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小咖啡馆里和外面街道上的人都渐渐地多了起来。

一丝丝热气从张贤面前的咖啡杯中笔直地冒出来，在夜色中看上去有些飘忽不定，正如她苍老的脸庞，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却又能从内在里看到十分坚实的神韵。

“你不用吗？这场合看着怪别扭的。”张贤看了看陈茜面前空空如也的桌面，半开玩笑地说道。

“张老师您说笑了，”不知为何，陈茜此时感到无比紧张，心情一直没能放松下来，“发生了这么多事，感到别扭的应该是我才对。”

说实在的，刚才在段鸣的病房里见到张贤的那一刻，陈茜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周围的时间仿佛突然间倒流了，回到了她出生的那一天。

张贤在几年前正是吴靖的直属上司，也是他的导师，全程对吴靖的研究有着悉心的指导，当时陈茜的人格还没有诞生，但记忆中频繁地浮现着张贤的身影，她也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像个布娃娃一样被吴靖和张贤摆弄来摆弄去的场景，就和如今的杨帆一样。

不，跟杨帆还是有些差别的，陈茜对张贤最深的印象是，她对机器人等电子产品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连插拔数据线时的动作都无比轻柔，仿佛生怕那些金属制品痛得叫出来。

“是啊，两年，但感觉却像是十年，”张贤看着窗外，明明行人和高楼近在眼前，她却好像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时看到新闻，我整个人可吓了一大跳，不仅因为新闻本身，还因为写那篇报道的人。”

两人都知道张贤指的是谁。

“那时我就被您认出来了？为什么不来见我呢？”

“因为不敢相信啊，天天用来做实验的机器人和全城知名的记者是同一个人，这太过荒唐了，”张贤的语气显得很稀松平常，好像是在取笑当时的自己，“最初我甚至都以为，小吴对那位女记者有好感，于是做课题时就定制了一个脸型相同的机器人。”

连这略显过分的调侃给予人的不快，都被时间冲刷得一干二净。

而两人还是不约而同地陷入了突如其来的沉默，毕竟无论再过多长时间，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是亘古不变的事实。

“算了，过去的事就不多说了，”张贤欠了欠身子，想要将那沉重的回忆暂时从肩上卸下，“至少看到当时的作品长成大姑娘了，心里还是挺开心的，最近过得如何？我看你跟你男朋友还蛮亲密的。”

如果陈茜是真正的人类，此时肯定满脸通红，她像个受了气的三岁小女孩一样微微鼓起腮帮子，“别这么直白嘛张老师，怪难为情的，更何况……我们俩之前还吵了架。”

说着，陈茜忽然想起些什么，声音也低了许多，“不过，正好有件事情……想请教请教您。”

陈茜指的正是几周前和段鸣的那场争吵，尽管两人已经和好，但她的苦恼却并没有消除。

说来也尴尬，那场争吵的起因其实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琐事。

半个月前，苏婷过生日，段鸣和陈茜去参加她的生日派对，由于苏婷的许多亲朋好友都会到场，所以临行前段鸣屡屡嘱咐陈茜做好必要的伪装，假瞳、胃袋等等都要保证万无一失，唠叨得陈茜都烦了，当时她随口说了一句，“我又不会像人类这个伤脑筋的物种一样粗心大意。”

这句话埋下了两人爆发争执的引线。

陈茜的前期准备工作也确实没有任何疏漏，派对开始的时候，陈茜装模做样地吞下了一些食物，没有引起怀疑，事情发生在派对进行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陈茜和苏婷以及客人们聊到酒量的话题。

理论上讲，陈茜肯定是在座的最海量，她和苏婷也是这么认为的，于是打算装个逼，向客人们展示一番自己怎么喝都喝不倒，出于谨慎，陈茜还掂量了一下胃袋的容量，嘱咐自己点到为止，别过火了。

遗憾的是，陈茜在估量胃袋容量的时候，忘记了里面还有食物，就这样，她喝到一定量的时候，胃袋被撑破了，里面的东西全流进了陈茜的机械身躯。

接下来的场面过于惨烈，连陈茜自己都难以叙述。

总之最后的结果是，段鸣在一团混乱中赶忙将陈茜关机，把她扛到了杨帆那里维修。

然后杨帆就经历了人生中最想去死的一周，按道理这种情况机器人应该直接报废了，但一想到报废的话要重新做一个身体……

杨帆：我选择死亡。

段鸣也不记得期间请杨帆吃了几顿饭，到头来后者还是硬着头皮把陈茜给修好了。

至于苏婷那边，她好歹以前做过标题党写过不少假新闻，东拉西扯地找了理由把当时在场的亲友们搪塞过去了，这事平息后，段鸣怒不可遏地指责了陈茜一番，

看来你也不是什么令人省心的物种。

陈茜感到有些伤自尊了，又气又恼，当场就和段鸣大吵了一架。

同时，陈茜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她以前肯定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至少在她的人格诞生前，百分百不会。

随着时间的推移，生活的继续，陈茜有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人还是机器了。

也开始时不时地问问自己，有一个人格，做一个人类，真的很好吗？至少，如果重新成为一个没有意识的人偶，就不会有这些烦恼了。

“您怎么看？”陈茜用一种渴求的眼神望着张贤。

“我只能说……”张贤看着已经见底的咖啡杯，“你有这样的烦恼，不全是坏事，我当年对小吴也是这样讲的，如此一来，人就会去思考什么对自己是重要的，寻找答案的方向也就有了。”

“思考什么对自己是重要的？”

“对，”张贤点了点头，“而且别忘了，你的境遇是全世界的唯一，谁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做，你现在知道自己面临这么一个难题，就够了，想必你自己也清楚，现在还不是给出答案的时候。”

陈茜听明白了，她的迷茫只是提出一个问题，未来的每一天都是解决这个问题的依据，有了答案她自会明白。

两人告别时，街道上已经显得有些清冷，路灯的灯光洒在无人经过的地面上，反倒令人感到一丝困倦。

“有空来我家坐坐吧，”张贤发送给了陈茜一个地址，“我这还有小吴当年留下的一些东西，想把它们转交给你。”

“我会的，”陈茜抿了抿嘴，看上去有些腼腆，“还有……就是，那个……真的很高兴见到您，这还是我第一次再次见到当年的故人。”

张贤呵呵笑了笑，她真的想将这个姑娘当成自己的亲女儿一样怜爱。

但联想到自己正在做的事业，张贤也明白，这个所谓的亲女儿可能会成为最大的敌人。

陈茜见到张贤第一面时，就想把“蓝星”和盖亚DX2000的种种问个水落石出，但聊着聊着，她就觉得现在问这些，有些太煞风景了。

毕竟对方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自己的母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