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妲来到了空港上,如今这里已经被监事局的人手团团包围,除却烈火与电光之声安静异常。

玛利亚早已不在,在几分钟前亲眼看着自己的妹妹化为流星的她再明白不过了。

虽然玛妲此行的目的并非自己的妹妹,但曾目睹了这样一幕还是非常地影响自己的心情。体内的血液不安分地鼓动,不断地向她全身传到来一阵阵灼热。

在眼前出现的,是如自己所预料的那样,巧妙地躲开监事局的包围,从空港的员工通道逃出的这场事故的罪魁祸首。如果不是妹妹就在空港上工作,恐怕玛妲也会毫不知情地让这家伙从这里逃走。

这家伙——八英杰之一,炎羽的希洛维亚的曾孙女,名门修尔家族的独女,希达·修尔,也是自己体内的不死鸟之血真正的主人。这个红色头发,还未年满十八岁的少女,居然一个人闯入了图书塔,不仅带出了龙之子,还试图强行打开维护中的空港传送门,最终造成了这场事故。

造成了玛利亚的死亡。

“喂,要不要连这种地方都有埋伏啊?”

希达·修尔眼见去路上有人阻挡,神情十分地沮丧,这反应就和玛妲所预料的那样,就算出生再怎么显赫,小孩子终究只是个小孩子而已。

她长吁了一口气,一阵焦灼的白雾从自己的口中被吐了出来。

“乖乖地把龙之子交出来,我不会为难你的。”

“抱歉呐,大姐,我也找不到她了。”

希达脸上带着苦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给出了同意和拒绝之外的糟糕选项。

“你是说,你和龙之子走散了?”

玛妲感觉自己的脑袋在一瞬间感觉一片空白,这和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饱受不死鸟之血灼烧之苦的状况有些不符,那连绵不绝的痛意已经让自己好长时间没法放空精神了,如今却毫无预兆地头脑放空,这让她十分地不悦。

“她难道没和你一起来空港上吗?”

“来是来了……但是在那场爆炸之后,我就再也没看见过她了。”

“是吗……”

头脑放空的感觉再度袭来,像是在极短的时间中失去了意识一般,玛妲的身子踉跄了一下,吓得希达都靠近过来几步。

“喂,你没事吧?”

这下子反倒被自己要抓捕的对象担心了。

“这和你无关。”

自己的任务正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将龙之子,和眼前的希达·修尔抓获,但重中之重的龙之子居然已经和希达走散,而在不久之前刚刚和弟弟保证过的玛利亚也……

不断翻涌的强烈的痛楚向着她袭来,远超过血液沸腾而带来的,仿佛要把大脑撕裂一般的痛楚充斥着玛妲的脑袋。

从根本上讲,玛妲再清楚不过纠缠着自己的这股痛楚的根源是些什么东西了,那是换作任何一个人都能轻易分辨出的简单事实。

但是唯独自己不行,唯独玛妲这个名字的所有者不能被这样小孩子气的感情所支配,不能因为区区那种程度的数字损失而被影响。

那不过是遇难名单顶上的一串数字中的一个而已,至于名单里面的内容,与我无关。

“可是你看上去不太好。”

“我没问题。”

“别唬人了,都这样了怎么可能没问题。”

“不要靠近我!”

希达再度试图解决玛妲,却被玛妲给喝止了。

“你要是再靠近过来,我可不能保证自己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实际上,玛妲是可以保证的,她的脑子里现在已经满是将眼前这个该死的罪魁烧成灰烬的念头,身体所表现出的不适很大程度上都是为了压抑下这些想法而忍受的无妄之灾。

 

——那会是非常痛苦的,从身体到心灵都是。

 

她回想起了自己接受不死鸟之血前,斩龙者对自己所说的话。

 

——这诅咒的痛楚虽然微不足道,却足够摧毁你们这样脆弱的个体和人格。

 

斩龙者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漠然,如同雕塑般毫无情感。

 

——就算自身会被这诅咒之血取代,你也要引起我的注意吗?

 

身怀不死鸟之血之人,必将于火中诞生,于火中消亡,其灾厄将焚尽其所珍爱之物。

上一任继承不死鸟之血之人,炎羽之希洛维亚,在三百年战争守护了斯图亚特的英杰,其被成为张手便能将世界化为火海的不死鸟,最终却在雅金的旷野上,试图化为第二颗太阳而消失在了瞬间的高热之中,连一件遗物都没有留下。如同扑火的飞蛾一样坠落,便是被诅咒之血眷顾的结局。

可正因为这诅咒,斩龙者才会爱上过一个不爱自己之人。

这也是自己唯一接近他的机会。

但是这诅咒之血居然如此迅速地就降下了灾厄,是玛妲始料未及的,但就连造成这灾厄的源头,也是被诅咒之血眷顾之人。

一想到这里,玛妲以痛苦为代价苦苦支撑的理性,终于决堤了。

“你这小鬼!”

她大声斥骂起眼前的少女来。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任意妄为,造成了多少人的牺牲吗?”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如果不是你们对那孩子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我才不会和你们这些什么狗屁监事局扯上关系呢,你们这些混蛋根本没有把其他人当人看过!你们这……”

啪!

一记耳光打在了希达的脸上,她诧异地捂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打她的女人。

“你居然打我?”

“这一下,是为了那些死去的人打的。”

啪!

玛妲反手又打了一记耳光。

“你居然打了我两次?连我爸爸都没打过我!”

“像你这样满口只知道推卸责任的小鬼,如果不在这个时候纠正过来,未来就只会不断地犯下同样的错误,只会有更多无辜的人要承受你带来的悲伤!”

平台上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喧哗声,围剿希达·修尔的监事官们已经发现了睨端,开始变得有些混乱。被连着打了两个耳光的希达眼里噙着泪,狠狠地冲着玛妲咬牙。

“就算我承认了自己的过错,我也绝不会原谅你刚刚所做的事。”

可玛妲也不甘示弱。

“就算你承认了自己的过错,我也绝不会原谅带着诅咒之血出生的你的存在本身。”

这刻意挑衅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希达孩子气的表情在一刻之间变得狰狞,她附身起跳,像只野兽一样扑向了玛妲,骑在了玛妲的身上,拉扯着玛妲和她同样的红发。两人混乱地扭打在一起,最终以成年人的玛妲将希达甩在了地上告终。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一昧地只是为了那点无聊的尊严在这里和我强词夺理,嘴上说着承认错误,打心底里却根本没有产生过哪怕一丁点的悔意,他们说你只是个孩子,可你根本就是个天生的恶魔,从炼狱里带着硫磺之火降世的魔鬼!”

但希达一点都不肯认输,她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冲着玛妲怒吼。

“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满口为了他人,其中难道又有你自己的亲人不成?喋喋不休地抓着我的出身不放,你又懂什么身怀诅咒之血的感受了吗?”

“……”

“说不出话了吗?你们大人都是一个样子的,都是些道貌岸然,满口都是大道理,实际上什么都体会不了,就知道维护自己权威的蠢蛋!”

平台上劈里啪啦的爆裂声依旧没有中止,喧闹之声较之前更甚。

玛妲沉默地望着眼前盛怒的少女,在她接二连三的质问下答不出话。

这是如同地狱里传出的阿鼻叫唤一般的言语,如同血管内脉动的火焰一样灼心。

但是,名为玛妲的人格,绝不允许自己对这样的凄厉怪叫有所反应。

她是魔网的监事官,她是斩龙者的副手,她是……许诺过,为了斩龙者虚伪的感情而不再爱之人。

可不论玛妲在内心中怎样对着自己暗示,不讲人情开动的现实战车还是就那么横冲直撞了过来。

盛怒的希达,眼神突然柔和了下来,她松开了紧咬的嘴唇,下唇上留下了一排血色的牙印。

她有些烦恼似地摆动着脑袋,手脚不知何处安放,最终用力地跺了跺脚,在空港的甲板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而后她吸足了气,用尽了全部力气,向着玛妲呐喊出来。

“你为什么要哭啊?喂!”

毫不知情,毫不留情地把玛妲拼命维持的伪装给撕扯得粉碎。

“你在装什么可怜啊?你在骗谁的同情心啊?我随口说说的怎么可能就说中了呢?真是那样的话……真是那样的话你光在那里哭个什么劲啊!”

我……哭了吗?

玛妲抬起手,轻轻抚拭着自己的面颊,却触碰到了一行罪恶的水迹。

我……哭了?

远处有火焰爆裂的声音,近处有电流紊乱的滋滋声,再近一点的,是希达强忍着泪眼的喘息,更进一点的,是自己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

毫无节律的,彻底混乱的,如脱缰野马,无主之车四处横行的……

名字并非玛妲·查欧斯费米丽的自己。

那个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变成这样的呢?

是因为和弟弟许诺,要让那个人获得永远的幸福?

是因为无法忍受妹妹了家人而被迫牺牲,希望改变家人的处境?

还是因为被斩龙者谜样的魅力吸引,哪怕牺牲一切也希望博得他的目光?

我不明白。

平台上的混乱仍在继续,希达和玛妲的对峙也依旧继续着。

但两人不再剑拔弩张,反倒互相逃避起了各自的话题。

“你走吧。”

玛妲率先作了让步。

“就当我没见过你,虽然你迟早会被其它什么人拿下,但总而言之,我不会再要求你做些什么了。”

“不,我跟你走。”

但希达也突然态度大变,顺从地认输了。

“对不起,是我太任性了。”

她举起手,慢步走向了玛妲。

“是我太任性了。”

 

玛妲将希达交付给到场的其它监事官,再确认了平台上的疏散状况,等她再度回到广场时天都已经黑了,而自己的弟弟已经昏昏睡去。

几个小时前,自己还许诺,只要他不离开这里,她一定会确保玛利亚平安无事。可事到如今,自己彻底爽约之后,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遵守了自己的约定。

然而它还是发生了。

就和自己最终流下了眼泪一样。

自己辜负了斩龙者的期待,身为玛妲·查欧斯费米丽的自己没能将身为玛利妲·夏洛琳的自己抹杀,因为这样可笑的失误,她在自己的目标眼前出尽了洋相。

可任务还是完成了。

这似乎和斩龙者所说的不太一样,就算没有舍弃掉过去的一切,事情还是可以向着好的那方面发展的。

可尽管自己知晓了这一点,但一切都已经为时过晚。

她已经抛弃了“自己”,仅仅作为玛妲·查欧斯费米丽而存在了。

而就在当下,现在,她又不得不亲眼见证自己的弟弟,也一同舍弃了他的自我,变成了一个仅剩下称呼,别叫作某某·查欧斯费米丽的存在。

可就连后悔,都已经没有机会了。

她走到弟弟的身边,将自己的制服脱下,披在了他的身上,然后将他背了起来。

“对不起,是我太任性了。”

广场的尽头,斩龙者正等待着她们。

“是我太任性了。”

于此同时,在斯图亚特某处的公园中,这样的对话在两名穿着制服的成年人之间展开了——

“长官,您来了?”

“见鬼,那堆该死的垃圾就和你的脸色一样臭……她人呢?”

“送去杰基尔医生那里了。”

“那个只会开镇定剂的杰基尔?”

“嗯哼,不然呢?”

“随它吧,现场的情况怎么样?”

“您知道比惨不忍睹更严重的词是什么吗?”

“不知道,不过我可以想象。”

“那么现场就是您想象的那个样子。”

“……有监控录像吗?”

“有……但是我不推荐您观看。”

“你是在耍我吗?”

“我可不敢耍我的直属上司。”

“那么……你能简单地说明一下吗?”

“事情是这样的——她从塔里跑出来后,在这里遇到了附近的几个孩子……和她差不多大。他们以为她是新搬来的邻居或者是别的什么的,总之,小孩子嘛,就邀请她和他们一起玩了?”

“玩什么?”

“捉鬼,就是一个人抓剩下的其它人的那种弱智游戏。”

“嗯……那事故是怎么发生的?”

“就是这个游戏,你懂的,小孩子们管这个游戏叫捉鬼,跟她说明规则的时候告诉她,鬼就是要把其它人捉到吃掉,被吃掉的那个人就来当鬼。”

“然后呢?”

“然后刚一开始,不到五秒钟,她就被捉到了,因为她根本就是站在原地没动……”

“然后呢?”

“然后……嗯,轮到她当鬼的时候,吃掉了其中两个,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她正在吃第三个。”

“你他妈到底在说什么?”

“就是……看,先生……那儿,那堆垃圾,它们本来是两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