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感觉自己变成坏孩子了。
步行在暗巷中的我,脑中冷不丁冒出这样的念头。
不如说恍然惊觉。难道不是吗?从前的我,可不会抛下米莉在这种时候出门夜游。与她们的相遇真的使我改变了很多,虽然这种变化是好是坏还很难说。
而这一切都源自深夜小巷中的邂逅。
那么,今夜又将如何呢?
我停下脚步,望向来人。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你就知道我会来的。”
我重复她的话语。她的出现既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四月三十日星期日,黄金周第二天,晚上九点五十分。今晚的水月是一身看上去就很战斗风的装束。大一号的棕色皮质夹克。纤腰用一根同少女形象严重不协调的粗犷的黑色皮带紧紧束住,四个明晃晃的扣环穿在其间,每个扣环上分别栓着一支腕口粗细小臂长短的强光手电。只有规规矩矩扎好的双马尾残留着一丝少女的气息。
这个人的战斗模式,原来这么朋克?
这充满硬派气息的装束,就是她对战斗规则和自身超能力两方面的回应,力求发挥出最高水平的选择么。
“你拒绝了紫苏的邀请。”
“拒绝了在表面上观战的邀请。那太张扬了,我只打算悄悄地围观就好。”
“哼,强词夺理。你就是想偷偷地看。这个窥私癖。”
“……说得真难听,但我也没什么好反驳的。”
水月冷哼一声,发出嗤笑。
“跟我来。我给你安排一个最近的好位置。”
说罢她转身便走,我愣了一下,小跑两步跟在她身后。
“真稀奇。你居然会帮我。”
“那不然怎么样。在这儿和你打一架把你撵回去?”
“那我该庆幸你选择帮我?”
“别庆幸,这算不算帮你还很难说呢。”
“?”
水月没有再答,转过街角,我在心底耸耸肩,跟上她的步伐。
“谁对谁?你要带我看的。”
“我,和那天你偷窥的另一个人。……哼,照你的德行估计早把他忘了,只记得紫苏了吧?”
“那个火焰能力者?哇,两个高机动性的选手,估计我也要来回跑……”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们在旧城区中越走越深,两侧的建筑也由规整变得残破。我鲜少来到这种地方,好吧虽然昨天刚刚来过但那属于特例。毕竟随着城市的变迁,这一带基本已经没有住民。
……咦?
两侧的建筑突兀地和记忆中的某处重合。这个地方,我曾来过的?
“我们到了。”
前方的她忽然停下脚步,害得想事情出神的我险些撞上。刚想抱怨些什么,却看到了眼前的事物,话语登时被噎了回去。
是‘伸出尖刺的大楼’。月光下,尖刺的形状看得分明而隐隐令人毛骨悚然。
偏偏是这里?
“……我和这个地方还挺有缘的。这也是那个费尔斯塔小姐指定的吗?”
“是。不过这栋大楼是在对战场地外侧,搞不懂她到底是不是有意的……”说着水月“啪”地一声合上手机盖,“总之你先藏好吧?”
我依言展开电磁迷彩,她盯住我,忽然发出嗤笑,作势要戳我的双眼,我连忙躲开。
“嘿,剩两只眼睛……不用能力还真是不容易发现啊,不用能力的话。”
“干嘛要说两遍?”
而且你的声音太大了吧?
她丝毫不理会我心中的纠结,再度向前赶路,我只得紧随其后。
越过‘伸出尖刺的大楼’,前方的小巷已然被暗红的光辉点亮。转过巷角的一刹那,眼前一阵恍惚。
被烛光般摇曳的火焰映出身形的,是大刺刺立在小巷中央的红黑色少年。
暗红色的头发,左侧眼角下的刺青,包裹住全身的黑色斗篷,与我那天看到一模一样的暗色系装扮。
是那个火焰系能力者。
恍惚之间,似乎穿越回了大前天的同一时间。
只不过这次的主角换了人,换成了——
“喂,你。”
?!
忽然之间红黑色少年的视线从水月身上移开,直勾勾地盯住我藏身的地方。
心中猛地一颤。不会吧?这肯定只是巧合,没错——
“躲在墙角的,鬼鬼祟祟的家伙,出来!不然别怪本大爷不客气!”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被发现了!怎么回事?该怎么做?为什么?会怎么样?脑浆如同炸了锅一般翻腾而起。但刹那间又像被抽去热量般平静下来。纷杂的思绪消失了,脑海中几个具体的可能性浮出水面。强迫自己反复默念,终于将其形体固定了下来。
当我驱动双腿迈出阴影,身体已不再颤抖。
视线的前方,水月站在对方身边捂嘴偷笑。白了她一眼,转向红黑色少年。
“……我本来对自己的能力挺有自信的,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怎么发现的?”
“可笑。你以为躲在墙角就能瞒过本大爷,火之化身弗兰,的眼睛吗?”
“这可算不上回答啊。到底是怎样?”
一边这样答道,大脑却在超负荷运转。
火之化身?的眼睛?……难道是,红外线热成像?啧,大意了。确实我只屏蔽了可见波段的电磁波,对红外波段没有防护。可真的有人会做到这种地步……?
“哼,本大爷可没必要把能力告诉一个躲在暗处偷窥,丝毫没有骨气的家伙。”
红黑色少年的目光在我身上来回游移,从头到脚打量着我。
“没见过的面孔……这么说,你就是温特那家伙所说的,对面的什么新人?”
“她对你说了?没错,正是在下。”
嗯?这家伙,不知道身边的双马尾就是自家的风能力者吗?这种观察力……等一下,如果真的用了什么探测技术的话,应该早在那天就知道我的存在了……?
似乎要触及某个关键点,可对方没有给我往下思考的机会,不冷不热的声音继续道。
“嘿,一个大男人却和小姑娘混在一起,还搞什么偷窥?啧……水月是吧,你们结社的人,赶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马上就到十点了。”
面对轻蔑的话语,水月却只是冷笑一声,发出不屑的声音。
“哼,你这战斗白痴。不知道听过他的能力,你这张臭嘴还会不会这么说话。”
“他的能力?”红黑色少年首次表现出兴趣,扬起眉毛,“什么能力,说来听听?”
“电气能力哦。他可是货真价实的电击使。”
喂喂喂?水月小姐,您怎么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了……?惊异的目光投向水月,却立刻又被红黑色少年吸引了过去。
“哼?电击使?你说,电击使?!”
红黑色少年的面容,不知何时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适才高傲冷酷的表情已经荡然无存。面部肌肉急剧扭曲,脸颊上的刺青拧成了一团,嘴角夸张地上扬,露出鲨鱼状的利齿。眉头高高挑起,神情狂躁而兴奋,又有些狰狞。
怎么回事?
“有意思,这可真的是有意思。”
像中了邪一样,嘴里念念有词,忽然又转向我,神色激动。
“是什么样的电气能力?怎么操控的?”
我愣在原地,除了不住眨眼外什么都做不到。这人究竟是在激动什么?电气能力对他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吗?质询地看向水月。后者耸起肩,摇摇头,摊开手掌。显然是没有打算告诉我,不管是说来话长或是基于别的理由。好的嘛,看来只能我自己处理了?无可奈何,我思忖片刻,开口。
“我也说不清是怎样的电气。或许就像……操纵电磁力本身一样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这就是命运吗!?”
红黑色少年的高声大笑震动了静谧的夜空,我却只觉得莫名其妙。稍微等等啊,到底是在说什么啊?然而对方只是把我的质询当作耳旁风,径自狂笑不止。末了,当笑声终于停下,朝我走来,在我面前抱臂站定。眉宇间充满喜悦和兴奋,还带有某种暴戾的气息。
“本大爷决定了,要和你一较高下。”
“……”
脸上带着十足的确信,你之前的对手呢?我越过他的肩头看去,水月则好像早已料到这样的事态般叹气,摇摇头。察觉到我的视线,火焰能力者——自称弗兰来着?才像刚刚想起她一样转过头。
“至于你嘛,你来当裁判,没问题吧?”
“好好,我做就是……真是,有够粗鲁的。不过反正你也就是个战斗白痴,不能要求更多。”
“很好,那就这样准备开始——”“我说,我能说两句吗?”
终于忍无可忍,压抑住心中涌动的无名烦躁,打断了红黑色少年得意洋洋的宣言。
我已经很克制了。
“怎么?本大爷命中注定的对手啊?”
“鬼才是你命中注定的对手。从刚才开始就把我晾在一边,自己在自说自话……真是有够莫名其妙的。什么特殊的意义,什么命运之战啊?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想去了解。这场闹剧我受够了。我是打算偷看没错但我会用别的方式来谢罪,要让我和你战斗我可敬谢不敏,这种无谓的争斗——”
“无谓的争斗?你在说什么?战斗的意义你不了解?”
我的话语被拦腰截断。红黑色少年露出看白痴般的表情,见我没有回应,继续道。
“喂喂,本大爷问你,你也是超能力者吧?”
咯噔。
心底一震,已经编织好的话语被梗在喉头,半晌才发出质问。
“……你想说什么?”
“是超能力者怎么会抗拒战斗呢?本大爷不明白。你不觉得,只有在施展出全部能力的生死相搏中,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吗?”
“!”
世界的色彩消失了,只剩下眼前的红黑色少年。耳中被他的慷慨陈词填满。
“神赐予了我们超能力,这种超人的能力,超越常理的能力,然后任性地把我们丢下了。这份力量应该用到何处?神没有说,我们便不知道。”
那么我们如何表达自我的存在?他这样问道。
“这个世界不需要超能力者。我们从一开始就被世界放逐了啊。我们是特殊的,特殊在世间的价值就是奇缺。难道要让我们像动物园里的珍禽异兽一样供人玩赏吗?本大爷才不甘心这样咧!只有战斗!”说到激动处,忽然双手指天,振臂疾呼起来,被掀起的斗篷“呼啦”地扇出风声,“只有战斗!与势均力敌的对手生死相搏的瞬间!才是至高无上的快乐!只有在这种时候本大爷才能真切地感受到本大爷就在这里!你啊!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心动只有一瞬间,色彩和声响很快回到了我的身上。我冷眼看向面前的狂徒。
世间的大多数问题,通常都能用给予或掠夺来解决。这家伙选择了后者吗。
沉溺于力量本身,只追求内在的愉悦,这是一种破灭后的放纵吗?类似酒神的狂欢?这样想确实有一定的合理性,或许有很多超能力者会产生这种想法。说不定昨天之前我也会认同,但是。
“别把我和你们混为一谈,我不认为这样会有任何未来。”
听了我的话,对方先是一怔,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啊。你是被那个女人蛊惑了吗?”
“或许是吧。”
“你明白那个人是多么异想天开吗,什么?解放所有超能力者?哈,真是让人大牙都笑掉了啊!她对超能力的认识太过浅显了。这正是对真正的超能力一无所知的证明啊!”
“……”
“真正的超能力,或者说它真正的应用方式,根本不是那种家家酒一样的东西,而是超出她所能认识到的危险——”
话说到一半,停顿片刻,长出一口气。
“——即使本大爷说了多少遍,那个和平白痴的脑袋丝毫听不进去。真是可悲。那个植物小妞,连费尔斯塔老大的苦心都体会不到,遇到真正的超能力者只有任人宰割的份!本大爷劝你还是——”
“那就来证明给我看吧。”
我向前笔直地伸出拳头。
“向我证明你是对的,或者我证明给你看。”
“……哼,看来你小子也有点骨气嘛。你叫什么?”
“米那。”
“记住了。”
双拳相抵。契约成立。
“……哟呵,我就说男孩子们容易自顾自地燃起来,搞什么,最后还是应战了?”
朝发出风言风语的双马尾瞪去,后者装作没事一般转过了头。
“不过有个问题啊,弗兰。这家伙不是正式的结社成员,最好别让费尔斯塔小姐知道为妙。原定的裁判云路还在看着,先要和她说清楚,叫她保密——”
“保密?小事一桩,这样就可以了吧?”
一瞬间,没能理解我眼中映出的是什么。
两侧石壁上摇曳着的炽热红色忽的聚成一束腾空而起,好似一道烟花窜向天空。突然一声尖锐的悲鸣伴着烟火炸开,什么东西坠落在地,滚到我面前。
……是,鸟?
浑身的羽毛被火焰尽数吞噬,奄奄一息的鸟儿,正躺在我脚下。这孩子,是被火焰弹打下来的?可是为了一只鸟儿何致如此大动干戈?……等等,这该不会是!
“那个女人的耳目解决掉了,这样就可以了吧?”
“……被费尔斯塔小姐骂了我可不管喔?”
“无所谓。”
我有些发愣。什么?这家伙认真到这种程度?恍如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冲动的情绪从心中消失了,终于得以冷静地审视现状。羽毛烧焦的臭味窜入鼻腔,在这一瞬间,我才真正地有了身处战场的实感,接受了自己已经卷入战斗的事实。
仔细想想,抛开蛮不讲理的态度和夸张的肢体语言不谈,对方的诉求非常简单,就是和我堂堂正正地一较高下。或许,就算我不接受对方的挑衅,战斗也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可避免。
默默退到十几步之外的红黑色身形,原本还显得荒谬而可笑,现在竟变得有些庄严,分明是一位等待决斗的剑客。
对方的立场和态度非常明确了。
那么,我应该怎么做?
我在战斗。
这是谁的选择?
“‘场地’的信号弹我拿过来了。”不知何时,水月已然在身畔楼顶的围栏处坐下,双脚悬空,摇晃着,“当我扔下去它落地的瞬间就可以开始了哦。弗兰,给我一个具体的中心点坐标。”
“就我们两个正中间。别废话了,快点。”
“男孩子过于着急可是会被讨厌的哦。……不过,到时间了,就如你所愿。”
说着,她将手中的某物用力抛出。
我眼看那个小小的圆球从上空自由落体,目光紧随着它的轨迹,倒数着落地的时间。
……预备。
三。
二。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