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士兵的补偿力度?”

头顶只剩两侧白鬓的书店老板吃惊地瞪大双眼,他不由得扶了扶自己单眼的放大镜,转过身来看着战后已过去五年之后还能问出这个问题,个子并不算高,留着缺少打理的短碎发,带着厚重黑眼圈的瓦瑞安。

“你这里没问题吧,小子?战争五年前就已经结束了,现在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这就是为什么我问小子你是不是这里有问题的原因。”

书店老板匆忙放下手中的书,一边敲了敲自己的脑壳,一边快步走出柜台。

“您不是常说‘人要顺从自己的求知欲’吗?”

“我还说过‘好奇心害死猫’呢。小子,我劝你不要调查这部分的事......嘿,等等,小子,你不是在市政府工作的吗?”

“我去问过了,但基本上没人知道这件事,资料早都移交到中央资料馆了。”

“喔,那我建议你自己去中央资料馆找。”

瓦瑞安被老板呛得一时间说不出话。

虽然在战调处工作,但是一周前战调处出手干涉民众游行示威事件的事发生后,处长压下了有关“零号部队”的一切讯息,也特意嘱咐这段时间不要留下任何正式调查“零号部队”的痕迹,进入中央资料馆的话必定会留下调查痕迹。

他不想因为自己的调查行径而葬送处长为蕾贝卡所做的一切。

“有点......特殊原因,但我想中央资料馆的资料也只是‘理论上’的情报,真正分发到那些士兵手中的补偿有多少,我只能从真正经历过战争的人口中得知。”

从他手中夺过书本的书店老板爬上货架旁的梯子,小心翼翼的将那本小说放回了原位。

“那你应该去找退伍老兵花名册,而不是来烦我。”

“拜托了,我真的很需要这份情报,您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人。”

面对书店老板有些漫不经心的推责回答,双手合十的瓦瑞安低下头来,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一个有用办法,即便这是他几十年间少有的几次低头求人之时。

“......好吧,好吧。别朝我低头,我又不是什么尊贵的政治家。”

书店老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他走下阶梯,却没有带给瓦瑞安任何其他的书。

“真不敢相信,五年了,竟然还有人记得这档子事。”

“没人关心过吗?那些记者?或者......”

“没有,当然没有!生活在和平里的人民怎么会关心那些士兵的死活?他们又不用上前线去打仗,哦,反过来想想,正因为他们不需要上前线打仗,所以才会变成所谓‘活在和平’之中,却完全不知战场为何处的人啊,小子!”

书店老板脸上那兴奋的表情却像是很激动似的,这让随他一起走向后书柜的瓦瑞安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只好跟在后面,以至于不在这个书柜所组成的迷宫里迷路。

“她最近怎样?”

“什么?”

“那个女孩,蕾贝卡,她有找到自己的父母吗?”

书店老板猝不及防问起这件事,让瓦瑞安不由得迟疑了下。

“为什么会问起她?”

“为什么我不能问起她?”

“......她很好,虽然没找到她的父母,但她现在已经有工作了。”

“所以今天她才没跟来,是吗,小子?”

“对,她好像很忙。”

“那就好。”

这样就好,瓦瑞安也这么想。

为了隐藏身份而被编入战调处,除了值班时间外基本都住在自己家里,这些事情瓦瑞安都没有提及。他认为这些事闭口不言要比暴露出去来得好,就算是这名书店老板也......

“对她好点,小子。”

“啊?”

“她是个可怜的女孩,除了战争什么都没剩下,对她好点,小子。”

“......我会的。”

瓦瑞安迟疑了下,停下脚步的他没能意识到自己一瞬间脸上表情的犹豫,仿佛为了掩盖自己心中的不安,瓦瑞安悄悄加快步子,跟着老板走进书店后方的书库中。

拐过几座黑檀木打造的朴实书架后,在走上二楼的阶梯下,瓦瑞安看到了那扇通往后方书库的门。它并不大,是条只能容纳下一个人通过那里的矮小木门,但瓦瑞安很清楚,这扇门后那并不算大的房间里,记载着的全都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在这里等着。”或许是因为之前好奇时闯进去过的关系,书店老板在门口命令他,随后便一个人走进书库,片刻后拿着一本牛皮外封的记事本走了出来。

“这么多年,我还以为我早就用不到这东西了,哈。”

书店老板一边走出书库,一边拍打着封面上的积灰,拿着记事本快步走回柜台。他有些焦急,但还是有条不紊的将反光设备与放大镜挂上工作台悬吊着的挂钩上,仔细阅读着记事本上的东西。

“啊,有了,‘战后补偿’,这本记事本里确实有记录,哈,老醉鬼的东西。”

“您介意我问一下这是谁的记事本吗?”

“记事本的主人?或许是名老兵,或许只是个醉鬼,但这不重要,小子。”

“......”

这很重要,瓦瑞安紧闭双唇,忍住了自己可能与书店老板争论的话——搞清眼下这件与“零号部队”有所牵连的事,比搞清记事本的主人重要得多。

“来,看这段,小子,过来点。”

顺着他的手指,凑过去的瓦瑞安看着记事本上歪歪扭扭的字,尽全力才读懂了那段写着“战后补助”标注下方的字段——记载着每个士兵应得的金钱数额:“15000新币”与真正领取到的“1000新币”。

“连真正应得款项的十分之一都不到......这怎么可能。”

“新币,小子,看清楚,这是战后才发行的新币,是好不容易才在政府管控下,没因通货膨胀而再度毁灭这个国家的新币。”

瓦瑞安焦急的向下看去,其他段落里也诉说着共和国承诺的战争补偿和做到了的部分,然而那些“免费享受三年社会福利”的条款看上去却让他感觉有些太过虚幻......共和国重建的那几年间,匮乏的基础设施几乎都没法完全供应全国的水与电,三年的承诺几乎毫无意义,能够享受到的只有一部分“少数人”。

空壳般的战后补偿条款,几乎全部都是。

“看看这个,小子,‘传令官让他们集结在广场上,政府承诺说会给他们足够多的补偿,帮助他们重返社会,投入重建工作之中’,哈,全都是政府发言啊,全都是。”

他完全可以想象到这些战争结束后归家返乡的士兵里,有多少因此而心怀不满,甚至对共和国政府心生怨恨的士兵。而这些士兵,兴许直至今日都还有不少,和“零号部队”一样随时准备向共和国复仇的人。

他们甚至只是披上军服便冲向战场的“平民”而已。

“该死......”

但是,如果共和国连这些士兵的补助都无法满足,那,在战争后期彻底沦为“兵器”的“零号部队”,他们又能如何安置他们呢?如何安置一支规模甚至超过三位数的巨大部队,在不引起任何慌乱的情况下?

瓦瑞安不敢去想这个问题,即便他很快就要面对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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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046”特殊部队的那件事过去,已有一周之久。

“市政府大楼被轰炸”,“游行示威演变为武力起义”诸如此类的标题在战事过去后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报纸,电台,都在对这件战后恶劣程度极其严重的事件大做文章。虽然政府的公关手段压制了大多数媒体对政府的不利刻画与对新法案的批判,但民众的不满声却在悄无声息的抗争中愈演愈烈——甚至已经有对政府街道破坏的补偿不满,在柜台前和工作人员动起手来的不满市民。

久违的,瓦瑞安在自己值班的时候有了点事情可做。

但是,因为出手阻拦对方之前,因疲惫而一直都在睡的瓦瑞安,也实在找不出什么能让对方冷静下来的办法。他只好采取了一点暴力的手段,用军队的格斗术把闹事者彻底打翻在地,杀鸡儆猴,制止了所有在场想要趁势起哄的人。

不出所料的,处长给了他劈头盖脸的一顿训,然后给他放了一个周的假,让瓦瑞安自己想办法冷静冷静。

“战争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从来就没结束啊,傻瓜。”

处长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让他没法忽视。

于是,这完全空闲间的一个周里,面对随时随地都会在墙角边蹲坐着的白发少女,瓦瑞安情不自禁产生了“想要调查零号部队”的打算,即便这已经是一个周假期的倒数最后一天,他也依旧没什么实质性进展。

“几乎不存在的战后补偿,军转民工程的协调不力,还有战后几乎被打垮的经济体系,这么一看还真是漏洞百出......”

他清点着记事本上寥寥无几的概括总结,情不自禁的叹了口气。

明明在战后重建工作和基础建设的复兴上没什么建树,但是在战争时期对“编制外部队”与战后“重建宣传”方面的情报管制却做的如此出色,以至于几乎找不到任何有关当初重建工作时期各项漏洞的记载......太诡异了。

为什么要在情报管制上做到这个地步?

“唉......”

全部都是一团糟的谜。

从那间没有名字的“黑森林”书店里出来,瓦瑞安拖着沉闷的脚步走回家去,他也不想绕远路,便再度拐回从市政府大门前笔直的热闹街道,一边在迎面走来的人群中避免相撞,一边用法余光扫视着周围已经恢复到从前的街道。

只过了一周,只过了一周之后,除去被装甲车爆炸时严重毁坏的店面之外,其他店面已经像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重新投入到一如往常的营业之中。来往的人群仿佛也忘记了一周前于此地上奋战的人们,兴许现在还能记住当初那名白发少女的人都寥寥无几,他们眼下关心的东西,只是今天要出来做的事情,自己需要做的事情而已。

隔街相望的花卉店店长注意到瓦瑞安扫过街道,端坐在店面门口旁,面带微笑的她朝瓦瑞安点了点头,这让以为没人注意到自己的瓦瑞安情不自禁避开了视线。

“?!”

但注意到花卉店门口那个巨大的黑色箱子时,瓦瑞安马上便跑出了潮水般的人群。

不,不会吧,明明跟她说过不要擅自出门的,可是这个箱子除了她还是谁的呢?瓦瑞安没能注意到自己脸上皱紧眉头的样子,他快步催动脚步,在花卉店的门前被迫放缓步子,一边注视着黑色的箱子,一边仔细回想蕾贝卡的武器箱有多大。

“您好。”

“您好......请,请问这个箱子是?”

“是一位客人的包袱哦。”

与他在这条街道上对视过无数次的花卉店老板,瓦瑞安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察觉到,对方光洁白皙的肌肤掩盖了些许皱纹,束成麻花团的褐色秀发和端庄的坐姿几乎融为一体,那股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淡淡花香也让瓦瑞安一瞬间差点以为自己被人下了药。但眼前这名女士浑身的成熟女性魅力都让他本能性打住脚步,甚至出神般的盯了好几秒。

“咳。”瓦瑞安清了清嗓子。“我是说,那位客人,她现在还在店里吗?”

“嗯?是您的熟人吗?那不妨进去找找看?”

“那个,我不是来买花的,所以......”

“没关系。”老板那有些轻飘飘的声音仿佛从世外传来。“只是看一看,这里的花儿们也会很高兴的。”

“呃......好吧,那打扰了。”

花卉店老板并没有起身,放任瓦瑞安独自一人走进了花卉店。

迎面而来的花香与五颜六色的花朵仿佛不征服他的感官不罢休般,从瓦瑞安走进花店开始,琳琅满目的花朵儿与不断刺激着鼻孔的花香,让习惯了硝烟的他情不自禁捂住口鼻,在花海中漫步般缓缓前行。

“蕾贝卡?”

在花海中小心前行的他终究还是注意到了那朵“巨大”的白色花朵。

少女像是受到惊吓般打了个激灵,随即缓缓转过头来,欲言又止似的张开后又紧闭双唇,看着无奈叉腰的瓦瑞安,一动不动的,就像一座木头人。

“你在做什么.......不是跟你说要出去的话告诉我吗?”

“对不起......”

低下头来的她将那束和她雪白色长发相似的花朵放回了花瓶。

“不,你出来其实没什么问题,但为什么要带着那个?”瓦瑞安指了指门口的方向。

“......那个,是必须拿的。”

“那也不用24小时天天拿着那东西吧?至少这样普通出行的时候......”

“不行!”

她突然提高的音调令瓦瑞安也吃了一惊。

但似乎像是注意到了刚刚的失态,蕾贝卡转过身去背对着她,用那件残破麻布长袍罩住了自己的头,看上去像是想埋进花海里似的,死活不肯转过头来。

“那,那东西是......唯一的。”

“唯一的?”

“嗯......唯一的。”

要说能对付“装甲兵器”的武器,恐怕所有单兵武器里,那还真是唯一的。

“所以不管去哪都带着吗?”

“司令说过......没了它,就会死,所以......”

“那是战争时期吧。现在都已经是五年后了,就算不随身带着也没事的。”

“可是......枪响,没有停。”

瓦瑞安的双手颤抖了一下。

“枪还在响......战争,还没结束......”

少女似乎不以为然的话,却让瓦瑞安再度的记忆中再度浮现出处长那句“战争从来就没结束”,她们的眼中,这场战争似乎根本没有停止过。

但是,她们眼中没有停止的“战争”,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起码,现在没有战争。”

他只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安慰少女。

但少女口中的战争究竟是什么,他无法明白。明明现如今还能在这里若无其事的观赏着花朵,明明人们还都有条不紊的生活着,明明这座城市的一切都在继续运转着,为什么还会觉得“战争没有结束?”......因为他并没有经历过那场战争吗?

他想不明白。

瓦瑞安无奈的叹了口气,他穿过花丛,走到少女身旁,指着那支白色的花朵向她开口:“想要吗,这个?”

“......可以吗?”

说起来,那么多次都是她救了自己,而自己却一点表示都没有......瓦瑞安回想起来,他甚至连道谢都没有过:“当然可以,家里地方那么大,只有那点东西的话太空旷了。正好我也没什么装饰的好主意......花瓶也一起买下来?”

“嗯。”

“那就这么决定了。”

起码,现在没有战争。

但那句“从未结束”的战争,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瓦瑞安对此却十分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