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婷站在自家公寓楼下，清晨尚不那么燥热的阳光投在她身上，令她不由得打了个哈欠。这两天苏婷仿佛是透支了整整一年的精力，赶稿子赶得都快吐了，出差时的材料还没写完，又整一出火灾，后者倒是还好，她到现场时，还没搞清楚状况，就有几个警察到她面前，一脸严肃地告诫自己应该怎么写怎么写，好像这几个穿制服的汉子才是记者似的。
阿茜也真是的，苏婷看了看表，离陈茜约定来接她的时间还有五六分钟，大周末的突然说要一起去一个叫张贤的老太婆家里，苏婷本来是拒绝的，但电话里陈茜一番阴阳怪气的话把她给说动了，
人家是“蓝星”公司的高管，最近发生的事她都掌握着第一手材料，直接到对方家里的独家采访你跟我说不想去？
就这样，苏婷不仅大清早地在楼下等，而且还穿着很职业很整齐的套裙和高跟鞋，活像一个要去面试的女大学生。
这时，引擎声从远处传来，并且越来越近，陈茜的白色轿车出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接着“呲”地一声停在苏婷面前。
“走吧。”陈茜摇下车窗，招呼道。
苏婷第一眼见到陈茜，傻了。
陈茜穿着一条黑色的吊带连衣裙，里面套着一件白色T恤，别说多休闲了，简直就是个要去帮别人看婴儿的邻家小姐姐。
“阿婷，你这是……”与此同时，陈茜也上下打量了一下苏婷，“有意加盟‘蓝星’？”
两个人好像都误会了些什么，这份诡异感一直延续到两人出发，陈茜在路上向苏婷叙述了三天前她和张贤的那次会面。
“原来是熟人，”苏婷最在意的事情还是她在周末早起了，“那你电话里还那么郑重其事地说什么独家采访！”
“我可没忽悠你，是你自己神经绷得太紧了，”说实话，陈茜看到苏婷那身打扮的第一眼就想当场笑喷，还好忍住了，“不过这样也好，见到故人时，有些问题没能问出口，这次喊你来就是因为这个。”
这话倒不假，苏婷也理解，陈茜的身世导致她平时看上去精明强干，其实内心很细腻，一旦陷入到情绪中很难脱出身。
但是……苏婷的头顶仿佛能冒出一团乌云，被迫在周末大清早起床的怨念，你们机器人是不会懂的。
“反正来都来了，不过这顿奶茶是跑不掉了哦。”苏婷眯缝着眼，充满怨念的眼神犀利得能杀人。
“瞧你说的，”陈茜苦笑了一下，“说得像我哪个周末欠过你一样。”
其实，就算没有大早上一块出门，去奶茶店也是姐妹俩每个周末必备的节目。
“这不是每个周末都得找个理由嘛。”苏婷笑着捏了捏陈茜的脸，凉凉的，在这大夏天真想搂住不放。
“别闹，开车呢。”陈茜倒是一副很享受的表情。
劳累了一周的R市还处在睡梦中，七点半的大街上空无一人，轿车在一望无际的马路上疾驰而过，就像一阵风。
两人的目的地是一片老旧的住宅小区，这里原本是一个计算机硬件加工厂的家属生活区，后来时过境迁，加工厂不再像以前那样景气，小区也给人一种垂垂老矣的印象，黑灰色的水泥墙壁上贴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俨然变成了一片丛林，连停车位上都长满了杂草。
“好寒碜的地方啊，”穿着高跟鞋的苏婷提心吊胆地看着地面，生怕地上哪儿有个看不见的缝，踩下去就会摔个嘴啃泥，“这真的是‘蓝星’高管住的地方吗？”
“年纪大的人，尤其是当领导的，喜欢住老房子也不足为奇，”陈茜“啪”地一声关上车门，“要么就是，在刻意隐藏着什么。”
正如段鸣所说，现在他们只是摸到了那么一点点头绪，和堆积如山的谜团相比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
所以，事实上此时陈茜比苏婷还要紧张。
楼道里的透光性很差，外面明明是白天，楼里面却黑漆漆的，二人来到地址上说的四楼一室门前，陈茜按了按门铃。
一阵类似电话铃声的“嘟嘟”声响过之后，门后传来一连串打字机似的脚步声，好像在小跑，门一打开，陈茜和苏婷微微低下头才看见来人——开门的是个看上去七八岁的小女孩，梳着双马尾辫，身着一套深红色洋装。
“哇，好可爱……”苏婷凑到陈茜耳边轻声说道。
“请问你们找哪位？”小女孩礼貌地问道。
“你好，小姑娘，”陈茜俯下身子，笑着打了声招呼，“我们找张贤老师，请问她在家吗？”
“嗯，在的，请稍微等一下，”小女孩一字一顿地回答道，接着跑回了房间里，“外婆！”
不一会儿，张贤出现在门前，“欢迎欢迎”，小女孩依偎在她身旁。
张贤将二人请到屋里，陈茜朝四周看了看，到处的布置就像是一个普通老太太的风格，窗台上养了几株花草，电视机和茶几上的用具都细致地用一块布遮了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
三人在客厅里坐下来，陈茜介绍了张贤和苏婷互相认识，张贤也将小女孩叫到身边向两位姐姐打了声招呼，小女孩小名叫雯雯，是张贤的外孙女，据张贤说，她的子女全都在外地工作成家，只是因为雯雯对电子器件从小就感兴趣，平时也喜欢自己动手，所以就送到张贤身边一块儿住，有时还能给她当当助手。
“哇，明明年纪这么小，没想到你这么能干。”苏婷赞许地摸了摸雯雯的头，后者也并没有显得特别自豪，只是腼腆地保持着微笑。
“那就是你们俩的工作室吗？”陈茜指了指旁边一个半敞着门的大房间，“看里面的各种器材和电线，不像是一个人能搞得定的吧？”
“当然，雯雯平日里可帮了我不少忙，”张贤站起身，“要进来参观参观吗？”
陈茜跟着张贤走进工作室，工作室里摆着大大小小好几台电脑，还有很多数据线和实体交换机，器材繁多却依然很整洁。
“当时，小吴提出他的设想，还把原型机送到我手里让我给看看，就是现在你脑袋里的东西，”张贤扫视了一圈眼前的工作台，“当然了，一开始是件相对粗劣的作品，我就是在这个台子上拆了改，改了装，装了再改再拆。”
张贤走到书架前，拿过一个透明的小包装袋，里面装着一个小内存盘和几个半导体晶片，“这儿还有那时的设计图样和实验用的芯片，都送给你了，留个念想，这世上可不是谁都能亲眼看到自己出生的全过程。”
说着，张贤将小包装袋交到陈茜手里，陈茜有些发愣地看着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很难想象到，当时吴靖和张贤为了把现在这个自己造出来，耗费了多少个难熬的夜晚。
“谢谢您，张老师……”如今，陈茜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就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故人在印象里似乎也就仅仅是故人就为止了。
“有件事情，其实我那天见到你就想问了，”张贤倒是显得很放松，“既然身边有像苏小姐这样知道了你身份的人，有没有考虑让更多人认识认识你？不管怎么说，你的存在就是人工智能界的一大飞跃啊。”
“这……有点不现实吧，”陈茜露出了尴尬的笑容，“在您看来是飞跃，但大多数人肯定还是会把我当作怪物来看待，毕竟人是种怕生的动物。”
“呵呵，说的也是，”张贤叹了口气，“近几年，人工智能这个行业也是，我们这些人每天都要承受来自大众舆论的压力，每有一项科研成果发布出来，人们就开始有点上纲上线地作各种预测，要求我们对未来负责，啧啧啧。”
张贤这么一说，倒提醒了陈茜。
自己不仅是来故地重游的，还有正事要办。
陈茜回头朝屋外瞧了一眼，苏婷在……
和雯雯玩猜谜游戏？！
联想到刚才一见到雯雯时苏婷两眼放光的表情，陈茜不由得翻了翻白眼，果然大女孩一见到小女孩就靠不住了，那还不如自己一个人来呢。
“张老师……那个，我们今天来，”陈茜的目光在小小的房间里像只蜜蜂一样飞来飞去，“不只是叙旧，还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想请教您。”
“哦？说来听听，来，坐。”张贤依然是一副风淡云清的神色，显得陈茜好像是一个感情受挫来诉苦的青春期女孩。
张贤这么一说，陈茜倒也不客气，单刀直入地叙述了她和段鸣对东郊机场滞留事件和“蓝星”公司火灾事件的推测，矛头直指盖亚DX2000。
“总而言之，张老师，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几起案件铁定和盖亚DX2000有关。”说完，陈茜紧盯着张贤。
不只是陈茜，此时房间里的气氛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仿佛每一个小零件，每一个角落都长着一双眼睛，好奇地朝张贤望去。
“你是想说，这些案件都是盖亚DX2000主使的？”张贤咀嚼了一会儿陈茜的叙述，但她说话的语气好像是她早就知道了这些事一般。
“是这样。”陈茜坚定地回答道。
“但人工智能不可能犯罪呀。”
“那就是另有其人在背后操纵它。”
“小陈啊，”张贤干笑了一声，“你自己身为一个机器人，不可能不清楚，人工智能之所以是人工智能而不是计算机，正是因为它自身有一定的思维和识别能力，攻击社会基础设施这种事情，盖亚DX2000自然会知道是犯罪，更不可能去执行。”
听到这里，陈茜意识到了一件事情，她刚才在叙述的时候犯了个错误，不应该上来就把自己掌握到的所有情报和盘托出。
很明显，对于两起案件张贤知道一些秘密，她在回答时停顿了一下也是在有意试探陈茜，对事情掌握到了什么程度。
结果就是，张贤对陈茜还未站住脚的推测不断反问，而陈茜自己则没有足够的信息来予以回应。
大意了，陈茜抚着额头，她感到有些混乱，这才完全意识过来坐在自己面前的不仅仅是许久未见的亲人，还是必须与之针锋相对的对手，张贤必定知道一些内幕，而且并不想让自己知道。
“即便正如您所说，”陈茜还并未放弃，“但两起案件不是属于您的专业范畴，就是和您直接相关，至少我很好奇，您对这些案件是怎么看的。”
“怎么看？”张贤似乎没听懂陈茜的问题，“孩子，你难道认为我和公司的维修技术员会有不同的想法吗？一切都很明朗，事故报告上也写得很清楚：系统不兼容导致的线路出错。”
“您就一点都没有感觉到蹊跷吗？”陈茜急切地反问道。
“你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了，小陈，蹊跷这个词都会用了，”张贤一听，哈哈大笑起来，站起身摸了摸陈茜的头，“这是好事，不过我得提醒你的是，无意义地胡思乱想既是人类的可爱之处，也是他们的最大弱点，也许，做一个人类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
说完，张贤拍了拍陈茜的肩膀走出了房间，言下之意就是，你完全想多了，我的孩子，事情没有那么复杂，放空脑子该干嘛干嘛，生活会轻松许多。
比直截了当地说“毫无根据的臆测”来得更有威力，弄得陈茜现在都有点怀疑，自己和段鸣是不是从头到尾一直在和空气斗智斗勇。
中午，张贤想请陈茜和苏婷留在家里吃饭（当然陈茜不需要，只是陪陪而已），陈茜婉言谢绝并且一脸阴沉地拉着苏婷离开了住宅楼，苏婷还一脸懵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感觉，自己和陈茜现在的状态可以用落荒而逃来形容。
一整天下来，陈茜都感觉到恍恍惚惚的，头有点晕，比起在质问张贤时败下阵来，她更加在意的是张贤对自己最后说的那句话：
无意义地胡思乱想既是人类的可爱之处，也是他们的最大弱点，也许，做一个人类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
夜晚，陈茜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身边是一个小的数据盘，里面存着六年前她和吴靖在一起时的记忆影像——这个数据盘陈茜已经一年多没有碰过了，只是这会儿心血来潮，突然想看看。
主人，在那时舍弃了人性选择变为机器的你，一定知道做一个人类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吧？能告诉我吗？
陈茜正这么想着，记忆影像的放映在不知不觉中结束了。
脑海里，吴靖那憨憨的笑脸突然间烟消云散，
眼前剩下的，只有黑漆漆的卧室，和一具冰冷的躯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