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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淺淺染上橘紅,西斜的太陽光透過兩面臨街的巨大落地窗,在古樸裝潢的店內渲染出柔和的光輝。
耳畔,隱藏式音響播放着一首又一首徐沢未曾聽過的舒緩鋼琴樂,而在這柔和的主旋律之中,偶爾會摻入攪拌咖啡的湯匙與白瓷杯碰撞的清脆響聲,客人柔和的低語聲,抑或是書籍翻頁的聲音,而這一切則以牆上掛鐘到達準點時敲響的鼓點為界,隨着時間的流逝往複循環。
——待在這裡,總感覺連空氣流動的速度都要比外面的世界慢上半分。
徐沢現在所待的這家咖啡館就是有這樣神奇的魔力。
只不過,對於這麼一家店來說,客人實在是少過頭了。
除開坐在吧台的徐沢,此時待在店裡的客人只有一位不知為何帶着眼罩的少女,她翻閱着封面上畫有魔法陣一樣圖案的書籍,嘴裡還小聲地嘟噥着什麼。
只可惜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徐沢沒辦法直接和她搭話,而且少女身邊也充斥着一種一旦過去搭話事情就會變得很麻煩的氛圍,搞不好會從她嘴裡得知世界就要毀滅了。嗯,就是這種程度的麻煩。
出於某種難以解釋的原因,無論是清閑的時間段還是本應是客潮的時間段,在這家咖啡館裡就座的永遠都只有兩三位客人——至少從徐沢第一天到達這裡開始,他從未見過店裡的客人數量超過兩位數。
到了這種程度,稱之為冷清其實一點都不為過,但店裡的老闆娘——邱榛瀨卻一直不願意承認這點。
徐沢將視線移向吧台之後。
黑色的泡泡袖連身裙,充斥着大量蕾絲的裙擺,純白的圍裙用身後尺寸誇張的大蝴蝶結繫緊,再加上與頭頂上輕飄飄的頭飾,名為榛瀨的少女的穿着,毫無疑問就是近年來在各種領域裡都備受歡迎的「女僕裝」。
但她並非是一時興起才穿成這樣,至少在徐沢的印象里,從他第一次踏入這家咖啡廳開始,榛瀨就一直在以這樣的裝束接待客人。
而且說實話,榛瀨穿着女僕裝的時候,的確給人一股精明能幹、什麼事都會認真負責到底的女僕長的感覺。
尤其是擺出這副不滿的表情的時候——
「喏!你的咖啡!」
咖啡杯和面前木製吧台重重地相碰,發出清脆的響聲。
即便是以這種力度,裡面深褐色的咖啡卻絲毫沒有灑出來半點,真不愧是女僕小姐。
當然,如果待客的時候臉上能多帶幾分笑容就更好了。
「榛瀨學姐……別那麼生氣嘛……」
總之先試着緩和一下氣氛。
「我能不生氣嗎?說了多少次你們不要擅自進行臨時作戰了!至少在那之前要和我說聲!」
榛瀨氣憤地單手叉腰,這個瞬間,她腦後低低綁住的馬尾和身上裝飾着大量蕾絲邊的短裙都輕輕搖晃起來。
榛瀨小姐不止是這家店的老闆娘兼女僕小姐,同時也是三人「作戰」的軍師。
——這個世界上維繫人們關係的方式有很多種。先天決定的血脈維繫着親子之間的關係,後天每個人所作出的努力和抉擇又將彼此之間原本毫無瓜葛的人們聯繫成一張張或大或小的交際網。
同住一個屋檐下的姊妹偶爾發生爭執,商人們因為利益或聚集或對立,政客們在暗流涌動之中勾結談判,這些都不外乎是人們之間的聯繫。
徐沢記得在自己小學的時候,曾經發生過和另外一個女生一不小心一起被反鎖在體育倉庫里這樣的事。
雖然那時候兩人直到被粗心的體育老師發現為止都絲毫沒有進行交流,但在徐沢看來,那時「我們都被反鎖在倉庫里」這樣的共同認知仍舊在兩人之間牽起了一條無形的線。所謂人類,就是這樣一種會主動被動地,甚至是自我臆想地與別的個體產生聯繫的生物。
而將徐沢、萊奇、陽人、榛瀨四人,甚至是將灰子和柚婷也一同聯繫在一起的,正是全稱為「戀愛作戰」的、極為特殊的無形細線。
「在做之前好好思考一下啊,『三思而後行』小學老師教過的吧?」
「我們有好好思考了的……雖然只有三秒鐘左右。」
而且大概還是個體分離式的。
被彷彿要將自己刺穿的銳利視線瞪着,徐沢開始後悔起自己提前二十分鐘到場。
要是晚點來,說不定此刻在這裡正面承受女僕小姐怒火的就不是自己,而是自己那兩位舍友了。
……說不定他們倆也是這麼想的。
「那個,總而言之您想想,現在就對我發火的話,等會等萊奇和陽人來的時候不還得再來一次嗎?最壞的情況下可能還得要兩次,這叫什麼來着……對!『吃力不討好』!」
「成語用錯了吧?」
雖然尖銳地挑出了徐沢的誤用,但似乎也是覺得徐沢說的話有道理,榛瀨的周遭的氣氛變得溫和了一些,證據就是她的表情從「氣憤」降級成了「不爽」的程度。
「要是暴露了怎麼辦啊……」
聲量比剛剛稍微低些,雖然還是十分不滿的口吻,但自那雙眼瞳之中投來的視線,卻是別種情緒佔了上風。
那是名為「擔憂」的情緒。
徐沢很清楚她在擔心些什麼,她剛剛會大發脾氣的原因也同樣知曉。
禁止私自進行作戰,即使迫不得已,在那之前也必須向軍師彙報並說明計劃,這是最初開始就立下的規則。
而會定下這樣的規則的原因非常簡單,卻也極為特殊——徐沢也好陽人也好萊奇也好,三人都是在各種各樣的影視作品裡,被稱之為「超能力者」的存在,而在三人的認知里,這個世界……至少他們周邊的世界裡,擁有特殊能力的也僅有他們。
為了避開不必要的風險,三人打從一開始就決定隱瞞超能力者的身份。
「對不起……」
面對別人的好意時,自己也要同樣回以好意,這是徐沢從小就被教導的道理。當女僕小姐如此發自內心地擔憂時,此時的徐沢認為,坦誠認錯才是最好的選擇。
「總之,等陽人和萊奇那兩個傢伙來了,我要讓你們全都罰站面壁思過!」
以極為彆扭的方式接受了這份歉意的女僕小姐憤憤轉頭,擺出一副不想再理會徐沢的樣子擦起白瓷盤。
說不定這副模樣會一直持續到陽人和萊奇抵達這裡。
但到時候女僕小姐的氣肯定已經消了。
唯獨這一點,徐沢抱有十足的信心。
徐沢端起咖啡輕抿一口,溫熱的咖啡液在舌尖織起苦澀,但隨即便釋放出了醇厚的芳香,其間的酸意也是恰到好處,沁人心扉。
身為老闆娘的榛瀨雖然喜歡穿着女僕裝,但這家咖啡館卻並非以此作為招牌,美味的咖啡,以及——
徐沢深吸了一口緩慢流轉着的空氣,感受時間之沙的細流伴隨着音樂在指尖漸漸流動,他望向店外,街道上的人不知不覺間多了起來,有和身旁的異性保持着曖昧距離相伴而行的青澀男生,也有領着活潑的孫輩的黃髮老翁,對着手機不斷點頭一臉愁苦的工薪階層的身影也非常惹眼。
在夕陽的餘暉之下,城市重新填滿喧囂。
但這份喧囂卻鮮能傳到店裡。
出於某種無法解釋的原因,明明店鋪門面就位於徐沢所就讀的大學附近,隔一條路的地方還有大學的附屬高中,正屬於人流量密集的地段,卻幾乎沒有人知道這家店。
這裡就宛若離世而獨立的秘境一般,雖然能透過大大的玻璃櫥窗望到街上,卻似乎與街上的一切都相互隔絕,即便喧鬧聲偶爾傳來,但那聲音彷彿也離得很遠,讓人幾乎忘卻了它的存在。
——以及這份冷清卻又無比悠閑的沉適感,這些,才是這家店最大的招牌。
將視線從窗外收回的時候,正好和那個戴着眼罩的少女對上了眼,她用雙手把頭頂大大的尖頂帽的帽檐拉了下來,躲在那裡面暗自窺視着吧台這邊。
咦……?剛剛她頭頂上有那頂帽子的嗎?
她似乎從女僕小姐發火那時起就一直在偷看,此時一被徐沢發現,她立馬轉過了頭,捧起咖啡杯小口地啜飲,裝出一副在認真品味咖啡的樣子,結果卻不小心被咖啡嗆到,隨即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這副冒失的樣子讓徐沢不禁想起自己的妹妹,印象里她也有過這樣可愛的時期。
嘴角不禁揚起淡淡的笑容,在少女又一次將視線偷瞟過來的時候,徐沢稍微舉起手,向對方打了個招呼。
而少女似乎並沒有預料到這點,稍微愣了愣,隨後才回過神來。染着淡淡緋紅的臉上出現了小小的笑容,她把臉朝向這邊,同樣有些笨拙地舉起手回應了徐沢。
在這家冷清卻又有着獨特韻味的店裡,客人之間總會形成一種獨特的羈絆,就像是有着纖細而又無形的線牽在每個進到店裡的人身上一樣,將他們聯繫起來,卻又將他們輕輕地分隔開,他們關注着彼此的存在而又互不打擾,只是一同享受着這份愜意的悠閑。
或許在某個瞬間,他們之間的線會突然變得明朗起來,但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看到少女轉回視線,徐沢便也將臉轉了回來,他將咖啡杯又一次送到嘴邊。
牆上,掛鐘敲響了到達準點的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