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场激烈的争吵。
印象中自己从未曾跟人吵到这种地步。与其说珍妮特是一个温和的人,倒不如说她一向是一个认为其他人比自己重要的人。作为皇室的一员,她只是一个为国家做贡献的工具——珍妮特一向是这么认为。
所以她才不能认同杨峰的理念。
在帝国被击退的第二天,鹰巢城珍妮特的房间中,珍妮特攥紧了自己的拳头,努力使自己的眼泪不流下来,杨峰背着手,站在窗户前,保持着沉默。
“实在是太残忍了,”珍妮特到底还是没能忍住,眼泪滴落到手背上,“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这个世界上,总有人屈服于权力。渴望着某个虚幻的目标,发动着对他人的侵略,这都是很正常的——”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些!”珍妮特激动地站起来,大声喊道。杨峰没有转过身来。珍妮特继续说:“我知道帝国做的不对。但你本能阻止这一切的!”
沉默片刻后,杨峰说:“是的,但我没有,而是利用了这一切。”
“为什么!”
面对着珍妮特的连番质问,杨峰只是慢悠悠地说:“因为我判断这是有必要的。在历史前进的过程中,一定要有人做出牺牲。而人是不擅长做出自我牺牲的生物。”
“所以就由你来牺牲他们吗?”
“是的,由我来决定,也必须由我来决定。”
“你太傲慢了!究竟是谁给你的权力决定谁来被牺牲,难道你以为自己是神吗?”
杨峰突然转过身来,吓了珍妮特一大跳。她从未见过杨峰露出过那种神情。杨峰一步步逼近了珍妮特。
“所以我要怎么办?将你送回去,重新封闭鹰巢城,直到某一天鹰巢城的实力被帝国远远超过,到时候看着鹰巢城被消灭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希望你明白,公主殿下,我是鹰巢城的执政官,是鹰巢城的领导者。而一个国家的领导者,要有做出选择的魄力。因为人民的目光皆聚焦于一人之上。若要成为王,不但要领导民众、引导民众,还要牺牲民众。若是不牺牲一人,就要看着万人死去。”
珍妮特捂住了嘴,哽咽着说:“但这……这太不公平了。他们……他们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每个人都想活下去。生存从来不是一件公平的事情。你问我时谁给我的权力决定牺牲谁,那我要告诉你,正是那些被牺牲的人给我的权力,不但是他们,每一个民众都给了我权力让我牺牲他们。要么,想要自己掌控命运,就用自己的双手夺去权力。要么,就期盼着自己不要成为历史车轮之下的粉尘吧。”
——也许自己就是从那时开始发生改变的吧。从那时起,珍妮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自己一直抱有一种幻想。幻想着能够仅仅凭借这幅身躯,就能守护住身边的人,守护住帝国内人民的笑容,守护住鹰巢城祥和的生活。自己的本质,和那些在战场上祈祷诸神保佑的平民没有任何区别。
杨峰告诉自己的应该不止于此。在杨峰离开前,珍妮特举起了手中的相片。相片上的人是唐笑,一个笑的很温暖的老奶奶。这张照片是唐笑的孙子唐天给自己的。自己曾帮唐笑拍了很多照片,如今全被唐天送了回来。
“你认识她吗?”
“我当然认识,她是唐笑。”
“这些照片……是她的孙子送还给我的。唐奶奶曾经告诉过我,希望我给她拍几张照片,这样若是她死去,也能给自己唯一的亲人留下些许念想。而如今,唐天却把所有的照片都送回来了。”
杨峰沉默不语。
“那是他……唯一的一个亲人了,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在这次战争中就这样死去了,就像树上飘落的树叶一样普通。你敢到她的墓前,告诉她,你是被牺牲的人中的一员吗?”
杨峰没有说话。径直离开了。
啊啊,现在才发现,当时自己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啊。这才是杨峰想要告诉自己的事情吧。
那时自己被愤怒与悔恨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有注意到杨峰脸上的神情。想必,痛苦的人不是只有自己一个吧。
王要有足够的器量,不但要有器量做出选择,更要有器量承受选择带来的后果。
若是不作出选择,就要要更多的生命被牺牲,为此,要拯救多数的生命,就要敢于牺牲少数的生命。
然而这些少数的生命确是无辜的,牺牲这些无辜的生命,毫无疑问是一种罪孽。
而王就是要背负起这些罪孽,背负起这些被牺牲的生命,背负着整个国家前行的人。
这才是杨峰想要告诉自己的事情吧。
珍妮特抬头看向天空,天上仍然没有星辰。但这已经无关紧要了。她的道路并非由群星指引,而由自身开拓。
“如果要我出兵,只需要满足一个条件。”
血雾诧异地望着杨峰。昨夜,他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说,有办法劝说珍妮特出兵。血雾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从杨峰回来的时间看,他似乎没费多大周折就成功游说了珍妮特。
能做到这一点,说明杨峰真的很了解珍妮特。只可惜=——
血雾摇了摇头,将杂念赶出了脑壳,继续听珍妮特说下去。
“如今的温莎帝国并非不愿出兵,而是不能出兵。更准确的说,现在温莎帝国正处于危机四伏的状态。”
血雾有些困惑地说:“可是……帝国的两大公国不都不会再对帝国有所举动了吗?”
回答的人并非珍妮特,而是杨峰。“没错,帝国的两大公国的确不会有所动作,但这也是暂时的罢了。毕竟……我们用的手段实在不是很光彩。”
海尔城,火车站。
诺阿大公在列车前停住脚步,他叹了口气,摘下了头顶上的圆顶礼帽,转过身,对着站在身后的奥斯本说:“怎么如今你是作为成功拥立新王的首相大人,来目送我这个丧家犬的离开吗?”
汽笛声响起,大团的蒸汽喷薄而出。在氤氲的雾气中,奥斯本走上前,微微颔首,说:“如果以后有空多来看看您的女儿。”
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传统,尽管诺阿不觉得这是一种有效的方式。虽然爱德华皇子已经失去了王位,但他却获得了一个亲王的位置,同时,自己的女儿仍然会嫁给他。对外界,皇室自然声称这是早就确认好的,亲上加亲的一件事情。而诺阿心里明白,这实际上是变相地将自己的女儿当做人质留在海尔城。
这一行动实际上起的作用只是舆论作用。不论是帝国皇室,或者是公国的皇族,内心都很清楚。如果真的发生战争,他们是不会在乎区区一个公主的死活的。
“我会的。”诺阿说道。奥斯本走上前,他们亲切地握手、拥抱。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一对即将分别的朋友。
对于这个国家的政客来说,即便内心想要杀死对方,外表也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已经成为了一项基本技能。如果有可能,诺阿很像招呼奥斯本到萨拉赫公国的审讯室一游。他相信,如果不是珍妮特对自己网开一面,奥斯本早就杀死自己,除掉萨拉赫公国了。
诺阿自然不相信,奥斯本特地前来找自己是为了跟自己道别。他一直没开口,静静地等待着奥斯本说明他的来意。果不其然,在两人拥抱的时候,奥斯本低声说:“大公,希望你多关注一下国内的局势。”
“哦?”两人分开,握手,诺阿低声说,“首相大人希望我关注哪些方面呢?”
“其实只有一个方面,”奥斯本看着诺阿,说道,“希望大公大人多关注一下我。”
长久的沉默,随机诺阿笑了出来:“哈哈哈,我以为首相大人要说什么。真不好意思,我可没有那方面的兴趣。”
“大公不必装糊涂,您很清楚我说的是什么。”
诺阿自然知道奥斯本在说什么。原本,在奥斯本心中,珍妮特公主想必是一张白纸一般的形象。奥斯本应该很享受成为帝王师的感觉。他渴望用自己的双手塑造一个完美的帝王。然而现在,在他们之间突然横插进一个鹰巢城、一个赫尔特公国,事情就变得复杂了起来。奥斯本恐怕已经没办法随心所欲地掌控这位看似纯真的皇帝了。
不过,在奥斯本心中,应该不会这么想吧。他应该认为,温莎帝国的内部不容他人置喙,王被其他人遮蔽了耳目。像他们这种人,看其他人很透彻,却看不穿自己。
不过自己也是一样。诺阿苦笑着,然后正色回答:“抱歉,首相大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样,”奥斯本若有所思地说,“我可以认为这代表拒绝吗?”
“全看首相大人自己的理解。”
若是答应了奥斯本的请求,就是给了自己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有那么一瞬间,奥斯本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呢?若是一个月前的自己,绝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他知道,自己是绝不可能成为皇帝的。但奥斯本可能会回心转意,同自己联手,扶持爱德华重新成为皇帝。
但他还是拒绝了奥斯本的请求。要说为什么……原因连诺阿自己也感到惊诧。
是对珍妮特的感激吧。她完全可以借题发挥,可以勒索萨拉赫公国,可以杀死自己,但她没有,反而放走了自己。就算扣留自己的女儿,也是奥斯本的请求。
她同自己的父亲完全是截然相反的两人,诺阿想,这种天真的性格,真的能够在皇宫中活下来吗?他突然对珍妮特以后的命运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
最重要也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并不讨厌这种天真。并非由于这种天真拯救了自己的性命,而是因为这种天真是发自她的内心的。
不是因为想要收买自己所以放走了自己,而是出自一颗仁德之心。
——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啊。诺阿输的心服口服。他坐在了列车上,透过玻璃,看到了在车站驻足的奥斯本。
“只不过这份天真,应该不会得到你的认同吧,奥斯本。”他喃喃自语,紧接着笑了起来:“但这也不是我来思考的事情了。像我这种失败的老家伙,还是干干脆脆的退场吧。”
汽笛响起,引擎开始运作,在奥斯本的目送下,列车缓缓离开了车站。
“问题不是出在两大公国,那问题出在哪?”
面对着血雾的诘问,珍妮特只回答了两个字:“塞壬。”
血雾困惑地问:“但我记得塞壬应该被帝国打退了才是。”
“这只是暂时的,”珍妮特说,“塞壬的确已经退回了兰涛省,但帝国再难前进一步。”
“这是为什么?我见识过帝国的军队,没道理打不赢塞壬的。”
“因为兰涛省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异族拥有改变环境的能力,这一点血雾与杨峰都知晓,但他们从未见过有如此广阔的地域被改变。无论在鹰巢城,或是在和之国,异族都只是小范围聚集,它们能够改变的环境也相当有限。现在,帝国的一整个行省足足方圆数百里都化成了海洋,两人也只能感慨异族的强大。
“而帝国的海军,早已经全军覆没了,”珍妮特扶着额头,无奈地说,“所以双方如今只能隔海对峙。塞壬无法再陆地上战胜帝国,同样,帝国也无法在海中战胜塞壬。”
血雾问:“就没有解决方法吗?比如再打造一支海军?”
“的确是可以,帝国的造船厂也在日夜加班重新打造一支新的海军,然而问题有两个,”珍妮特竖起了两个手指,其中一根首先落下,“第一,金钱。帝国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军费已经严重增加了人民的税赋。现在国内已经有不满的声音了。”
“但金钱的问题还是可以克服的吧,”杨峰说,“毕竟这并非是对同族的侵略,而是抵抗外族入侵。从舆论上也可以影响国内的民众。”
“没错,钱的事情还是小事。真正致命的是第二个,”珍妮特又放下一根手指,“时间。我们的时间太紧迫了。”
数月之前与塞壬的战斗对帝国的伤害并非短期内能够愈合的。土地被夺走了,还能夺回来。战舰沉没了,还可以再打造。然而一批优质的海军将士战死,却非是一朝一夕能够重新训练出来的。
珍妮特所知的时间不足,正是这一点。即便帝国重新拥有了坚船利炮,然而海军的中坚力量早就丧命在死海之上了。若是只有军舰,却没有善于驱使它的人,那这些军舰也不过是破铜烂铁罢了。
“我们最需要的是时间,”珍妮特坦诚地说,“只要有塞壬在,我就没办法将帝国的陆军从战场上调回来。如果要等到帝国海军训练完成的时候,恐怕和之国的怪物大军已经要兵临城下了。”
“总会有办法的吧。”血雾看向杨峰,期盼着他能提出一些有建设性的意见。
然而杨峰却只是沉默以对。
“如果有办法跟塞壬和谈就好了,”珍妮特由衷地说,“哪怕只是暂时的和谈也好。现在的帝国,实在不适宜与塞壬开战。”
“只是很遗憾,这是不可能的,”杨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说道,“对于塞壬来说,它们应该也很清楚帝国不想要进行持久战。不同的是,帝国再耗费大量金钱的同时,塞壬却几乎是无消耗的。我听说塞壬一族的战士是同和之国的怪物一种类型的生物。它们掳掠了兰涛省的数百万人口,其中可用来作为战士的人数也相当可观。”
杨峰最后下了结论:“所以塞壬一族实在没有任何提出和谈的必要。它们只需要静静等待,然后就可以看着帝国覆灭了。”
就在血雾的心沉到谷底的时候,珍妮特突然说:“说起来,它们的的确确提出了要进行和谈。”
杨峰与血雾异口同声地喊道:“什么!”
——训练海军士兵着实不是一个正确地选择,尤其是在陆地上训练海军。
阿曼达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变成一个如此严厉的教官。还在“深渊”号上时,她也曾听过自己的同僚们是如何议论克里斯蒂安的。他们将他描述成了一个魔鬼,常年单身的花花公子由于内心的情感得不到宣泄终于变成了一个变态,靠着打骂士兵得到心理上的快感。阿曼达当然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只不过当时她也或多或少地认为,克里斯蒂安应该是处于个人得到原因,才会如此严厉的对待士兵。
等到真的去作为教官,阿曼达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态立刻改变了。她恨不得将自己的全部的知识倾囊相授,武器的使用方法,军舰的养护技巧,如何通过洋流辨别敌人的方向,通过云朵判别方向,面对塞壬时如何调整心理,怎样果决地杀死塞壬。她知道,自己教会这些士兵的越多,他们在战场上存活下来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每当她看到那些士兵不开窍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她也知道,这不能全怪那些士兵。毕竟这里是陆地,纸上得来终觉浅,可惜这些士兵几乎没有熟悉大海的机会。她将那些将射击成绩不合格的士兵骂的狗血淋头。她从未想过,那些自己仅仅听闻却从未说过的脏话,如今能够如此轻易地从口中吐出。
她从一名士兵的手中夺过了步枪,粗暴的将他推到了一旁,举枪瞄准了远处的靶子,扣动了扳机。在活塞的一声巨响后,巨大的气压推动着子弹破膛而出,准确地命中了靶子的中间。她恶狠狠地对士兵说:“你是饭桶吗?这么简单的事情还做不好?三点一线三点一线我说过多少次了?如果脑子不好就去看一下自己的脑子,以你这种水平到战场上就是去送死!”
士兵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阿曼达突然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重了。这名士兵刚刚入伍不过几个月,打出这种成绩很正常。自己不能要求人人都是天才。
但她的确是在按照天才的标准在要求这些士兵。
“你……你们先休息一下吧。”她抛下了那群士兵,走到了靶场的一侧,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
看着那群新兵如释重负的样子,看着他们互相打闹的样子,阿曼达突然明白过来,为何当初克里斯蒂安会如此严厉地对待他们。
就在这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阿曼达回过了头。
久未谋面的克里斯蒂安站在她的身后,笑着说:“能借用你一点时间吗,阿曼达中尉。”
“说起来,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两人去的地方既不是什么军事重地,也不是什么政府要地,而是海尔中央公园。漫步在红色砖瓦铺就的中央大道上,远处的喷泉喷出的水流在天空中炸开,泼洒到地面上,在天空上留下了一道彩虹。
只不过,那是在远方发生的事情,喷泉旁孩子们的玩闹声还若隐若现,而被林荫遮蔽的两人这里却空无一人。两人坐到了公园的躺椅上,阿曼达看着克里斯蒂安的侧脸,鼓起勇气说道。
克里斯蒂安歪了下脑袋,问:“什么事?”
阿曼达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你还记得你很讨厌的一个外号,叫‘棺材板’的那个外号吗?”
“记得,我一直在打听那是谁起的,可惜从来没人告诉我。”
“其实那是我起的。”
两人长久对视着,克里斯蒂安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你想跟我说的就只是这些吗?”
阿曼达点了点头。
克里斯蒂安转过头,笑着摇了摇头,说:“我还以为你要跟我表白呢。如果只是这个的话,那我就原谅你了。”
-——多亏了他转过了头,阿曼达如此想道。若是他没有转过头,就会看到自己泛红的脸颊。
“你教导士兵的样子很严厉嘛,跟你在船上的时候截然不同。”
“您……您都看到了吗?”
“看的可是一清二楚哦。”
羞赧的神情逐渐消失,阿曼达看向远方,说:“是啊。我终于知道为何当初你如此严厉了,舰长。”
“为什么?”
她看想克里斯蒂安,问:“您是将整个舰船上人的生命,都背负在了自己身上吗?”
克里斯蒂安不置可否。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沉重了,”她的双眼无神地目视着前方,仿佛梦呓一般自言自语,“每当我看到那些士兵时,想的都是他们死去的样子。我无法克制自己将他们的死归因到自己的身上。我拼了命想让他们多学一点东西,多学一点东西,就意味着多一分的希望。”
“恐怕不止如此吧,”克里斯蒂安说,“你没有对自己产生怀疑吗?怀疑自己执导的东西是错误的,怀疑自己的所知会导致那些士兵死去。”
阿曼达猛地看向克里斯蒂安,拼命点了点头:“没错。果然您也是一样……”
“阿曼达,”克里斯蒂安握住了她的手,阿曼达的心突然跳的很快,这一次,她脸颊上的潮红没能躲开克里斯蒂安的眼睛,“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什么?”
“若是你害怕的事情是真的。若是你教导的东西真的会害死那些士兵,你会作何选择呢?”
——冷静……冷静下来!阿曼达深呼吸了几口,终于能够正常开口说话了。她思索着克里斯蒂安的问题,然后回答说:“我应该会到战场上,拼命去拯救那些士兵吧。”
“但只凭你一个人的力量,始终是无法做到拯救所有人。”
“是啊,如果只凭我一个人,恐怕我最后也会死在战场上吧。只不过嘛……”她的笑容中掺杂着无奈、豁达、喜悦与解脱,却也是克里斯蒂安看过的最美的笑容,“背负其他人的生命实在是一件过于沉重的事情,这让我自己的生命显得轻微了许多。”
“原来如此。”
克里斯蒂安站了起来,他翻了翻自己的领子,朝阿曼达点了点头:“谢谢你,阿曼达中尉,让我也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三天后,阿曼达才知道自己的回答意味着什么。在之后的人生中,她无数次地回忆起那个下午,回忆着克里斯蒂安跟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想,也许,在那个下午,自己真的该跟他表白才对。
夜晚,杨峰敲响了珍妮特的房门。片刻后,门打开了一道缝,穿着睡衣的珍妮特露了出来。看着杨峰,她露出了无奈地神情,但还是让杨峰进入了她的房间中。
“我说啊,你不能总是这样半夜再来找我。”尽管口头上抱怨,珍妮特还是给杨峰泡了杯红茶。氤氲的热气与温热的茶水足以让人的身体暖和起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名义上我是鹰巢城的执政官,是不能对你的决策造成影响的。所以只能挑在半夜,没人发现的时候进入你的房间。”
看着杨峰坐下来,端起茶杯,珍妮特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外套,问:“确定没人发现你吗?”
“放心吧,没人发现我。”看着珍妮特,杨峰阴阳怪气地说,“尤其没被赫尔特大公发现。”
珍妮特皱起了眉头,她很少见到杨峰做出形似小孩子发脾气的举动,也不清楚杨峰这是否是在试探她。因此她决定无视杨峰的嘲讽,直接步入正题。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克里斯蒂安答应了。”
珍妮特看杨峰的眼神很陌生。
杨峰摆摆手,带着疲惫说:“我知道这件事本就在商量中。但我还是提前去找了克里斯蒂安。”
珍妮特深呼吸,努力保持着内心的平静,以及语言上的平稳:“原因呢,可以告诉我吗?”
“因为我觉得你做不出这种选择。”杨峰瞥了眼珍妮特,说。
一股无名的怒火从内心深处窜了出来,珍妮特靠在梳妆台前,抓着桌沿的双手逐渐用力。她抿紧了嘴,然后说:“我该感谢你吗?”
杨峰平和地说:“不客气。”
“我以前真是没发现,你这么善解人意。”
“我们是要继续这样说话,还是谈论正事?”
珍妮特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冷风吹了进来,让她不自觉打了个哆嗦。如今,只有低温还能令她冷静下来。
“克里斯蒂安答应了,对吗?”
“没错,他说过自己曾经去过塞壬的领地,并且活着回来了。听他说,他曾在那里生活过一段时间,让最了解塞壬的去谈判才是最为明智的选择,不是吗?”
珍妮特不得不承认,杨峰是对的。
“你怎么确认克里斯蒂安能够活着回来?”这是珍妮特担心的事情。她想,虽说克里斯蒂安曾经安全从塞壬的领地归来,但按照克里斯蒂安的说法,他是从塞壬的领地逃回来的。不论是人类或是异族,应该都不会对“叛徒”有任何好感。
克里斯蒂安是帮助珍妮特登上王位的功臣,珍妮特不希望看到他出事。
“他会活下来的。”
“你怎么能确定?”
杨峰举起了茶杯:“能再帮我泡一杯吗?”他又抿了一口刚倒好的红茶后,带着困惑地神情说:“我也不知道为何塞壬会对克里斯蒂安如此感兴趣,甚至到指名由他参与和谈的地步。”
“可能这是报复,”珍妮特说,“这是塞壬一族的报复,因为克里斯蒂安曾经从塞壬一族那里逃脱,塞壬不能忍受这种事,所以想要骗克里斯蒂安回去。”
“也许是,只不过,也许有另外一种可能性,”杨峰放下了茶杯,双手交叉,看着地面说,“异族向人类提出求和这还是第一次。与人类不同,异族是一种感情十分强烈的种族。它们对人类怀抱着的不是极端的爱意,就是极端的恨意。很遗憾,在帝国历史上曾经大肆屠杀异族后,再极端的爱意也会转化为恨意。
在这种情况下,塞壬会对人类提出和谈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看过帝国的历史,塞壬与人类从来没有和谈过,对吗?”
珍妮特张开了口,但她突然意识到杨峰是对的。历史上,人类只与塞壬“停战”过,却从未和谈过。人类看着大海望海兴叹,塞壬看着陆地却不可得。两个种族一直在交战,却从未和谈。
“所以这一次,塞壬却突然对人类提出和谈,这种情况就很诡异了。更重要的是,它们指名要克里斯蒂安前去。也许……”杨峰皱着眉头说,“克里斯蒂安隐瞒了许多东西没有告诉我们。”
“是……关乎到塞壬一族存亡的秘密吗?也许他在前往塞壬一族的同时发现了塞壬的秘密?”
“如果是那样,克里斯蒂安就会直接告诉我们。毕竟他是一个帝国的军人,同时还痛恨塞壬,没道理不告诉我们。”杨峰有一个大胆的猜想,但这猜想实在太过离谱,所以他没有说出口。
总不能,塞壬是在劝说克里斯蒂安加入自己吧?
杨峰摇了摇头,将这个荒唐的想法赶出了自己的大脑。
“总之,克里斯蒂安应该会很安全的。究竟为何塞壬要他去和谈,只能等他回来再问他了。所以放心吧,公——陛下。”
珍妮特点了点头。这时,她觉得有些冷了,于是到窗边关上了刚才打开的窗。回过头,杨峰已经准备离开了。
手按到了门把上,杨峰突然停止了动作。
珍妮特问:“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杨峰想了想,打开了门,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