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石牢中默默等死的时间过于无聊,仅仅是十天过去,无数混乱的思绪就开始在范·达姆的脑子中盘旋——关于这个世界,这个社会,高贵的人们何以高贵?倘若生来高人一等,必有其可取之处吗?究竟是所受的教育?是学识的积累?亦或是进取的精神?
可如果真由诸如此类的因素而决定,为什么那个家伙会在这里?
在这十天之中,他得知了关押在自己隔壁的是一位曾非常著名的学者。
本来,他自认会进这石牢中的大抵都是像自己一样的人——粗鄙、贫困的罪犯,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在此静候死亡降临。
但他得知隔壁那名学者,竟是无期徒刑的时候,迷蒙的心底浮出一个疑问:
——难道不懈思考,探寻世界的隐秘也是一种罪孽吗?
可是,若是要在这种鬼地方关押一生,或许在这个时代,真的没有比这更深重的罪孽了。
大抵是因为他唯独没有高贵的出身,所以这一切才成了他的罪孽。
学者的名字是柯雷特,已经不知道在这关了多久,一头凌乱的长发都纠结在一起,瘦骨嶙峋的躯干好像一截朽木,身上的囚服都变成了发馊的破布。要说他身上还有什么完好的物件,只有那副碎了块镜片的眼镜还算保养得当。
他还有半截石灰棒,那是他修缮石牢时从工地上捡回来的。
无期徒刑的囚犯与他们这些死囚不同,他们会被指派去做一些狱内的工作,还算是有一点微乎其微的自由——也就是活动身体的程度。
学者柯雷特,他就用那根石灰棒,在囚室的墙壁上画满了怪异的符号和文字,有些囚犯会为其惊叹,但更多的是置若罔闻。
而范·达姆则介于这两者之间。
曾经担任过镇长的他,知道知识的重要和伟大,也认为柯雷特是个好人;但他的经历注定他更重于经验,而且实在无法理解柯雷特写下的篇章有何意义。
仅仅是稍微有些兴趣。
可这些微的兴趣,就像带有魔力的种子,在他的心中萌芽。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明明他还有不到一年就要执行死刑,已经毫无未来可言,却还会在这空虚的时日里对周边的事物好奇。
“柯雷特先生,你画在墙上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终于有一天,他按捺不住内心,开口问道。
“已经很久没人叫我的名字了,更别提‘先生’了。”倚在墙边的瘦弱学者有些激动地说道,深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这是......世界。”
“世...界?”范·达姆吃惊地对着那堵石壁眨巴着眼,又看了看学者。
长廊上燃烧的火把投下晦暗的光,隐约照亮石壁上白灰刻下的痕迹。
歪曲的线条时而连接成片,时而勾勒出分明的界线,又化作星星点点。繁杂而凌乱的文字注解缀在这些图形的附近。
“这是...是地图吗?!为什么和我看过的不一样...等等...”偶然间,范达姆认出了墙壁右侧一小段蜿蜒的界线,仔细辨识的话,其形貌与王国的海岸线一致。
但为什么,这段本该占流通地图十分之一的海岸线,在这副图画上只是极其渺小的一段。
任他再是迟钝,也无法控制某个不切实际的猜测浮现在心中。
“这难道是...世界地图......”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迄今为止,有无数人曾尝试穿过王国北方的大沙漠去丈量这个世界,要么一去无回,要么就只能得到残缺的拼图。
“.....在我小的时候,就梦想着踏遍世界,直到遥远的彼方,大地的尽头。遍历沧桑,见识一切!”学者柯雷特沧桑的瞳孔中闪烁着一种不灭的火焰,瘦弱的躯体仿若再度焕发生机,快速说道:“可是王国北方的大沙漠,以现在的水平是无法穿越的。于是我从海上出发,向大海的深处和水天交接之处远航....”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平缓而清晰。他讲述起航海的见闻,自己是如何向南一路航行,历经艰难险阻,指挥团队击退了诸多形态各异的魔物,又跨越无数的国家。在向南的尽头,他来到了一片沙漠的边缘,而那就是——王国北方无尽的大沙漠。
他讲起沙漠另一端的国家,那是个庞大的共和国,他们造的大船足有一幢楼那么宏伟,即使是风暴天也不能奈何.....
无数的奇闻异事,冒险怪谈,讲也讲不完。范·达姆屏息凝神地聆听着,思绪都随着他的讲述飞得老远,他感到自己就在学者柯雷特的探险队中,越过大海,又攀越险峰,得见无数的奇观异景。
在这漫长的讲述中,火把都熄灭在长夜里,又到初升的朝阳驱散黑暗,他才随着故事回到了王国的海岸。
“范,知道吗?我一直在追寻的,就在这里。”晨曦之中,学者柯雷特敲了敲那堵石壁,高举双臂做出拥抱的姿势,仿佛腕上的镣铐不再沉重,“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远眺万物的高塔。”
“柯雷特先生,”昂首望着那枯槁却显得高大的身影,范·达姆苦笑着叹息道:“你被关押在这的理由,我也知道了。”
这样的成果是不能发布的,那会摧毁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们划出的界线。
而听柯雷特的描述,学术界那些钻营势力的学阀也不认可他,因为这会毁灭他们捞金的事业。
“是啊...人们总是畏惧未知,比起更广阔浩瀚,充满波澜的世界,宁可缩在自己的窝中。”柯雷特轻叹着摇了摇头,仍带着不以为意的笑容,“哪怕那只是寒冷的畜棚。”
那之后,他们又长谈许久,直到彼此睡去。
这或许是范·达姆所经历的最漫长的一天,仿若遍历光阴荏苒与沧海桑田般的长久,但又是一段充盈喜悦的飞快时光。
他再次醒来时,已是黄昏。
正当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却听得走廊的尽头有哐啷哐啷的响动愈来愈近——那是狱卒们脚上的铠靴与石地板撞击发出的声音。
“3084号,滚起来!”一队狱卒来到了范·达姆的囚室牢门前,为首的小胡子队长厉声咆哮道。
“是!”范·达姆一个激灵就从地上弹了起来,腰杆挺得笔直大声应道。
坦白说,这种只有烂菜汤的日子,他连直腰的力气都没有。但不这样做,狱卒手里的铁棍滋味可不好受,更别提那会让他烧伤的伤处裂开。
“扔进去。”小胡子队长粗鲁地打开了牢门,对着身后的手下歪了歪头。
当他闪过身子,范·达姆看清了狱卒手中抱着的事物,他的目光变得惊恐,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那分明就是一个襁褓包裹的婴儿!
而那狱卒几乎没有迟疑,一抬手,襁褓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飞了进来。
“危险!!”范·达姆来不及思考,舍身飞扑抱住了婴儿护在怀中,但他自己也重重地摔在了冷硬的石地板上。伤口开裂的刺痛,以及肋骨遭到冲击导致的钝痛令他倒吸一口冷气。
狱卒们见他这副惨样,面面相觑耸了耸肩,而后爆发出一阵哄笑。
他们什么也没说,就这样走远了,只有那刺耳的笑声回荡在长廊中。
“范!你没事吗?!”被吵醒的学者柯雷特目睹这一幕,担忧地呼唤道。
“没事......不过这个小孩是怎么回事,还是个婴儿呀!”范达姆爬了起来,边揉着肋骨边审视着怀中的婴儿。
襁褓中的稚儿睡得恬然安静,细微的呼吸十分平稳,还不时砸吧砸吧嘴。
看着那天真的睡脸,感受着臂弯中传来的温软触感,某种奇妙的情感融化了范·达姆的心——但当他瞥见襁褓角上坠着的号码牌时,心又骤地冷了下来。
那上面分明写着:3096号无期徒刑。
“睫毛这么长,是个女孩儿吧?可是婴儿能犯什么罪呢?这太怪异!”他将襁褓抱啊到角落的茅草堆上,摇头哀叹:“再说我都是个快死的人了,难道还让我带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孩不成?”
“这不也挺好的,反正你也没其他事干。”隔着铁栅,学者柯雷特松了口气。
“那你可要帮衬着我啊,柯雷特先生...唉,这孩子,在这种鬼地方也能睡得这么香?啊...她醒了。”范·达姆的语气颇为无奈,可明显地笑了,那因为烧伤扭曲的粗犷面孔都舒展了。
女婴慢慢睁开了眼睛,那双纯净的瞳眸倒映出范·达姆可怖的面孔,竟然没有害怕,反而咯咯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柯雷特也被逗笑了,拍着干瘪的胸脯道:“放心吧,干活的时候,有用的东西我会带回来。而且我的旧友有时也会来看我,我会托他们帮忙.....”
就在他这么说着时,茅草堆上的襁褓明显漏出了水迹。
“哇!她尿了!”范·达姆手忙脚乱地解开襁褓,慌慌张张脱下自己的囚服帮她擦拭,却偶然间瞥见掉在地上的一块名牌。
那是夹藏在襁褓缝隙中的,纯金制造的名牌,那是只有上流社会的老爷小姐们才配得上的奢华色彩,与这寒酸的景致格格不入。
名牌上刻着女孩的名字:
希娅·维尔滋。
“维尔滋......”看到那名字的瞬间,范·达姆怔住了。
因为对这个名字,他再熟悉不过,同时那也是他被扔进石牢的缘由。
恨意如潮水,汹涌澎湃,冲击着灵魂与理性的大堤。在战场上,他本就杀过许多人,更遑论坐牢也是因为杀人,但他认为这都是正当的——战场上的厮杀实属无奈,而若不是维尔滋伯爵作恶多端,他又怎会痛下杀手!
是的,维尔滋那般的恶棍,不配在人世留下后代血脉!
混乱的思绪翻卷着,范·达姆圆瞪的双眼因充血而发红。他背对柯雷特,青筋暴起的双臂不住颤抖着,缓缓扼上了女婴脆弱的咽喉。
只要一瞬间就结束了,他此生亦将再无悔憾。
然而,当他粗重地喘息着,将下杀手之时,却看见了女婴的后背——被烙铁印上的逆十字的伤痕,还未愈合,翻卷的皮肉与血痂触目惊心。
目睹这一切,男人的双臂断线般垂落在地,再也抬不起来。
他心中的暴虐,以及那炽烈的仇恨,在更残酷的暴虐和冷酷的庞大恶意之前,已然被碾为灰烬。
“为什么会这样...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她只是个婴儿啊!!多荒唐啊——啊啊啊啊!!!”
罪人范·达姆就像一匹离群的负伤野兽般发出悲痛的咆吼,久久回荡在黄昏时分的天空下。
而此刻,石牢的顶点,管理者所在的高塔之顶。
装潢奢华的会客室内,一名身穿燕尾服的老管家正将一只小木匣推上典狱长的大办公桌。
“典狱长阁下,你知道的,那个女孩.....”老管家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单片金边镜。
“贝尔爷,你就放心吧,她不是那个维尔滋伯爵的种吗?”典狱长叼着半截雪茄烟,用那猥亵而肥硕的手指揭开了木匣的盖子。里面装着的,是一整根的金条,黄澄澄的光彩有着慑人心魂的魔力。典狱长赞叹着,满意地阖上盖子,将匣子飞快地收进办公桌的抽屉里,笑容可掬地说道:“我已经安排把她和杀害伯爵一家的罪犯,那个范·达姆关押在一起——那家伙可是连被审判的时候都咆哮着‘后悔没能杀光’呢。”
“但是,万一他没有杀她呢?”管家贝尔担忧地质疑道:“要知道,这事关我家主人接管林登一事能否万无一失。”
“别在意,”典狱长呼出一道长长的烟雾,脸上堆满淫猥的笑容,得意地耸肩道:“那她也会在这儿,就在这深渊的最底层,哪儿也去不了,哪儿也别想去——她的一生,直到死,都在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