的怪物。

刺蜂朝五蝶众的总部奔跑。五蝶众是和之国最为隐秘的杀人机构。若是这个国家遭遇了不幸,那五蝶众中,一定留有相应的记载。

仍是无人。即便是作为五碟众据点的赌场,仍是没有一个人存在。刺蜂踏进了剧场,她抽动着鼻头,闻到了血腥的气味。

那是新鲜的人类鲜血的味道。

她想到了一个问题,凤蝶呢?

 

凤蝶对她有知遇之恩,刺蜂从未忘记。

如果没有凤蝶,她不过是日轮城的一个乞丐罢了——或许她的命运会比乞丐还惨。母亲死后,她一路乞讨来到日轮城,就像一个摇尾乞怜的小狗,只要有人丢给她哪怕些许吃食,她也会摇晃着尾巴跟上去。

事实上,她也的确这么干了。

看中了她外貌的老鸨将她领到了青楼门口,在那里,凤蝶将她拦了下来。

“小姑娘,你有两个选择。”她抽了一口手中的烟,火红的唇中吐出了连续的烟圈。她是刺蜂见过的最美丽的人,那声音也是自己听过的最美的声音。

“你可以踏进这里,用自己的身体为自己找一处容身之所。但你也有另一个选择,另一个虽然辛苦,却能掌控自己命运的选择。”

刺蜂几乎是不假思索答应了,只是出自对她的憧憬,就飞也似地答应了。

她从未后悔过。

 

沿着螺旋阶梯向下行走,墙壁上的烛台都没有点亮,但这无法阻碍刺蜂。她已经来过这里太多次了,哪怕闭着眼睛,都能走到最底层。

但这很不寻常,作为将军的直属暗杀基团,竟然连入口的烛台都没有点亮?不祥的预感在心中升腾起来。紧接着刺峰就笑了起来。

这个国家已经完蛋了,自己又有什么理由相信五碟众还幸存呢。

地牢里早就空无一人,刺峰穿越了“蛹”,空荡荡的通道中回荡着阴森的风声。飒飒作响的风声甚至掩盖住了刺峰的脚步声。她推开门,下一个去榆中,仍然没有一个人。

她站在空旷的名为“翅”的区域,感到了无尽的凄凉。难道这个国家真的没有一个活人存在了吗?她走到墙壁旁,点亮了其上的烛台。

然后,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五蝶众建在地下,而地下,是没有风的。

火光亮起的瞬间,她的身影被捕捉到。刺峰几乎是立刻朝一旁避开,然而比钢铁更为尖锐的利爪已经划伤了她的后背。刺峰的身体在空中旋转,然后坠落到地上,沿着地面滑了出去。

她的身体撞到了墙面上,终于停了下来。然而她再也无法中站起来了。脊柱已经在刚才攻击中断为了两截。刺峰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下半身了。她拼了命,能做到的也只是支起了自己的上半身。

在昏暗的灯火下,她看见了袭击自己的怪物的面容。

即便已经变成了怪物的模样,那绝美的模样,她也一辈子不会遗忘。

那是拯救了自己的人。

那是给了自己前进方向的人。

亦是自己憧憬的人,她是自己见过的,这世上最为美丽的女人。

记忆中的她有多么美丽,此时的她就有多么丑陋。

刺峰已经站不起来了,即便身体能够支撑她站起来,她的内心也希望自己的生命就此终结。她已经累了。

直至临死前才发觉,一切都恍如梦境一般,不管是那乡村小屋中母亲的抱怨也好,不管是父亲离去的背影也好,不管是凤蝶洁白的手掌越好,不管是地牢中非人的训练也好,不管是对未来的向往也好,不管是对现实的绝望也好。

不管是,对爱德华的爱意也好。

等到死前才发现,自己什么都带不走。

啊啊,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当初留在海尔城……哪怕自己失败了,与爱德华一起死在海尔城,是不是也比面对这自己被欺骗的惨痛的事实更好一点呢?

利爪挥下,血液喷射而出,剿灭了墙上仅有的一盏烛灯。怪物的吼叫声渐渐小了下去。她的怒火终于平息了下来。只有黑暗才适合她这种怪物容身,哪怕是一点的光明,都会刺痛她的皮肤,掀起她的怒火。

她餍足地匍匐在地上,用带倒钩的舌头舔舐着自己的手掌。她突然记起了一件事,自己是人类,而人类是不会做这种猫一样的动作的。

紧接着她的脑子就糊涂了,她真的是人类吗?怪物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与其他怪物不同,她仍抱有一丝理性。

这是对她彻头彻尾的惩罚与羞辱。

阴影中的男人如此坚信着。他高举起了手中的太刀,不留任何情面地砍了下去。

 

兰涛省。

拥有一头雪白银发的女人纵身跃入了海中。就在短短的数月前,这里还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平原,距离海岸线足足有数百里的距离。然而现在,整个兰涛省全境已经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这是神的祝福——如果用人类的视角看来,这应该是神的诅咒。在异族群内,对自己的这种能力,向来认为这是神默许它们将环境改造成适合成自己生存的样子。但是人类确认为,自然由神创造,一沙一土皆神圣不可侵犯。两种理念交织在一起,结果也变成了人类与塞壬发生冲突的理由。

即便没有神,想必异族的这项能力也会引发冲突吧——女人如此想着,双腿紧靠在一起,彼此融合,鳞片从皮肤上冒出,原本是脚的位置长成了鱼尾。生存空间是有限的,异族改变了周围的环境,人类的生存环境必然减少。同样,人类也会在不知不觉间侵占异族的生存空间。

她从不认为自己一方做错了。哪怕代价是兰涛省万千无辜生灵的生命。

女人很快就来到了自己的目的地。深海中,一城市被庞大的泡沫苍穹包裹。她先将自己的脸埋进泡沫中,整个身子顺势下了去。女人就这样,如同坠落的飞鸟一般,自穹隆顶端缓缓下降,直至落到地面上。

她向前走去,绕过了那片错综复杂地珊瑚林,来到了王的御座前。硕大的蚌壳缓缓升起,露出了在内中修葺的塞壬一族的王。

王没有醒。

她没有现出鱼尾,腿部仍是人类的双腿,就这样躺在蚌壳中,如同一个睡美人。权杖就安放在她身旁。

女人担忧地看向权杖的顶端,其中的珍珠已经失去了光泽。在往日,珍珠总是闪烁着柔和的乳白色光辉。

这是一件全族上下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女王大人已经时日无多了。更确切地说,女王大人早就该死去了。她是在勉强自己,勉强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

——但这也持续不了太长的时间。

女王睁开了双眼。看着白发的女人,她楞了一下,然后虚弱地笑了笑:“你来了,赤,你应该多休息的。”

原本该死在死海之上的赤捡了一条命回来。代价就是她的寿命。象征着她生命力的火红的头发如今变成了雪白。同样变成了白色的还有她的双眼。那双明亮的眼眸已经消失了,如今她的眼球中尽是一片浑浊的白。

如今,赤只能看到一片朦胧的色彩,就像双眼蒙上了一层薄纱。她只能依靠着对魔力的嗅觉才能保证自己在海水中自由地行进,但水元素比较薄弱的陆地上就另当别论了。

赤说道:“我的伤早就好了。”

颜半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悲哀的是,如今她无法从赤的双眼中看到任何事情:“身体上的伤已经治好了。但还有其他伤痕,不是那么容易愈合的。”她从蚌壳中缓慢浮起,不是依靠着自己的双腿,而是靠着水流托举着她,在海中缓慢前进着。

她来到了赤的面前,手轻轻抚在她那一头银丝上,低声说道:“你忘不了他,是吗?”

赤后退了一步,拒绝的意味溢于言表:“王,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颜点了点头,坐回到了蚌壳中。

赤开门见山:“飞燕离开了。”

颜没有表现出太惊讶的意思:“原本他就不是异族。飞燕的焦躁我们都看在眼里。到后来,他已经完全不加掩饰了。想必,应该是他的祖国出事了吧。”

赤点了点头,她也赞同女王的判断:“但这无关紧要。药物的配方我们已经拿到了。现在还有不少仍在趁睡着的混血种。我们仍有足够多的兵源。只要在这片海上,帝国就别想战胜我们。”

毕竟帝国的海军早已经毁灭殆尽了。之前塞壬一族的失利主要因为她们急功近利,部队挺进了陆地上,却没有足够的时间保持阵型,改造环境。在海水淹没下一个行省前,人类的重火炮武器就将塞壬又闭回到了海水中。

“但我们也没法从这片海洋中离开。”

女王的苦笑代表着塞壬如今窘迫的处境。现在的塞壬就像在火堆上跳舞一样。她们不愿放弃兰涛省,却也无法更进一步。战局就此僵持。塞壬一族有信心,在女王的领导下,只要这片大海不退去,人类就无法重新夺取兰涛省。

“在女王的领导下”——赤看了眼颜。她的脸上早就彻底失去了血色。现在的颜,什么时候死去都不奇怪。若是颜突然死去,那接下来塞壬一族要在谁的领导下作战呢……

“赤——”

女王的话还没说话,就被赤打断了。

“我说过了,我是不会成为王的。像我这种塞壬——做出了这种选择的塞壬,是无法承担王的责任的。王,这是很现实的问题。我无法服众,更何况,我没有王族的血。”

“不,”女王摇了摇头,“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赤。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

“是什么事呢,王?”

颜说出了那个自己深思熟虑已久的决定。

“我决定和人类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