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我想把自己所看到的事物，全部都好好地记录下来。”
温婉如银铃的少女之音，伴随着一阵纤细指尖划过手机屏幕的声响传达而出。
清风拂过她的脸颊，如蓝宝石般深邃的眼眸，只是将目光聚焦在街角那片初放的紫阳花上——微微上扬的嘴角，像是孩童发现了至宝的感情便从其中流露而出。
若是仔细望去，她那浅糖果色的手机里，几乎尽是随处可见的街角一景，宛如星光布满的林叶间隙，又或者是布满浮云的蔚蓝天空——
直言不讳地说，大概所有事物存在的痕迹，都被她认真地保存在那里面了。
随着闪光灯的光线映白了那簇花叶，她方才改变了如小猫般轻柔而端庄的蹲坐姿态，迈着轻快而优雅的步伐，漫步于这充斥着芳香的街道。
看似不谙世事的少女的一举一动，却好像能牵动着整个世界的心。
每次跃过那黑白棋盘般的光与影交汇处，每次用手轻抚着偶遇的懒散幼犬，每次感受着空气中沁人心脾的清香，她那微红的脸上都会绽放出稚嫩的笑容。
轻哼着一首不知名的小曲，腕上的白色水晶手链也随她而舞动，聒噪的蝉鸣与微风经过时树叶的沙动声，协奏而成一首夏日街角的轻音乐。
雨后的云之彼岸，那一缕温暖阳光透过退散殆尽的晦暗，照耀在少女银色的发丝与洁白的褶裙上，仿佛她就是一束完美无瑕的百合。
如果真的有造物主存在的话，那么她一定是倾尽全身心的爱意而被创造出的。
“刚刚的那场雨，差点就把特地换好的衣服淋湿了呢。不过在这里能看到紫阳花漂亮地开放，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感觉已经心满意足了.....”
依旧自言自语着的她，将双手轻轻覆盖于胸口前，像是祈祷般露出一丝笑意。
可能是因为这高楼林立的东京，能够看到这条种满了紫阳花的街角小道，本身便是一种值得感到幸福而美好的事情吧。
但不知为何，她那看似澄澈的眼神中，却能解读出一丝欢愉之后的无限落寞。
无论那清新风格的长裙下，有着多么轻快柔和的脚步，那拘谨而显得有些不自然的双手，还是掩饰不住她内心的那一抹忧虑。
那随时都在贪婪地凝视着周围事物的行为，也许并不是出于好奇，而像是在害怕着它们会突然转瞬即逝，所以在竭尽所能地想要填满记忆的花田。
如果可以的话，她也许会想要将自己曾经遇见的一切，哪怕是阳光，空气，都恨不得永恒地藏在灵魂深处的某个地方，直到世界的终焉。
可那也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已——
阳光依旧撒在午后的街巷，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
接着，叶上新露缓缓坠入潮湿的地面水洼，再次衬出了她那亭亭玉立的身影。
往前如小兔子般轻跨了几步，她忽然朝着某个方向转过身去，对着那个似乎呆滞在原地许久的茶色短发少年微微一笑——
“虽然说这样会很奇怪，但是至少我想在死之前，将我和枫的宝贵记忆永远珍藏起来。”
咔嚓——
少女的话音刚落，如镜面破碎的声音突兀地传来——
不，准确的说，这更像是一种在暂时失去思考能力的大脑里，隐隐奏响的旋律。
那种奇异而宛如沉重的钟摆摇晃的旋律，不断地在少年的脑海里回荡着。眼中万华镜般迷幻的黑色阴霾，不知何时已经开始逐步退散而去。
上下滚动的喉结是要说些什么的样子，但又被一阵剧痛感所抑制住而哽咽不止。
但是，用于镇痛作用的内啡肽分泌作用下，原本颅内的灼烧感开始消失殆尽。映入视网膜中的，是那熟悉的蓝色数据化碎片不断上升重塑的景象。
接着，视线里被银发少女微歪着头疑惑的神情所占据。
“呐——枫，从刚才开始一直很奇怪的样子呢？是哪里不舒服吗？”
像是在刺激着他的神经细胞重新恢复活力一样，冰冷的空气开始凝固起来。
上一刻意识还似乎处于坠落虚空中的躯体，下一刻便开始逐渐恢复了知觉。
先是手指，然后是干燥的嘴唇，最后是对于之前所观望的一切感到惊异的瞳孔。
仿佛记忆深处的某种桎梏被一瞬碎裂般，他如梦初醒地望着少女的脸庞。
“塞克....西娅.....？”
他本能地叫出了那个自己所熟知的名字。
没错.....她的容貌......陶瓷人偶般精致的面孔，银白色的长发，以及那双标志性的蔚蓝色瞳孔.....刚刚恢复意识的他，第一眼想到的便是那个同样外貌的少女。
不，应该说是完全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程度。如果非要指出哪里的差异，大概就是她漂亮的眼眸里，有着塞克西娅不曾拥有的那一抹生机与活力。
但随即视线的移动，异样的环境让他不免发出疑问——
紫阳花....？现代街道.....？
等等.....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像是怀疑所见皆为幻境一般，放大到极致的瞳孔将视野转向了周围的一切——
钢筋水泥构成的大楼，能放眼望到的东京都厅双塔的顶端，路边黑城社收购土地的广告牌，以及耳畔不停传来铁轨与车轮的金属碰撞声。
不敢相信，自己再一次的回到了现实的东京，新宿....？
是自己提前从那种黑暗的游戏里逃脱了？还是说，之前所经历的虚拟线上游戏的世界，是自己一直妄想出来的幻觉？又或者是说，这只是三途川的记忆回流呢.....
哪一种可能性，对于当前的情形来说，他都无法轻易地理解。
明明之前的记忆里，贝鲁特岛被毁灭了....自己是被那个叫做康斯坦丁的男人推下了虚空，然后坠落了下去。而且....就连自己与塞克西娅的神经连接，也被那个家伙强制切断.....
那种不断缓慢地坠入黑暗的深渊之中的感觉，哪怕是撕心裂肺的呼喊，拼命地向上挣扎，却怎样都无济于事的绝望之感——
无论是在虚幻的梦境，还是残酷的现实中，那样身体如轻羽一般缓慢而干净利落地下坠，被冰冷的空气所刺痛着神经，每一秒都无比真实而清晰的触感——
直至最后所能见到的那道光芒....以及那个有着灰色羽翼的少女紧握住自己的手.....所有感官明明都如此真实，现在意识却像是被人强行拉回现实般突兀。
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嗯...？塞克西娅.....那是什么名字啊....？难道枫今天的睡眠不太好吗？昨天好像还偏头痛来着的吧，是不是生病了？”
少女温热而细腻的额头触感，让枫如打了个激灵般地将思绪拉了回来。
“这....这是干什么.....？”
这种突如其来的行为，让不善与女性接触的少年涨红了脸，而条件反射似的身体往后倾着。但这种似曾相识的肌肤接触之感，更使他以异样的眼光打量着银发少女。
“你问干什么....给枫测量体温哦，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的。因为我的体温要比正常人要略低一点，所以很容易就能知道有没有生病呢。莫非枫已经忘了这件事了....？”
用纤细的食指托着下巴，嘴唇微抿的少女，那双蓝色的眼睛更加思疑地注视着枫。
“与其说是忘记.....不如说记忆里根本没有这种存在吧....这种熟悉的动作和感觉，只有神经连接的时候，塞克西娅才会对我做出的事情.....”
“都说了，我的名字不是塞克西娅哦.....而且这种事情，本来就只有我才会为枫做的吧。好啦，不要乱动.....嗯....体温没有过高.....并不是生病呢。”
“不...不可能的吧....不是塞克西娅的话，那你又是谁.....？明明有着一样的容貌....”
“一样的容貌....如果枫是在说我的妹妹的话，她的名字是希香哦。还是说，枫遇见了和我长相如此相似的人吗？真的很难想象呢.....”
那种像是薰衣草般恬静而柔和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某个温婉的大姐姐在极力配合着自己唐突而无聊的笑话，这让他更加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不对.....不对吧.....！话说希香又是谁....除了更像个人类，你和塞克西娅明明.....”
“今天的枫真的很奇怪呢.....如果是因为某种缘故，而暂时失去失忆的话，也没办法呢....那么，请枫一定要再次记住我的名字——”
她像是故意停顿着露出微笑，接着以妩媚的姿势撩起了一丝耳边的银发，让它随着风而摇曳着，随之薄薄的嫩粉色嘴唇下吐露出了那几个字——
“我的名字是雫哦，白—川—雫——”
不知为何，在那苍蓝的穹顶与炎炎夏日的渲染之下，一阵清风吹拂起了那簇紫阳花，空气中便充斥着舞动的靛紫色蝴蝶与纯白长裙下的那一抹清香。
“白川....雫......啊....啊......”
像是在记忆的潮水里搜寻到了某种残存的碎片，他那放大的棕黑色的瞳孔与微张的嘴唇，所谓的神情毫无疑问地显露出了一点——
这个名字的主人....曾经在他那最深层次的记忆里存在过.....不，准确的说应该是在哪里与自己遇见过，而且有着至深且无可替代的心灵交集......但是.....但是......
疼痛感，剧烈到根本无法忍耐的疼痛感不停地从神经里传来——
颅内刚刚冷却下来的温度，马上就会变得像火焰燃烧一样，炙热到如烧红的滚烫铁水注入脑细胞一般，仿佛全身上下都在被岩浆侵蚀着，撕心裂肺的痛苦让他根本说不出话。
心脏...大脑....好疼.....好疼.....连呼吸都开始紊乱不堪......根本无法继续思考.....
只能一边以微微半蹲的姿态，颤抖的手指紧紧地按压住头部与胸口，一边流着冷汗而咬牙切齿的姿态来承受这种莫名其妙的痛觉吗......？
果然那道如被死死禁锢着的黑暗大门般的记忆树突.....不，一旦自己的意识，想要去接触那道锋利到能划出伤口的记忆碎片，就会被这种【机制】强行抑制思考而反噬吗.....？
没有记忆.....现在无论怎么在记忆镜面里搜索关于她的碎片，都无法有一丝相关的事物.....刚才的剧痛....又一次把想要解开枷锁的念头，轻易地抹杀掉了。
大概塞克西娅说的没错.....自己的记忆正是被那个所谓的【法则】强行锁定了.....一涉及到与现实相关的记忆，都会被那种神经痛觉而修正回来.....
那微不足道到自己都会主动忘却得一干二净程度的记忆，究竟是有着怎样的价值，以至于要让他承受一次又一次的痛苦，也绝对不能继续思考与回想......
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为什么眼前又会出现这个和塞克西娅一模一样，还拥有着与自己现实记忆相关名字的银发少女.....？难道，这就是他自己失去记忆的一部分吗.....？
无法理解....真的无法理解这么做的缘由.....
“没问题吧...？！枫.....你的样子，看起来.....很痛苦....”
关切而温柔到极致的语气，并且感觉到自己的手迎来了熟悉的光滑触感——
仿佛拥有治愈伤口的能力一般，心房与脑内里只能感觉到如花蜜般的暖流，而撕裂的痛苦在这不可思议的力量与内啡肽作用下，宛如恶灵退治而瞬间消散。
握住手心的触感.....塞克西娅....以及那个有着灰色羽翼的少女.....还有现在眼前名为白川雫的她....每次都能感受到那似曾相识的温暖，以及费洛蒙的清香。
但是，先不论这股奇异的治愈之力，勉强站立而起的他，只想知道自己目前的立场而已。
“枫...？能站起来了....说明已经没问题了吗？一直以来....总是让我这么担心呢。”
略微安心的一抹喜色浮现于她的脸上，毋庸置疑，他又一次看到了塞克西娅的影子。
“我.....我已经没事了.....但是，我能稍微向你提几个问题吗.....塞克....不，雫......”
也许残留的一丝疼痛感还存于肌肉中，虚弱而躁动的语气向少女传达而出。
“直到目前为止，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既然否认自己是塞克西娅的话，那么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我们从来都没有萍水相逢过吧....为什么要做出那副熟悉的样子....”
沉默.....银发少女像是内心受到某种刺激般，突然阴沉着脸而一语不发。
“快回答我啊....所谓记忆什么的，名字什么的.....到底是虚幻还是现实啊....”
像是按捺不住内心极度的烦闷，他睁大了眼睛望向少女的面孔——
话语还未完全脱口而出，一阵沉重的手机跌落在地的声音掩盖了一切。
曾几何时，那如星辰银河般深邃的蓝色眼眸里，全然被落寞与悲伤所占据，连最后所想要掩饰哭泣的意味，而故作镇定与欢愉的感情，在这一刻也荡然无存。
不知道是惊讶还是茫然而张合着的嘴唇，那样只是木讷地站在原地的她，手中仿佛还以紧握着手机的姿态，只是感觉空气中忽然有了海风的味道，咸涩无比。
微微向下的眼角边，透明的泪痕缓缓划过了白皙的脸庞，晶莹剔透的白色泪珠顺着银色的发丝，顺着纯色长裙的褶皱，悄然跌落在散布得七零八落的紫阳花瓣上。
“为什么.....我会流泪呢....？这一定....一定只是阳光把眼睛刺痛了而已.....对吧.....”
察觉到自己失态的样子，轻轻擦拭着眼睑处的不断涌出的水花，接着冷静地捡起手机。但那确实带着哭腔，如遥远群星闪烁般，寂寥而震颤的声音怎样也无法掩饰自己。
她在哭泣.....是自己把她弄哭了吗....？为什么.....？仅仅只是对她说.....从来没有彼此遇见的记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吗......？
虽然从刚才开始记忆就很模糊....但是鼓膜边隐约残留着她的那句言语.....所谓想要把她和自己的的宝贵记忆....永远珍藏起来吗.....？
难道对于她来说.....记忆是很珍贵的事物，是被她当作比生命还重要的宝物.....尽管自己也许没有与她相关的记忆.....但是因此就绝对否定了属于她的那一份.....
只顾着自己急切的心情，却完全忽视了她的感受.....差劲.....自己可真是个差劲的男人......不，更应该说是恶劣至极的程度.....要是她直接给自己的脸上掠过一道手印，也毫不过分。
毕竟这是经历十七年人生的他，第一次看到同龄女生哭泣的样子。
如此的思绪，只会让不知所措的他，内心更加满怀着负罪感与自责的态度。但是，想要向她道歉的意味，近在咫尺的话语却始终无法说出。
“那个....塞克西娅.....不，雫，我.......”
“枫没有必要道歉的哦.....这是我早就应该知道的事情——”
她轻轻地摘下一束紫阳花，但随即炎炎夏风便忽然将花瓣全然吹散。
“在这个世界上，人们无论有多么深的羁绊，随着时间的流逝，直到最后都会忘记彼此的吧。而且....无论是记忆还是名字....迟早有一天就连本身存在的痕迹也会被轻易地抹除......”
缓缓踱步而前，少女那已经干涸的泪痕上，不知何时又新添了一丝水华。
目光完全倾注于她的枫，未能察觉到蓝色的数据碎片正在隐约替换着环境的一切。
“所以我只是想....只是想创造和枫一起值得藏在心中的记忆....就算枫已经将那些一点一滴都忘记了，也没有关系.....因为即使是这样，枫也是我最重要的人，是救赎了我的人。至少我还拥有这些宝物....我就会感到幸福无比.....”
她如此温柔的话语，仿佛直击灵魂般让少年呆滞地站在原地。
“记忆.....到底我和你曾经拥有着什么样的记忆.....为什么....我会一直想不起来.....”
救赎....重要的人....从未有人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到底这种心情是什么.....？
只是感觉胸口被莫名的悲伤压抑着，神经撕裂的痛觉让他喘不过气。
“不过....现在我必须要和枫....好好地道别了呢。因为列车.....马上就要来了.....”
“道别....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还有列车.....列车是....？啊.......”
冰冷而黯淡的月台与轨道，忽然如幻境般突兀地出现于他的眼前。
远处不断地传来着“下一站，代代木，代代木”的机械女性提示音，原本暖色调的阳光照耀着的地方，但这一刻却像是整个世界都被染上了黑白两色的阴霾。
朝着铁轨的彼方望去，蓝白配色的E231型列车正在朝着月台旁的入站轨道驶来。
循序渐进的列车行驶声，以及银发少女那缓缓走上阶梯的脚步声，以及聒噪的蝉鸣声，这些声音像是被心灵深处所放大一般，在耳畔沉重地回响着。
山手线.....毫无疑问，这里是山手线的新宿站.....之前的记忆里有关于这个地方的印象才对.....但明明之前根本没有移动过的痕迹.....难道自己还处在某种虚幻的数据空间里吗......？
而且更令他惊异的是，无论怎样环视周围的事物，不止是偌大的站台，更像是整个世界只有他与她的存在。没有任何旁人的气息，只有那寂寥的气氛在游荡着。
没有月台值班员，也没有喧闹等候的乘客，只有机械在运作，绝对空无一人的场所。
电子列车行程表上的时间，被定格在了七时三十分再也没有变动。
“塞克西娅.....雫，你要去哪里....？为什么要突然道别...？！”
无法理解这如此突如其来的情况，枫朝着她的背影大喊着。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先是与塞克西娅的神经连接中断了....现在又是你吗.....？
“已经....没有时间了.....我不能继续在这里存在下去了.....抱歉呢，枫.....”
尽管呼吸中不禁透露出内心的声音，似乎沉默着的少女却只是径直走上月台。
为什么....到目前为止的一切都如此晦涩而牵扯到记忆的事物....？
而且有异常的味道....凝固的空气中有种异常刺鼻的汽油味....一种滚烫的热浪好像正从某个地方袭来.....难道少女没有察觉到如此的气息？还是说自己太过于敏感了？
燃烧的紫阳花瓣随风飘来了.....？焦炭与残留的花香交织的味道，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金属摩擦产生的火花与电流声.....那种更像是发出恐怖哀鸣的声音，如同逼近将死之人的死神般，在鼓膜旁已经愈来愈近，随时都会刺破这份脆弱的宁静。
“列车即将抵达新宿站，下....一站，代代....木，代代木。”
已经异常压抑的氛围下，反复的机械站点播报，也开始变得异常的扭曲与不可名状。
一秒，两秒，三秒——
直到那头燃烧的地狱野牛，猛烈地从记忆里的滚滚浓烟中径直冲出。
列车，新宿，山手线，七时三十分，爆炸，死亡——
如此的词汇不断地在脑海里涌现着，神经中枢像是受到了预警信号般的刺痛感，他本能地以全部潜能冲刺而去，并朝着银发的她伸出右手。
但映入眼帘的，只是两辆燃烧的列车撞击的一瞬间，恶魔咆哮般的火焰如同慢镜头下，飞溅而出星火与血液四处飘散着。
“谢谢你曾经为我创造的记忆，枫——”
释怀而带着温情的笑容，是他所见的最后的事物。
颤抖的右手握住的，只是一缕即将消逝的蓝色数据化碎片而已。
一股极端的热量与光芒随之覆盖在整个新宿站，爆裂声几乎要将他的耳膜彻底震破。
接着，只是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全身上下都像是被残骸碎片所切断了痛觉神经。被火焰与烟雾笼罩住毫无知觉的他，身体紧绷着摔落在了地上。
没有疼痛感.....应该说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所谓身体危险的信号。
下一秒，能够听到耳畔像是血液渗出的滴答声，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从肢体传来。
模糊的意识中，麻醉药的特殊气味，手术刀从皮肉间划过的细微之音却无比清晰。
微微张合的眼睛里，再次所见的只是医用无影灯的强烈光线，但至少能够确定，尚未失去感知的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躺在手术台上了。
“患者心率低于危险值....随时可能陷入假死状态......呼吸也开始停止了.....”
“肋骨和胸骨碎片，已经彻底穿透肺叶和心脏了.....紧急止血措施完全无效....要取出碎块的话，至少需要三袋血浆，但急救室那边更需要补充......”
“全身粉碎性骨折，脊椎断裂，内脏完全破损.....已经不行了....生命体征正在快速消失....”
完全自顾自说的空灵之声，像是在毫无忌讳地给自己下达了死亡通知。
“风见医生....结束这毫无意义的手术吧....从今天上午开始就不断有重度烧伤患者送来....那些病患更需要紧急治疗....而他自己坠楼的时候就注定，已经救不回来了.....”
“都给我冷静一点....！一定，一定有办法的，不能再让这个孩子的生命也无法挽回.....”
一个沉稳的男声呵斥下，沉重的空气瞬间变得如此寂静。
坠楼.....内脏破裂.....脊椎.....到底在说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事物啊.....不过没办法思考了....
迷茫的脑海中，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碎片，全部以蒙太奇的手法再上映、重组，但却仿佛同性相斥的磁铁一般，始终无法构成完整的镜面。
已经身心俱疲的他，无法再继续分辨一切是否再为幻觉了。动弹不得又毫无知觉的身体，只能隐约望着心率监测仪器上，自己那即将趋于直线的心电图。
模糊的视线里，已经变得愈加的黑暗，最后的一抹鲜明的白色也将转瞬即逝。
处于生死临界边缘的他，大概只是一个提线木偶，麻木地体验着这种奇异的濒死感。
“至今为止懦弱而愚钝的我，到底都在做些什么啊.....”
虚弱而自嘲般的言语从喉头传达而出——
名为早川枫的少年的意识，暂时淹没在了黑暗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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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
醒来了。
再次毫无征兆地醒来了。
经历如清醒梦般的濒死感，从黑暗而模糊的记忆里恢复意识，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睁开有些充血的双眼，没有爆炸的列车，也没有手术台上的强光，看到的只是沾染着灰尘的白色天花板，以及形形色色的药物空吊瓶摇晃着。
被水雾完全遮蔽了视野的窗户下，瓶中早已枯死萎缩的水仙花叶上遍布蛛网，但蜘蛛的尸体却倒挂在一旁。床边的医疗仪器像是多年前就停止运作，整个房间充斥着霉菌的味道。
近在咫尺的电灯开关形同虚设，大概从某个时候开始电力供应就不存在了。
唯一还闪射着微弱二极管灯光的，是对面墙上显示着“令和17年8月17日，晚间七时三十分”，这一古怪日期的老式电子挂钟。
总之，没有一丝熟悉感与生机，完全由死物占据的空间而已。
毋庸置疑，这次是记忆里从未出现过的场景。
在这种被遗弃许久的房间里醒来，身边别无旁人，果然是自己的精神出现问题了吗....？或者是像电影里一样的多重梦境，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在妄想而已.....？
暂且先不去思考这种异常的事物——
身体本能地从病床上爬起，拔掉扎入皮肉的注射针头，浑身酸痛的感官随之传来。
仔细察看了一下腰腹和胸口的位置，并没有所谓手术缝合的疤痕，脊椎更是没有断裂的迹象，难道刚才躺在手术室上濒死的自己，以及现在的事物都是幻象吗.....？
稍微揉捏着发涨的眼睛，面前散发不详气息的房间并未就此消失。
已经搞不清楚是不是幻觉了.....现在就算是妄想的事物，自己也不会立刻醒来吧。
“总之.....要先到房间外面去看看，才能稍微有点头绪吧....”
凭借着想要走出房间的念头，却发现自己的脚步不稳到近乎摔倒的状态。
不，准确的说是每迈出一步，四肢关节都会突然如十指连心般产生剧痛，这几乎像是胃酸在全力往上涌一般，一种强烈的呕吐感袭来，让他不得不捂住嘴强行抑制着。
而且空气中莫名有种血肉腐烂的恶臭味道，这几乎快要使他窒息到昏厥过去。
本想着打开窗户让这种气味消散出去，但窗框却仿佛与空间连在一起，纹丝不动。
“咳.....咳.....这种空气又稀薄....又有着奇怪味道的地方.....可恶......”
额头也开始火辣辣的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迟早会因为呼吸道吸入中毒而倒下的......
但头晕目眩的程度也好....肉体的诸多不适感也好.....眼下必须要先离开这种鬼地方.....
怀揣着如此心情的他，在光线黯淡的病房内倚靠着墙壁，勉强摸索着靠近门边。
幸运的是，从门缝外面的世界稍微流入的空气，还尚且可以称作为新鲜。
“吱呀——”
全力推开破烂不堪的房门的声音，顿时在整个走廊里回响。
得救了....稍微得救了吧.....至少不会中毒而死了吧.....
因为气压差而大量涌入室内的新鲜空气，让他脑内在庆幸般地自言自语着，
如婴儿般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外界的气息，让他大脑的眩晕感减轻了不少。
接着像是在确认是否安全的姿态，等待了几秒钟才传来走出房间的脚步声。
上一秒略微欣喜的心情，瞬间荡然无存。
“哈.....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的场景.....到底是在做梦还是我精神不正常了.....”
面对呈现在眼前的事物，他的眼神里透露出一丝极端的无奈。
布满青苔与裂缝的墙壁和地板，处于随时都会被蛀虫侵蚀而崩坏的程度。原本应该整洁明亮的走廊大落地窗，却沾染着粘稠状的黑色菌毯而显得晦暗无比。
寒风肆虐着的窗户玻璃发出咿呀的怪声，像是孩童哭泣般令人心惊胆战。透过间隙往建筑外望去，隐约能看到阴雨密布的天空。
慢慢地朝着走廊前方走去，只是觉得漆黑一片，仿佛没有尽头。
倘若是在这空旷无人的走廊里大声呼喊，只会传来一阵阵如哀鸣般的回声残响，除此之外，便是突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任何活物应答的声音。
“咚—咚—咚——”
沉重的脚步声开始在走廊里再次响起。
屏住呼吸，小心转动生锈的门把手，再失望地关上，前往下一个区域——
这是本应短暂却度日如年般的十分钟内，漫无目的游走的他不断重复的动作。
病房，手术室，医生办公区域，一路上所有见到的房间，都宛如时间永久静止似的，保持着凌乱而肮脏的环境，丢弃的器械与文件随处可见，却始终没有人类的踪影。
如果刚才挂钟上的时间精准无误的话，那么从自己目前仅存的记忆推论，这个像是医院一样的场所，至少因为某种原因被荒废了三年以上的程度。
但是那些精密的医疗仪器与大量的药物储备存在，至少证明这里绝对不是某种财力有限的私立医院，更像是有国家背景的大型设施。
那么被废弃的原因又是什么，又根本无从了解。
就算试图从那些文件上着手调查事态，但估计是有人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除了非常普通的病历和工作报告以外，其余的都被强行完全涂黑，根本无法看出倪端。
主治医生的名字，患者的名字和年龄，甚至是医院本身的名称和地址都不存在于此。
而且更加令人不解的是，当前处于重症患者病房的区域里，电梯无法使用不必多说，但无论是消防通道还是本身楼层之间联通的楼梯入口，都被直接焊死而上了封条。
这就意味着，自己注定无法离开这个诡异的医院，甚至搞不好会一辈子都困在这里。
完全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但几个小时的确已经过去了。
“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而且连出口也被封锁....是梦什么的....是幻觉什么的....已经
够了吧....！从刚才就一直在反复地醒来又昏过去，先是虚拟线上游戏的世界，又是莫名其妙的列车爆炸，现在又在这种鬼地方.....我迟早会.....不，我一定会疯掉的.....”
像是再也承受不住精神的压力，狂抓着头发而发出歇斯底里语气的他，以空洞而恐惧的眼神看着窗外愈发黯淡的光线从走廊里消失。
一次又一次地经历神经撕裂的疼痛，以及难以言表的濒死感与记忆空洞，现在又处于令人难以忍受的孤独感.....已经....快要处于心理崩溃的边缘了.....
“老妈.....塞克西娅.....由理奈.....御神.....你们快点出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啊.....”
仿佛在为了减轻恐惧而念叨着熟悉的名字，已经狐疑到极致的他放大了瞳孔。
无法理解....到底是谁要这么做....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让自己困在幻境里.....
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吗.....？如果是这样，至少也要有人站出来细数自己的罪恶吧....
但耳畔只有自己异常急促的呼吸声，连寒风肆虐的狂躁声在这一刻都消失殆尽，整个空荡荡的病患等候厅里陷入了绝对的沉寂。
“拜托了....哪怕是来个人杀了我也好....我宁肯相信这一切都是噩梦....快让我醒来吧.....这种虚幻又未知的地方，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求求你让我醒来吧....”
他绝望地蜷缩身体蹲坐在墙角，发出微弱而凄惨的乞求声。
原本可是坚定决心要舍弃掉现实....现在却独自一人在这种充斥着死寂的境界里，哀怨般期望着能回到之前厌恶的一切....真是讽刺.....真是讽刺啊......
没有人会回应自己的，是的，没有人会回应的.....有谁能拯救一个处于噩梦里的人呢....
尽管内心的言语便是如此，但依旧幻想着能够有奇迹出现的他，凝视着黑暗的边缘。
“我是彻底魔怔了吗.....眼前又出现数据流碎片了.....幻觉，一定是幻觉吧....哈哈......”
面对空气中那一抹流水般突兀的蓝色浮动，熟视无睹的他只是苦笑着安慰自己。
意识现实同步化，神经连接完成——
深蓝色的数据字体在他的眼前转瞬即逝，大脑神经只是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感。
接着，只是感到背脊发凉的程度，轻巧而富有规律的脚步声传达而出。同时随之而来的，还有如野兽般倾巢而出的撞击声，从黑暗的彼方缓缓袭来。
躁动而不安的心跳愈演愈烈，气氛压抑得呼吸都变得困难无比。
“我一定是疯了....一定是疯了....不光产生幻视，现在连听觉都不正常了....”
彻底厌烦，身心俱疲，在即将失去理智的他，只是呆滞地站在原地迎接如此。
敏感的感官察觉到的，是背后那脚步声的主人正在渐渐地靠近自己。但前方的彼端喧闹而混乱的移动声，又不得不打乱着听觉神经的专注度。
一步，两步，已经越来越近了。
随时都会停下来的吧.....如果那种声音的主人，以及前方的那些混沌的躁动...目标是自己的话....这个时候出现，大概也只是为了把处于幻觉中的自己彻底杀死吧.....
虽说是这样，至少可以把自己从这噩梦中解脱出来.....哪怕是把自己撕裂也好....
这样想着的时候，背后的脚步声，终于突兀地停了下来。
恐惧到极点的人，总是会转化为极端的愤怒与大脑兴奋感，以此来换取生存的希望。
“如果要就此杀掉我的话.....请快点动手吧....这种梦我一分钟也不想做下去了....”
身体条件反射般地转过去，眼里映照而出的是黑洞洞的枪口。
冰蓝色的瞳孔在不知何时浮现的月光照耀下，在黑暗中显得如散发光芒的玉石。那种明显只是人类才会有的眼神，平静地注视着自己。
穿着黑色的卫衣还戴着兜帽，故意以阴影遮住了自己的面孔，但过于纤细还略显矮小的身材无法掩盖住事实——至少是个年轻的人类女性。
那么握着手枪而对准着自己，如果没猜错的话，果然她才是制造这个幻境的人吗....？
“砰——砰——”
震耳欲聋的子弹出膛声突然响起，在脆弱的鼓膜边刺耳地回荡着。
紧绷到几乎病态的神经，只是感觉有一阵风从耳边划过，瞬间穿过了某种坚硬的物体，却又如玻璃碎裂而分散的声音从走廊的彼方传来。
没有痛觉传来....不，应该说没有子弹钻入自己的肉体.....那她选择的目标是.....？
再次回头朝着走廊的黑暗处望去，看到的是一个黯淡的人类状躯体倒在血泊中。
胸口处被开罐头似的裂开了两个血洞，却有着极度锋利的獠牙与血红的眼睛。但更重要的是，竟然穿着英崎高中的制服....而且正在化作数据化碎片不断地分解着。
危机感瞬间减弱的程度，原本紧张过度而僵硬的身体，在这一刻终于瘫软了下来。丧失力气而半跪着的他，只是看到那个人朝自己伸出了手。
“呐，还能站得起来吗？只是稍微连接晚了一点，居然就让你差点丧失理智了。大可安心吧，我姑且可以算是你的同伴....不，盟友才对，早川枫。”
略带一丝稚嫩而清晰无比的少女之音，以及微倾着身子而裸露出的金色发丝，没错....毫无疑问是可以交流的人类女性.....一想到这里，心中便有了一抹微妙的安心感。
“盟友....连接.....到底在说什么啊，这里不是我的幻觉吗.....？为什么你也知道我的名字...”
“幻觉...？这里是东京大学医学部的附属医院，虽然已经废弃很久了。好啦，抓住我的手。”
颤抖的手勉强为了回应眼前的少女，有些顾虑地伸展了过去。
但随即映入眼帘的，却是自己的右手宛如被虚空化似的，径直而幽灵般穿过了她的身躯。
被如此景象所惊异到瞪大眼睛，像是怀疑双手是否还属于自己的他，神经系统再一次传来如身体，脏器，骨头全部被撕裂的剧痛。
这又是怎么回事.....？这次是自己无法触碰到他人.....而且能看到数据化的空气波动....自己是彻底病了....彻底病了吗....？幻觉....不对，这种绝对不是幻觉......
那个少女的表情却异常地平静，就好像事先知道会有这种情况一样.....
一阵阵突如其来怪物低声嘶吼的混沌之声，中断了他那不合时宜的思考。
“抱歉....我应该事先考虑到这种问题的，现在只能靠你自己站起来了。果然【法则】是不会放过我这种漏网之鱼的，先跟着我到天台上去，然后会告诉你应该知道的事情。”
少女举枪朝着他的身后连续快速射击着，一边朝着楼梯处入口跑去。
彻底不妙的情况....眼下的疑问实在太多了....但至少要先跟着这个女孩子，活到能够了解一切缘由的时候才行.....不能死在这里.....
凭借全身力气艰难站起来的他，顺着墙壁的一边紧随着她的步伐。
恐惧的气息....恐惧的气息一直在自己的背后尾随着，肺叶已经紧张到快要破裂，这种时候更应该调整好呼吸....不行.....肢体十指连心的痛苦又开始了.....
“呼.....哈......呼.....哈......”
仅仅只是稍微拖着孱弱的身体跑动，居然几乎就要到承受的极限而喘着粗气.....全身的疼痛像是要让整个人的骨头都散架一般....
“我的肉体什么时候已经不堪到这种地步了.....现在完全像个将死之人......”
“可恶.....没有考虑到他现在的状况.....必须要先把【法则】制造的那些怪物给阻隔一下....”
明亮的枪口火光不停地在黑暗走廊里闪烁着，怪物的哀嚎声也不断地传来。
黑色的怪物潮水还在涌来，与他自己的背脊仅仅只是差微毫的距离。
痛觉，背后传来以一阵被刀刃划过的痛觉。
“不要回头看那些怪物，否则恐惧会吞噬掉你的——”
少女的声音和激烈的枪声混合在一起，打消了他想要回头察看伤势的念头。
必须撑住.....必须撑住.....不管怎么样必须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脑内全是如此念头的他，咬牙切齿般地一手捂住胸口的位置，发挥自己潜力极限而将周围的各种仪器与桌椅翻倒，意图能尽量拖延身后怪物的速度。
但是背后的浓烈气息依然存在，而且愈演愈烈的程度靠近着。
楼梯入口....已经能看到那扇被焊死还贴上封条的入口了.....难道她有什么办法吗....
“又是碍事的铁门.....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发生，到底那个人是什么时候把这里都焊死的.....既然这样的话.....现在这么紧急的状况，只能用炸开来解决了吧。”
眼前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的他，被少女这句发牢骚似的的语气提了提神。
铝热反应产生的热量，以及金属镁燃烧的气味忽然充斥而出——
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一阵轻微爆炸的火光与烟雾便涌现于眼前，铁门处便出现了裂口。
“教我的方法居然成功了....啊，动作快点，只要到了天台上的那扇门，就是暂时安全的了！”
欣喜而略带急促的声音，穿过散发余温的裂口处传来。
安全.....暂时安全吗....？只要到了她说的天台，就能知道一切了吗....？
疼痛感也无所谓了吧....幻觉什么的也无所谓了吧....只要奔跑就好了.....
光线....能看到光线了.....就在那扇门的背后......自言自语着的他，推开了厚重的合金门。
“咣当——”
沉闷的金属门闭合声响起的同时，那便是他们暂时安全的信号。
“终于算是安全了....也只是暂时的而已....【法则】创造的那些怪物，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剩下的时间也不算太多了，必须先做好准备才行.....”
平淡的语气从她的口中传达而出，随即是枪械弹匣上膛，以及保险关闭的机械声。
“为什么.....为什么迄今为止一切都像是幻觉....为什么刚才我会像个幽灵一样.....你说过到了这里就会告诉我一切的吧.....那么请告诉我，我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连串像是在为目前以来所有的遭遇诉苦般，充斥着疲意与迷惘的话语传来。
“唔.....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有些事实说出来，并不会让你高兴的....”
“我...只想要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啊.....！记忆完全是一片空洞....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想从这个虚幻的梦里醒来啊.....”
急躁地提高了声音的腔调，就让他的身体又开始散发着疼痛感。
“既然如此....虽然我的情报也不完整....并不是一切我也都知道....但关于你....”
兜帽少女那冰蓝色的眼睛像是在犹豫着什么，但仿佛又不得不坚定决心的样子，那若张若合的嘴唇慢慢地吐露着话语——
“即使是很残酷的事实，看来我也必须告诉你.....实际上，你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亡了。”
冰冷的空气吸入痉挛的肺部，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直到神经而来。
【三年前】，【死亡】的词汇出现在脑海里的一刹那，身体宛如血肉被毒虫啃食。
心脏在这一刻仿佛彻底停止跳动般，神经撕裂的疼痛感与虚弱的肢体瞬间荡然无存。
“骗人的吧....骗人的吧....啊哈哈.....如果我已经死了，那我现在又是什么？幽灵....？别骗人了吧....我只是玩游戏玩出幻觉和妄想而已了吧....这一定是梦才对，哈哈.....”
面色苍白，却又保持着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可怖神态，棕黑色的瞳孔里尽是恐惧。
自我欺骗....只是为了掩盖内心极度的惶恐，不安，悲戚，这一切都看在少女的眼里。
“虽然预料到了你的反应....但这是你必须面对的现实，即使是支离破碎的记忆，潜意识也不会欺骗自己的。你所看到的幻象，也许就是真实的碎片。”
记忆....幻象.....没错，之前看到的躺在手术台上，生命垂危的自己....以及只要涉及记忆的盲区，神经撕裂与空洞感就会不断涌现....
“我不相信你....只是片面之词而已....这一定还是我的幻想....说不定你也是虚幻的....”
即便内心是这样的思考着，但他还是垂死挣扎般反驳着少女。
以同情的态度而深叹了一口气的她，只是从举起一份从口袋里拿出的泛黄报纸。
“这种事情换作谁都难以接受的.....但这是三年前朝日新闻的报导，新宿区英崎高等学校，学生坠落自杀事件里不治身亡的当事人——就是你啊，早川枫.....”
【令和14年8月17日，坠楼身亡，享年17岁。】
尽管是被小心翼翼地装在资料袋里的，但报纸上那些直击心灵的字眼却始终无法否认。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吧.....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这种事情.....虽然我曾经有过放弃生命的念头....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再怎么掩盖自己的心情....也是没有意义的吧....从你刚才发现自己无法触碰到我，完全像是灵体化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了吧。”
“如果三年前我已经死了....那我现在是怪物吗....已死之人还保有自己意识什么的....”
声音极度颤抖着，现在这一刻看着自己的身躯，就好像原本就不存在一般。
“唔，准确的说.....是你的身体在三年前死去了....现在和我交流的你，大概只是意识的现实投影而已。你的脑细胞虽然受到了重创，这大概也是你失去部分记忆的原因，但至少现在依旧被完好地保存着.....被【运作者】.....”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样的话....老妈....她知道我的意识还活着....这件事情吗....还有.....【运作者】又是谁.....”
“很遗憾的事情....早川理惠子的话，在两年前就因为悲伤过度去世了....唔.....至于【运作者】，我也无法确定他的身份，而且如果提及关于他过多的事情....【法则】会给你我带来无法挽回的灾厄....所以抱歉....这种事情我也难以回答.....”
“啊.....啊哈哈.....啊啊.....这种事情....这种事情.....”
脆弱的神经被彻底击垮，在空洞而绝望的眼神下，他只是狠命按压着燃烧的颅内。
这种荒诞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痛苦，想要哭泣，黑暗而绝望.....这种熟悉的感觉......结果到头来自己是已死之人.....之前所经历的那些事物.....都只是黄粱一梦而已的程度.....连自己唯一珍视的母亲也....
很奇怪吧.....一直对生活绝望的自己，现在却又开始想要挽回生命....
一直被霸凌的自己....一直懦弱而逃避现实的自己.....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呢....究竟是因为何种目的，自己的意识还被苟延残喘般保留下来的呢.....？
“为什么....既然我是已经死去的人，那么生命早就应该到此为止，没有什么价值才对吧....你对我的事情了解得如此之多....自称盟友告诉我这些现实....又有什么样的目的...？”
哀怨，狐疑，疲倦，百味交杂的语气传达而出。
“唔...你会怀疑我也很正常....但是我的确是和你一条阵线上的才对，毕竟不只有你才会牵扯到这件事，我也是有自己重要的目的，才会通过【神经连接】和仅存意识的你交流。”
说罢，她的手指在空气中随意地滑动着，熟悉无比的蓝色数据化面板便浮现而出。
“【神经连接】.....？为什么你也会有这种东西.....”
“我一直在观察着你，早川枫。虽然你大概会怀疑目前为止的一切都是幻境，但至少心里早就应该清楚，那个【虚拟线上游戏】的世界，根本不可能是现代科技完全做得到的吧。”
“不是虚拟的世界....那种事情，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只有一种解释了吧.....”
“尽管我还存在很多疑惑，但你之前所在的那个世界，按照我的...不，现代人的认知来说，应该是某种【异世界】，而且是很罕见的数据与现实结合的异世界....并且没猜错的话，只能依靠【神经连接】这种特殊途径，才能到达那种地方....”
像是在翻阅着密密麻麻的数据资料，她以严肃的口吻解释道——
“但貌似那个人更喜欢把它叫做【重塑境界】.....不知道是不是和【神经连接】有关呢....把未知的异世界叫做这种古怪的名字....不过至少这个称呼用起来还挺不错的。”
“神经连接，又是神经连接....已经听够了....是异世界，还是所谓重塑境界又如何...我已经失去那种东西了啊，倒不如说我已经失去拥有的一切.....失去了记忆与生命还任人摆布.....”
他那彷徨而怨念的话语，让少女的脸上忽然转变为惊讶与愤怒——
“失去神经连接.....？！那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刚才侵入的时候，稍微晚了一点没能观察到的地方....我明白了，这个蠢货....你竟然....把她给弄丢了....！”
如暴躁的小狮子般猛地被揪住衣领，他这才看清了那个少女兜帽下的面孔。
“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明明之前一直都保持着那种状态的，怎么会突然失去神经连接....？！现在的她到底在哪里.....？！”
“......塞克西娅......”
黑色的瞳孔如苦笑般地直视着她，惘然而虚弱的口吻随之而出。
“唔————”
少女的心中暗暗一惊，手中那略失淑女风范的动作随即停了下来。接着他以失魂落魄的姿态，低着头跪坐在肮脏的地面上。
“轰隆——轰隆——”
身后合金门那愈发猛烈的金属撞击声，以及天台下突兀的警车鸣笛声传来。
“啧....！可恶....那个人说的没错，就算找到了漏洞侵入进来....时间还是不够.....刚才的那一点失误造成的后果....估计不光是【法则】的强制措施，现在连警视厅那群家伙又找上门来了....再这样拖延下去的话，看来必须如此了.....”
自言自语着的她，说罢便干脆利落地将枪口对准了枫的额头。
“是因为愤怒到要杀掉我吗....不过你说过我是已经死去的人吧....这样做可以吗？”
精神临近崩溃而空洞的他，已经身心疲惫到安然地望着黑色的枪口无动于衷。
“要我抹除你的意识的话，是正好如你所愿吧。不过很遗憾，这只是最快让你的意识回到那个地方的方法。稍微会疼一点，不过很快就过去了。”
“痛觉什么的我不在乎了.....反正是死人吧....我遭受的痛苦早就够多了.....”
“唔....给我好好听人说话....！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总之你必须回到那个【重塑境界】里，重新找回塞克西娅，恢复和她的神经连接.....也许她大概是解决这一切的关键所在....”
“要我回到那种恐怖的世界，还要找回塞克西娅....怎么可能做到的事情啊，明明都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要怎么样都无所谓的吧.....”
那副令自己都会感到恶心的自嘲语气，对于少女来说自然也是一样的。
“你差不多给我够了吧....！至少也要想想自己为什么会死的吧....平白无故地就失去记忆与生命，死后的意识还被人摆布着，难道不想着向始作俑者复仇吗....？一直被他人夺走的东西，不期望着能够拿回来，只是安于现状而已....那你就是个真正的蠢货啊....！”
不屑与轻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待“可怜又不值得同情的事物”般，大抵是如此的感觉。
手指掰动保险的声音清脆响起，尽管食指并没有立刻扣下扳机的准备，她的这番话语却如子弹般瞬间贯穿耳膜。
似乎声带被搪塞住了一般，干燥的喉咙之上竟然只是哑口无言的样子。
“你也想知道这一切的真相吧.....想取回属于自己的记忆吧....失去重要的人和事物，失去宝贵的生命，你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吧。那么....至少向【运作者】，向【重塑境界】以及这个肮脏的现实世界证明已死之人的勇气吧，早川枫....”
冰蓝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希望，一丝那脆弱的心灵根本无法轻易承受的希望。兜帽完全耷拉下来，露出了月光下映衬得闪闪发光的金色双马尾。
像是发出“啊”一般恍然大悟却又有一抹怯弱的样子，瞪大眼睛而望着少女的脸庞。
“.....你......到底是谁.....？”
心中无数种感情交织到一起的他，只能再次说出看似毫无意义的问题。
“嘛，都说了是你的盟友哦，而且，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嘴角微微上扬的一刹那，两人背后的大门终于承受不住怪物持续的施压，终于爆裂开来。
不知何时她的食指扣动了扳机，以至于他的眼前只能看到一瞬间闪过的花火。
子弹从枪口贯穿而出，大脑神经痛感还未传递而来，黑暗便在视觉前笼罩。数据化的蓝色碎片与空气波动随之接踵而至。
紧接着，从虚幻与现实的边缘知晓黑暗的他，意识再次被唤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