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变,大概是镌刻在人类基因里的性格了,从古至今都是这样。
就像是律师,原本是该为公理与法律而战的卫道士,确保无辜者不蒙冤,罪人受到程度合理的刑罚;律师应该是法律这把秤上的配重,以确保其不向任何一边倾斜。但是不知道何时出现了‘律师就该是确保委托人的利益为第一,保护委托人才是律师的责任’这样的声音,全然不管此人是否有罪,是否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到了今天,这种声音已经不新了,甚至已经成为主流,取代了所谓的‘陈词滥调’。
人类这种善变的性格并非全然无益,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这种善变的性格,人类走不到今天这一步,善变促使人们思考未来,怀疑历史。但一旦有人刻意要利用这种善变去攫取利益,那么一切就都变味了。
第一个意识到这一点,并利用其牟利的人是谁呢?即便是熟背一整本世界简史的莫世心也说不上来。
她已经不再像早些时候那样坐立不安,只是平静地坐在书桌前。她仔细估算了一下,自己方才流泪了大约三十分钟。这种莫大的浪费已经足够她不求甚解地翻完一本书了。
虽然她在落泪,但她知道自己没有哭,只有悲伤的时候人们才会哭,她现在只感到愤怒。
在她这十八年的人生里,她从来没有什么精力和机会来表露‘愤怒’这一感情,就算是在反抗期,她也从未与父亲发生过争执。世人都把邓凯尔德班里的学生当做天之骄子,莫世心是这群天之骄子里的佼佼者,但她的内心也懵懂地意识到,自己是依靠死记硬背来冒充‘聪明人’的冒牌货。她是老师眼中的老实孩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种奴性——她从不敢去冒犯一个人,也不敢去表达对他人的不满。因为这会引发争执,而在争执中,人们就显露实力,而冒牌货是没有实力的。
因为愤怒,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会这样的灵感迸发,思绪敏捷。和陈叔通过电话之后,在短短的二十分钟内,她居然想出了近千种方式来报复那个欺辱父亲的人。
她在脑内一遍又一遍地重演这些折磨,有些是从史书里看来的,有些是她自己想出来的,然而就算这样也不能让最开始的那个问题离开她的脑子。
父亲,为什么要寻死呢。
虽然陈阳并没有吐露更多的情况,但她知道父亲的为人,不到万不得已,父亲一向是非常积极乐观的,赫尔曼一定做了让人不可饶恕的事情。
她走向了浴室,然后顺手关上了浴室的门,盯着那个闪闪发亮的水龙头,伸出了手。她想沉入水中,让自己冷静地思考着一切,推演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然后做出决定,她要为父亲的尊严报仇。
就在她快要触碰到水龙头的一瞬间,她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白大褂里的传呼机传来了一阵巨响,这玩意儿就像是兔子一样在口袋里乱蹦乱跳,她以最快的速度关掉了这在吵闹中疯狂抽搐的机器。
她瞪了一眼传呼机的内容,上面只有两个字母RS。
这代表的是紧急安全情况,按照来之前的培训手册要求,现在全体人员得去大堂集合,静待指示。虽然心情无比焦虑,但莫世心还是立刻穿好衣服,当她推开房门时,眼前的一切让她震惊了。
在狭隘的过道里,人们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回穿梭,摩肩擦踵,简直就像是来闯空门打劫的小偷一样。她愣了一下,四下看了看在眼前走马灯穿梭而过的人群,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这阵势让她有些心慌,好像真的出了什么事情。
突然间她猛地感觉自己右肩被什么东西给撞上了。这一下可不轻,差点把她撞飞,她瞬间失去平衡,然后倒在了一个宽阔有力的胸膛上。
“你小心点不要挡路好不好?”
撞着莫世心的是个老女人,她的同事,平时以慢性子而闻名,但现在这种焦躁的态度,让莫世心差点以为她是一个陌生人。
老女人没等莫世心反应过来,就自顾自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东西,然后又急急忙忙地朝着一边走了。流动的人群仅仅因为这一撞停顿了刹那,又继续奔流不息了。
莫世心看着同事远去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没事吧。”
从身后传来的声音把她拉回了现实,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正以一种完全无法保持平衡的姿势,倒了什么人的身上里。
她仰着头望去,只见自己的身后,是一位皮肤黝黑的,仪容威武的男人,留着干净清爽的平头,正用有些困扰又有些担心的眼神的看着低头看着她。
这个男人一手扛着高高垒砌的货物,另一手半扶半搂地托着她的身子。即便是完全与男女之事绝缘的莫世心,也一下子察觉到了她现在姿势的尴尬,于是赶忙撑着男人的胸膛,站稳了脚跟。
“不…不好意思。”
莫世心红着脸,捋了捋刘海的头发,对着男人退了两步。
“没关系,您没事吧?”
男人说道,接着将堆在一只肩上的货物放了下来,又用两只手托着了。
莫世心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男人,骨架宽阔,身体匀称,看起来显得非常高大,而那种稍稍偏黑的小麦色皮肤,让他全身散发出男性的荷尔蒙。就穿着来看,他应该是补给部队的成员。
“我没事,那个,大家都在做什么?基地发生了什么事么?”
听了这话,男人的眉头抽动了一下,回答了莫世心的问题。
“您没收到通知吗,大家要撤离这个基地了。”
“撤离?为什么?”
莫世心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太突然了,就在刚才大家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撤离了。不过她几乎可以肯定,这和之前传呼机的RS有关。
“异常气候,有一股恐怖的寒流要经过这个基地,那时气温可以达到零下一百度。”
“原来是这样……”
莫世心听着点了点头。
零下一百度,老实说对这个基地其实算不了什么,这个项目在前期筹备的时候就尝试让各种装置和仪器在极端条件下工作,但那是建立在‘完成’的基础上的,这个项目最终完成的结果是要制造出一个能够自我维护,修理,排除故障的智能机械组,虽然所有带来的仪器都能忍受极低温,但是要完成这些仪器组装配置的还得是人。即便基地有着强大的供暖设备,但人没有办法的忍受这种强度的寒流,撤离是万不得已的做法。
“这也正好。”莫世心想到,老天有眼,她可以立马回到家看望自己的父亲了。
“你还没有收拾行李吗?”男人问道。
“还…还没有。”
“那你最好快一点,因为寒流是突然转向的,所以撤离要求尽快。”
“我明白了,我会快一点的。”
“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我的工牌号码是01060923271807………”
“好的,谢谢。”
“你可以找张纸记一下,安保科的古怪规定,我也不清楚他们是根据什么编写号码的。”
“不用,我记住了,0106092327180714081941649149349386423100174347012401。”
男人愣了一下,对莫世心的记忆力感到惊讶,然后稍稍点了点头,抱着那一大堆东西离开了。
莫世心回到房间,仔细整理了一下东西,把这些装到了一个老旧的旅行包里,这个旅行包是父亲的,在她来冰岛的时候被送给了她。
她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带走的东西,毕竟在这里,用到的日用品其实并不多,外面的人大包小包的都拿的是资料和记录什么的东西,而她们那组的资料一直都是兰娜在管理的,所以……
想到这她一拍脑袋,这下麻烦了。
工作的记录和资料都是兰娜在管理,可因为兰娜老是抱怨工作的状态被电话和传呼打断,所以她从来不带任何通讯用品的,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收到撤离的消息。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女人经常错过一些通知,说不定现在正躲在僻静的角落工作呢。
没办法,莫世心只好直接去找她了。
她背上背包,挤过川流的人群,匆匆的朝着实验区跑去,实验室里一片漆黑。就在之前,她和兰娜才一起修好了发动机,她回房间的时候也还是有电的,说明应该是为了撤离才断的电,那么兰娜应该已经不在实验室了。
但莫世心还是有点不放心,于是她又朝着兰娜的房间跑去,想看看兰娜是不是已经在房间收拾东西了,而且资料那么多,估计她一个人收拾也不完。
兰娜的房间在高级的居住区,那里住的是都是GST的高管,底层员工是不被允许进入的,但莫世心不同,她有兰娜给的领航者密钥。
和一般人员的居住区迥然不同,高管们的居住区是静悄悄的,开阔的过道只是偶尔快步走过一两个人,看来他们大概最先做好准备了,也许他们对这个消息知道的比任何人都早。
兰娜的房间在这个居住区比较深的位置,外面的墙壁被特立独行地涂成了天蓝色的,非常显眼。
莫世心先在门口按了按门铃,敲了敲门,但里面没有反应,因此她不得不用虹膜扫描打开了兰娜的房间,在这点上兰娜倒是挺公平的,她能随意进入莫世心的房间,也给了莫世心能随意进入她的房间的权限,虽然莫世心从来没用过。
走进兰娜的房间,莫世心惊讶地看到,眼前竟然是一片狼藉。
床单,被套,内衣,硬盘,还有乱七八糟的草稿纸一类的东西无规律地铺在地面上,难道兰娜平时就是这样工作的吗……虽然这个女人生活邋遢,但是工作上还算整齐,她不可能把硬盘和报告随意乱放。
难道有人进过她的房间,还是她刚刚自己在寻找什么东西?眼前的这一切太荒谬了,不符合逻辑。
莫世心从地上捡起了一张纸,发现那是手写的资料,兰娜一直都坚持用纸媒来记录研究资料,她对电脑和人工智能有一种天生的不信任。
既然资料都还在这里,那也就说明兰娜还没把资料都带走,那她到底收拾了什么东西走?
莫世心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发现那个兰娜引以为荣的巨大展示柜里空空如也。
显然,她把自己的玩具和模型优先带走了。
不过莫世心倒不怎么惊讶,她真的觉得兰娜是做得出这种事情来的人,没有办法,她屈下膝盖,开始在地面上一张一张地捡起那些散落的草稿纸,只不过这些纸张统统都对不上顺序,也许是兰娜手忙脚乱地抢救她的玩具时都给打乱了。
她暗自下定决心,到时候不管兰娜怎么跪着求她帮忙整理这些资料,她都绝对不要出手。
就在她像吃豆人一样沿着散落的纸片缓缓前行之时,她突然注意到地面上有一份资料和其他的不太一样。那一份资料被好好的用订书机给订上了,因此没有被打乱顺序,也没有被抛洒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去。
她下意识的绕过零散的纸片,伸手一把将那一叠资料拖了过来,在白色的A4的打印纸上,黑色的打印油赫然印着一串字,这串字让莫世心惊出一身冷汗。
‘莫河生心理治疗记录及治疗建议’。
莫世心从中翻开了第一页,目录,粗略地扫了扫,突然意识到,陈阳对她说的‘半天’是个双关词。之前和陈阳通电话的时候,陈阳说父亲去找赫尔曼的时候被赫尔曼关起来了,不过并没有关台词时间,他半天就把他领出来了。
这个半天并不是指的十二小时,而是指的‘很长时间’,至于他用这种模棱两可说辞的动机,莫世心觉得应该是怕自己担心吧。
稍微想一想也对,陈叔在GST中并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以他的地位光是去疏通关系恐怕就需要半个月。
而根据报告的目录来看,父亲至少被关押了近一个月之久。
目录的每一个子项目,都由令人触目惊心的词汇组成,而且似乎每一天都在进行。
莫世心手有些颤抖地翻开了报告的第一页,引言。
报告的撰写人在引言中称莫河生各种无理的要求应该是来自狂躁症,焦虑症,以及一些不明显的心理障碍,考虑到莫家在GST的地位和历史,为了避免莫河生的各种出格举动导致可能的丑闻,因而必须用一切方法对莫河生进行治疗。
光是这个引言就一派胡言,除了莫须有的臆测和污蔑根本没有任何合理的医学心理学评估。
莫世心擦了擦手指上的汗,又往后翻了一页。
对于莫河生的治疗,包括心理辅导,电击厌恶疗法,药物厌恶疗法,暗示疗法,行为认知疗法,甚至……还有改良的脑前额叶切除手术。
“天哪……他们,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现在,莫世心懂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治疗,这个治疗计划压根就是为了要杀死自己的父亲而准备的,前面的那些疗法只不过是排场和遮羞布。GST无法阻止父亲坚持自己的理念,于是就打算‘杀’了他。
这种手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发明的,通过切除脑部前额叶的一部分,来治疗暴力倾向与多动症……其发明者甚至还获得了诺贝尔奖——直到这个手术被证明副作用巨大。
这个手术本质上和古人用汞,也就是水银来治疗各种疾病是一样的。症状的减轻实际上只不过是由于汞过敏和汞中毒的症状盖过了原来的疾病而已,脑前额叶是大脑最大的一部分,也是最重要的一部分,虽然接受过切除手术的人们会表现的平静,安定,温和,但这实际上只是由于患者的智商降低了而已,这种手术会破坏人的人格,只是将其变成一个能够行走的植物人而已。而对于一个以头脑,思考,灵感,创意为生命价值的科学家来说,这样的人已经死亡了。
虽然作者称这个改良的脑部前额叶手术和安东尼奥·埃加斯·莫尼茲的完全是两种概念的东西,是用化学的方式来进行高精度的部分切除,不会过度的影响智商与想象力。但显然是谎话,大脑没有一部分是多余的,这是一场彻彻底底的谋杀。
莫世心将手攥得紧紧的,只是看了两页而已,她已经觉得没有必要看下去了,接下来的东西,那些反应,她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去看。她恨不得现在就把这份报告给撕的粉碎。
但是在此之前,她还是强制自己又一次翻动了这份报告,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她径直跳过了中间所有的内容,将其翻到了最后一页。
她必须要知道这份报告的作者是谁,以期将来报复。
但,令她不敢相信的是,最后,在报告人的落款处的名字竟然是她熟悉的名字,
兰娜·金斯伯格。
而在这份报告的后面,还附着一只小小的硬盘。莫世心颤抖地取下它,打开了电脑,画面里出现了一个男人,他无比憔悴,双手被拷住,身处在一间审讯室中。
这正是她的父亲,莫河生。随后话外音传来了兰娜的声音。
“你好,莫教授,最近还好吗?”这声音与平日的兰娜一般无二,让莫世心想起她每次闯进自己房间后,也是用着这样的语气。
“开门见山吧,废话少说,马上放了我。”莫河生微微抬起头,用浑浊的双眼盯着镜头的后方。“你们知道这是在做什么吗?集团什么时候成了集中营!”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并没有如同他的言辞一般有力。莫世心不敢猜测父亲究竟遭受了什么待遇,她只是感觉这声音如同钩爪一般,死死地抓住了自己的心脏。
“莫教授,希望您可以为自己的话负责,集团成就了你,我觉得你这样说会让整个集团寒心的。”兰娜冷冷地说。
“你放屁!”莫河生啐了一口,“明明是我们这些人造就了集团!我们三代人都为集团工作,呵呵,倒是你这样的人得了势,这才是让人最寒心的。”
“莫教授,我希望你可以冷静一下,毕竟从我个人角度,我十分想帮助你,虽然我们观念不同,但毕竟世心是我的学生。”
“你想做什么?!你想用我的女儿来要挟我?”莫河生死死地瞪着镜头的后面,脸颊有些涨红。
兰娜轻笑了一声,接着似乎是沉思了片刻,随着越加明显的脚步声,这个女人出现在了镜头里。她站在莫河生面前,开口说:“不,我想你是误会了。我认为她有远大的前途,虽然她的起点值得怀疑,但我觉得她足够努力。”
“你什么意思?”莫河生似乎有些慌乱。
“我并不认为以她的资质可以进入邓凯尔德班,虽然我没有什么证据,但是我有权力。”兰娜抬起手拖了拖眼镜,笑道。
“你真是个卑鄙的人,你比赫尔曼更坏。”
“我不反对你说的话,但GST中几乎所有的高管都是如此。”兰娜表示认同地点了点头,“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们可以塑造一个英雄,也可以让某个人身败名裂,只需要一点点控制舆论的手段,一点点而已。”
“你现在想怎么样?”
“把你所有关于天文的研究资料上交,然后我们销毁,你回家养老,莫世心归我管,仅此而已,她和你不一样,她会成为集团的骨干。”
莫河生移开了视线,喃喃道:“她怎么会有你这种老师。”
“你没有选择的权力,除非你想变成一个废人。”
听到这样的威胁,莫河生反倒是笑了起来,但散乱的头发却让他显得十分狼狈。
“兰娜,在我们的文化里,有这样一个词——‘风骨’,你可以夺走我的一切,但拿不走我的‘风骨’,我要带着女儿一起离开集团。”
兰娜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莫河生的回答,她耸了耸肩:“我会去查查这个词的,这样吧,我送你个礼物吧。”
“什么?”
兰娜转过身,一边走一边开口说着。
“听说你观测到了某个星系发生的异常情况,我对天文学一窍不通,送你一部电话,70年代的老古董,价值不菲呢。也许你需要它去跟你的外星朋友联络吧,哈哈哈……”
傍晚,莫世心站在甲板上瞭望远方。
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冰岛离她越来越远了,在大块浮冰的衬托下,这个才三点几万平方公里(由于海平面上升因此面积骤减)的小岛显得那样渺小。
黄昏中,它慢慢地消失,平静得就像是一根巨大的楔子,被一点点地砸进海里,周围飘忽不定的浮冰,卷起的巨大波浪都动摇不了它,它就这样静静地屹立在海面上,又渐渐消失在视界中,如同莫世心的杀意一样,深深地埋进了心底。
“终于可以回家了啊。”
站在她身边的女人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这个女人似乎没有察觉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罪恶已经败露。
“嗯,是啊。”
莫世心撒了谎,她心里很清楚,这个女人回不到家了,这些船上的人都回不去了。
哪怕是在这个女人的怀中酣睡的婴儿也是一样。
这是莫世心第一次看见她怀抱自己的女儿,虽然她依然穿着白大褂,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要像是一个母亲。
“我想父亲了,他老了。”
莫世心说着,看向了兰娜。
“嗯。”
女人对她笑了笑,然后看向远方的冰山。
“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没多少时间了,人变老了,以前在乎的人和事,也都不重要了。”
“你也有在乎的人么?兰娜老师。”
莫世心冷冷地说道,冰岛的最后一点尖顶也在这个时候沉没了,完全看不见了。
猛烈的海风刮来了一顶乌云,笼罩在了船头之上。
她抬头望去,只见那乌云染着黄昏浑浊的颜色,肮脏不堪,弄脏了正对着的整个海面,这色调仿佛是世界末日一般。
“老师,你相信上天么?”
她觉得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其他人知道。
而这个人就在天上,秉持着无神论的她真的这样想,否则天空怎么会显示出这样悲怆而诡异的色调。她感觉的到,天上的这个人,正透过厚厚的云层看着她,
“兰娜老师,为什么把密钥交给我?”莫世心转过身,朝着下层甲板的楼梯走了过去。
“你是我最后的门徒。”
女人望着她的背影说道。
这句话让莫世心稍稍迟疑了一下,但接着又继续前进了。
莫世心没有回头去看女人的脸,她害怕看到兰娜的脸,她不知道那是她的脸还是一副面具而已。
她已经无法再信任这个女人了,哪怕她表面上再流露出多么真切的关怀,那也只不过是谎话而已,她只是个出色的演员。
兰娜·金斯伯格,你必须受到惩罚。
一节一节地走下楼梯,莫世心从来没有感觉自己的脚步会这样的沉重,就好像地球的重力陡然增加了几百倍一样,每当她的脚步踩在被磨掉漆面的金属楼梯上时,她就听见厚重而可怕的响声回荡在狭隘的楼梯之间来回碰撞。
每下一阶,她都要急促地呼吸好几口,就好像这个台阶直通地狱一样。
慢慢地,随着她的深入,她能闻到一些异味,在她下楼梯时急促的呼吸中钻入鼻腔。
她知道那只不过是尼古丁的味道而已,可是闻起来却像是蒸腾的硫磺味,令她喘不过气,甚至萌发了要回到地面去重新呼吸的想法。
但她没有回头,开弓没有回头箭。
终于,她走到下一层,就在这时,她听见了猛烈的咳嗽声,也见到了那地狱般气味的源头。
是赫尔曼,GST的佼佼者,科学的影子皇帝,对于这个男人,莫世心只是在刚刚来冰岛基地的时候在誓师大会上见过他一面。
在她记忆中,演讲台上的赫尔曼是个浮夸的男人,在她从小受到的教育里来说,这种人就不是什么科学工作者,只是个政客。
“你是……”
赫尔曼皱着眉头,瞪着莫世心看了一会儿。
比起几年前刚来的时候,现在已经完全不同了,他的脸苍老得就像是快烂掉的朽木一样,眼眶深深得凹陷下去,胡茬像杂草一样凌乱地滋生着。作为计划的总负责人,赫尔曼从不在他们这些一线工作者的面前露脸。
“我想起来了……你是,莫河生的女……”
话还没说完,赫尔曼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一边咳一边捂着嘴,一边将手上的半截烟头在过道的墙壁上杵熄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连着嘴里的烟雾吐出一大滩让人恶心的液体。
“女,女儿吧?不好意思,我的肺上长了几个瘤子,呵呵……”
他有气无力地说道,虽然似乎他是想要自嘲一下,但是听起来却像是死人的呜咽。
这算是报应吧,莫世心想到。
一直以来迫害他父亲最恨的那个人,始终都是他,而现在这个不可一世的,专断的科技暴君却落得这样让人同情的模样,只能说是报应了。
“是肺癌吗?”
莫世心冷冷地问道,并且得到了她想要的那个答案。
“是啊,晚期了,没救了。”
“嗯。”
“呼吸轻点,你别吸太多我的二手烟了……咳咳……”
说着,赫尔曼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GST,人类,未来,还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死刑。”
赫尔曼话里的这个死刑,让莫世心疑惑了一下,但她立刻又反应了过来,赫尔曼说的是‘世心’,就像他老是把父亲的名字叫成‘和珅’一样,他发音总不标准。
但这说来也讽刺,死刑……这正是莫世心此刻要做的事情,宣判邓凯尔德家族的死刑。
“我有些事情,得告诉,你。”
赫尔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似乎现在只是张开两片嗓子都要他付出巨大的努力,因而说话断断续续的,如同一个结巴。
“你知道……我和,你的父亲,一直以来不,和睦。”
“知道。”
“但是,我……”
男人突然又开始大口地喘起了气来,并捂着自己的胸口,背靠着墙壁慢慢地倒了下去。
莫世心就这样看着这个老头子,在烟味中痛苦地蜷缩着,丝毫没有打算上前搀扶一把的打算,就只是那样冷冷地看着。
“我,其实,不,恨他。”
赫尔曼在地上挣扎着说道,他已经完全喘不过气了,但是还是秉着一口气,想要把话说完。
“我,大概,活不到回,去,请,你帮我,道歉。”
莫世心盯着他,没有回答,只是稍稍低下了头,道歉并不能减轻一个人的罪恶的分量。
“太晚了。”
她低声喃喃道,不过,以赫尔曼的状态,恐怕是听不见的吧。
“不要…….”
眼前的声音戛然而止,在狭隘的过道中,剧烈的喘息和浓烈的尼古丁瞬间消失了,赫尔曼的身体突然变得像烟一样,化作一团雾气,慢慢消散了。
这也许是人性留给莫世心最后的幻象。
好冷啊,好像骨髓都冻结那样的冷。
仰望天空,模糊一片。
不,那个东西,并不是天空,只是有着天空的颜色而已,看起来像天空而已。
那是海面,燃烧的海面。
有点红色,像是夕阳,有点蓝色,像是晴空,又有点黄色,如同黄昏。
在缓缓下沉的时候,我一直盯着天空。
我记得,自己顺着台阶继续往下走着。在到达最后一层的时候,遇见赫尔曼时身上沾着的烟味还是挥之不去,虽然那一切都是假的。
从钢板传来的电流与机械的声音很大,我知道自己到了地方,所以,把手里的‘钥匙’捏紧了一些。
由于能够在北欧恶劣环境下运行的破冰船只有一艘,所以按照计划,从撤离冰岛撤离是分三批进行的。
第一批是管理与高级科研人员,第二批是普通科研人员,第三批是剩下的人。
而我正是第一批撤离的成员之一。
那个时候,我的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小小的‘钥匙’,这把钥匙是用来解锁这艘船中央电脑权限的。破冰船的航道,一开始就用无人机探测好了,完全地避开了暗礁,还有冰山。
也就是说,只需要稍微地变动一点点数值,这艘破冰船就会撞上不该碰见的东西,然后沉没,而为了确保这艘船上的人全部去死,我需要在足够远离冰岛之后来进行这个工作。
否则,也许冰岛基地能够及时的组织起救援队。
但是,这是必须做的事情吗?
我对自己问道。
是的,必须这样做。
我对自己答道。
GST始终无法脱离作为一个企业与财阀的限制,只要现在的GST还是一家独大的垄断着科学,那么就不会有纯粹为科学而献身的组织。
我决定了,我要为科学而牺牲。这艘船也许还有真心为科学而付出的人,但这是必要的牺牲,我们都会成为真理的殉葬者,黄泉路上,他们不会独行。
我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操作电脑的了,又是设定了怎么样的一条航道。
我只记得在剧烈的摇晃之后,什么都停下了,灯不亮了,透过钢板传来的电流与机器运作的声音也消失了,这说明我成功了,虽然不知道是撞上了礁石还是撞上了冰山。
原本,我觉得我就呆在这个地方等水慢慢涌进来淹死,或者说等哪里的仪器短路引发爆炸,就这样死在这里就好,但是仔细考虑之后,我觉得我有必要回甲板一趟。
兰娜·金斯伯格还在那里。
我要去看看她的表情,看看那个杀人犯最后是如何忏悔的。
她说自己是个信神的人,她一定会忏悔。
在剧烈的晃动中,我摇摇摆摆地爬着楼梯向上。
和我下去的时候不同,也许是太急着想要看到那个女人由于慌乱而表现出的丑陋情绪,所以我的步子格外的轻盈。
我越往上,就越能听见人们的嚎哭,平常听不见的那些声音。
来自世界各地的科学家用他们的母语进行着花样繁多的悲鸣,英语,德语,日语,墨西哥语,我一边往上,一边仔细地在这些语言中分辨出希伯来语。
但让我感到失望的是,这其中并没有希伯来语,等我最终上到楼梯的尽头时,甲板上已经是人满为患了,这些人有些围在侧弦的边缘,犹豫着要不要跳下去。有些人在争抢着没有什么用的游泳圈,还有的人跪在地上,临时抱起了神明的脚趾头。
其余的人,在往下跳。
这些想着往下跳的人大多都抢到了船上准备的防护服,这些装备能够维持人的体温,而且能在一定程度上对抗海底的压强,只不过……很重就是了。为了对抗极低的气候,防护服做得出奇的厚重,一般是要连着安全绳才能下到海底。而那股恐怖寒流不久后就会追上科考船,海面会被冻住,落水的人恐怕永远都游不上来,所有人都会被冰封。。
兰娜不会已经跳下去了吧,那可太遗憾了。
我再一次望向天空,果然,天上是有人的。
天空的颜色越来越肮脏,云的形状越来越扭曲,简直就像是有人哭花了脸一样,很符合一个造物主看见其造物被毁灭的容貌。
我就这样在人群之中慢慢地随波逐流,就像是现在海面上被彼此碰撞的浮冰一样。
随着从船底传来的爆炸声,我不知道自己是被冲击波,还是被人群给挤下了海,然后,就像现在这样了,我落水了。
好冷啊。
我离天空越来越远了,那不停歇的变化着的天空,波光粼粼的天空。
我的身边开始暗起来了,我知道自己将会沉到太阳都照不到的地方。
低下头,我用着有些同情的目光看着那个抱着我的腿不停挣扎的家伙,他还没有接受这个命运,也意识不到自己的死亡有什么贡献,太可惜了。
不过,我也要谢谢他,如果不是这个穿着潜水服的家伙拽着我,我觉得我很可能会浮到海面上去,比起淹死,被冻死就漫长的多了。
呼吸越来越困难了,海水的压力让我双耳鸣动,仿佛鼓膜都要裂开。
但是我知道,不会太久的。
突然……我感觉到左腿的重量好像有些减轻了,我用朦胧的意识低下头看去……好像有一个人女人正在敲打抱着我的那个人,她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掰开那只抓住我腿的手,想要把他从我身上拉下去。
这个女人看起来有些眼熟…只是在海洋的压强下我看的不是很清楚。甚至对方究竟是不是女人都无法判断,只是如此觉得而已。
我本想要她不用这样做的,但是嘴巴一张开就会灌入大口大口咸臭的海水。
终于,这个女人成功了,她一脚将拉着我的人蹬下去,然后一把搂过我的脖子,用她的额头碰了碰我的额头。
这一举动,让我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但是在这至近距离下,我看清了这个女人的脸,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然后又闭上。好像是在对我说了什么,即便是没有精通唇语,我也读出了女人想要说的话。
“游上去,活下来。”
面对女人的话,我还有想要问的事情,我朝着她伸出手去,想要再问她什么事情,却没有机会了。
那个女人,仿佛用尽了全力似的,蹬着我的腹部把我推了上去。
最后的最后,透过海水的模糊,我只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随性的,微笑。
我就这样,被直直的推上了海面,方才在水下被冻的发痛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发烫了起来,我浮在海面上,四下都是抱着悬浮物的人们。
在不远处,我所乘坐的破冰船半截身子已经入了水,形成了漩涡,将无数的人卷了进去。而就在这一过程之中,破冰船的突然溢出了白色的雾气。
人们看着那缓缓蔓延开来的雾气,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雾气朝着这边飘来,并冻结了海面。
那是液氮,恐怕船上的液氮储备在下沉的时候被浮冰撞破了,这股轻烟就像是夺命的幽灵一样,乘着顺风静悄悄地飘来。
我没有打算活下去。
没有打算。
但是,兰娜的话却一直悬在耳边,我拼命地朝着远处的一座冰山游了过去,以其逃离那索命的恶灵,液氮飘来的速度远远超过了人游动的速度,我没有回头看,但是我能透过波浪感受到那些被这幽灵吞没,冻结在海面上的人的绝望。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这夺命的幽灵直直地朝着我扑来,但好在,抢在她冻住我之前的一瞬间,我精疲力尽地爬上了冰山,湿漉漉地摔倒在滑溜溜的冰山上。
放眼望去,仿佛整个海洋都被冻结了,没能逃出来的人就像是冰雕一样,以骇人而又充满了动态的姿势凝固在了海面上,有的人只剩下了半个头颅,有的……还露出了半个身子。
我静静地看着这眼前的一片白。
突然感觉内心一阵空虚,或者说,是羞耻。
我不该活下来的。
作为一个凶手,我不该活下来,我自诩这样做是为了正义牺牲,但是我却没有死。
我看见冰面上倒映着的自己,简直像一个怪物,极度的寒冷将我的脸冻伤,一条条深红色的血条映衬在下面,二者形成了一副面具,我的余生将会永远带着它。这面具扭曲而又恐怖,我笑了,狂笑不止,这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放声大笑,我笑自己的愚蠢,兰娜还是赢了。
我缓缓地站起身来,朝着冻住的海面走了过去,我想我应该回去。
但是,被薄薄冻住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了一道裂缝,随后一个圆球状的东西冲破了那裂缝。而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天空投下了一道光芒,从云层的缝隙后面,照耀在那破冰而出之物上。
我,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圆球状的东西一把搂了过来,抚掉圆球上的一层薄冰,这是一个保育仓,里面还装着一个婴儿。
海水的压强救了这个婴儿一命,把她从海上推了上来。
我打开保育仓,看着眼前的这个婴儿,棕色的茸毛,碧绿色的眼睛,这是兰娜的孩子。
“孩子,你的命真苦,和我一样,”我自言自语道。
“希望你永远别知晓今天发生的一切。”
我看到,孩子的手上正捏着一张纸条。
纸条上用有眼熟的潦草字迹写着一段话。
“人的一生只有两天最重要,一是你出生的那天,二是知道自己为何而生的那天。”
据官方统计,此次在事故中遇难的科考人员一共2380人,包括赫尔曼在内的邓凯尔德家族几乎全灭,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更是超过60亿美元,此后的一个月内,GST集团股价暴跌70%,全球经济遭受了重大的影响。集团内部,数不清的相关人员被调查,一时间人心惶惶,各种阴谋论层出不穷,虽然督委会尽最大努力去平息外界舆论,但遇难者家属的怒火烧到了集团大楼的外面,他们没日没夜地游行示威,势要求一个说法。
莫世心则被保护了起来,外界并没有把目光过多的放在这个年仅18岁的女孩身上,世人觉得她只是个幸存者罢了,但集团内部并不会就此罢休,他们需要有人为此事负责,此时的莫世心将面临危险重重的“调查”,这是上天给她的第一个舞台,她不仅仅要为自己脱罪,更要借此机会爬到那个最高的位置。
她要成为赫尔曼的接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