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的时候起,我就不是一个成功的人。

无论想要挑战什么都会失败,无论想为谁做事都会帮倒忙。

我没有资格站在房间中央,和那些人生顺风顺水的人为伴。

所以,从妈妈那里听到救世主的故事时,我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他身上——

“下学期就高三了,大家把状态调整上来。”老师说着,拍了一下讲台,“不要整天沉迷这种东西,我们学校是很宽松,但还是建议把你们玩手机的时间多拿点去读书做题。”

午后第三节的班会课,班主任老师轻描淡写,一句话带过了最近病毒式扩散的诅咒信事件,随后借这件事开始了老套的喊口号环节。

所幸,在叶如梦主动背上黑锅之后,事情很快就平息了。没有造成实质上的不良影响,所以学校也根本没去究谁的责任。

但我脑中的疑云依旧挥之不去。

中午碍于实际情况,最后也没机会向星夜了解更多内情。

——她的朋友,应该是那位叫陆小霄的人吧,被人欺负怎么回事。

——叶如梦是她最初的收件人之一吗,如果不是的话,一个无关的人为什么要主动担起罪名;如果是,那修改信件的本意就是要报复星夜才对,现在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最后的最后,还有星夜收到的那张字条。

杀死过一个人;

还会再杀死一个……

简短的几行字却像拼尽全力刺进我胸膛的匕首,无论怎样都没办法当做玩笑话来对待。

我想要……我想要……

不知为何,危险的念头开始在我脑中萌生——即便这双手沾满鲜血,我也要抓住刀刃,把这把匕首拔出来才行。

陷没在焦灼而混乱的思考中,直到下课铃声响起,我的意识才被拉了回来。

“喂。”

一个身影快步接近过来,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停住了脚步,随之而来的是低沉而嘶哑的嗓音。

“你看了我一节课。”眼前的女生低声说了一句。

我抬起头,发现站在眼前的,正是那个叶如梦。她歪着头,用典型的不良少女站姿堵住了我座位的侧面,以略带威胁的口吻说着:“看得我背后发毛。”

这、这个人也太敏锐了吧……

大概是在想着那些事情的时候,连自己都没察觉地,一直盯着她的方向。仅仅是这样都能被注意到,这个教室比我所认知的要危险很多啊。

“哈、哈哈……对不起……”面对只在想象中才出现过的不良少女,我不知道自己道歉的语气合不合适。

“啊,随便吧。”叶如梦闭上眼睛,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困死了。以后别盯着我看了,睡觉都不安心。”

“嗯!知道了!”预料之外地没有再惹怒她,我突然安心了下来。

她说完,保持着这样的动作一甩发辫,转身离开了。因为抬起了手臂,短袖袖口下露出的手臂上,满是红色的淤血一样的瘢痕。

这么说来,虽然言行举止都给人一种不是好人的印象,但她校服的衬衫却整齐得不符合自己的形象,连很多人在夏天会松开的领口扣子,也好好地扣上了。

……啊,还是别想太多吧。可能就是因为我总是这么观察别人,才会引起人家的不满的。

在短短的几句交谈之间,我也明白了,以我的能力想要继续了解这个女生,是不可能的事。

僵局的转机,如同我所期望的一样,在再次遇见石榴茶的时候出现了。

放学后,星夜说想要把诅咒信的结局告诉小霄,先行离开了。在和她断断续续的交谈中,我也渐渐熟悉了那个从未见过的女孩的名字。

沿着已经被连日的晴天晒干的泥土路,回到旧宿舍楼之后,我看到了在夕阳中打理花园的石榴茶。

在她的一番调整之后,作为原本花园边界的几株盆栽,都被移进了新花园颜色更深的土壤中。腾出来的大大小小的花盆,则被移到了新的边界外,插上了月季花的枝条。

难得有机会停下来观察这片土地,但除了墙根边正在逐渐凋落的牵牛花,还有之前帮忙的时候被介绍过的几种以外,大部分都是我叫不出名字的品种。

石榴茶换上了劳动用的装束,正一头扎进花丛中,咔擦咔擦地修剪着枝叶和多余的花苞。

摊开在地上的黑色垃圾袋里,已经装了不少枯黄万年青的叶片。

上一次认真看着别人在花田中劳作的景象,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吧。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喂许常笑!别站在那里看啊——”石榴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就已经知道了背后的人是我,“过来帮忙啊,拔草拔草。”

“诶?可是我的手套……”

“要什么手套了啦,回去直接洗澡就好。”

“那衣服呢,你帮我洗吗?”

“唔……好啊,反正你帮我忙也是借我人情。”

喂喂,这个人眼中的人际关系是可以用数值来衡量的东西么,还有借有还的。

我叹了叹气,把书包放在宿舍楼入口的台阶上,蹲了下来,帮忙开始清理旧花园的杂草。花叶和泥土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弥漫在微微发潮的空气中,让人不由得平静了下来。

“要连根拔起来哦。”石榴茶甚至没时间回头看我一眼,“这个季节不彻底清理一下的话,野草会蔓延到新的那边去的。”

“知道啦……呜哇!”

刚把手探入一株小草的叶片下,沿着指尖传来微妙的痒痒的的感觉,就让我不受控制地叫出了声。

条件反射地用力甩动了好几下,米粒大的瓢虫才从我的手指上离开。但受到过度的惊吓,瞬间加速的心跳,还久久不能缓和。

“干嘛啊你……吓死我了。”

抬起头的时候,石榴茶正双手叉腰,满脸怨气地看着我。

“……虫虫虫虫虫……”

“好好说话。”

“虫子……爬到我手上了。”

“喂,你还是男人吗……前几天帮忙的时候都好好的啊。”

“那时候戴着手套,所以才没事啊……”

“哈啊,拿你没办法。”

石榴茶说着,准备脱下自己的手套。但出于伦理道德的考虑,我还是赶紧拒绝了她的施舍。

“不、不用了,我坚持一下就好。”

“没问题吧?”她一脸鄙夷地看着我,“我可是有没有手套都无所谓的。”

“没事的!”

“行吧。别太勉强自己了,不帮忙也行的。”

“说了没事的!”

但石榴茶似乎并没有那么希望我这样逞强下去。她没有再坚持,而是默默转过身去,继续着手边的工作。

“对、对了。”将一把杂草扔进垃圾袋后,我对着沉默了好久的她说道,“那个纸条该怎么办呢?”

石榴茶没有回答。

尴尬的寂静之中,我只能听着她剪断枝条的“咔擦”、“咔嚓”的声音,循环往复地在耳边回响。

直到最后一根树枝落下,她才终于开口道:“我想找出那个人。”

和几天前面对星夜时不屑一顾的态度截然相反,我能真切地感受到,此刻背对着我的石榴茶,是以多么坚决的心说出这句话的。

“……我也想。”我说。

但决意归决意,具体该怎么踏出第一步,我还没有任何想法。

报警或者告诉学校,是最不可能的。既没有凶器也没有遇害者,就凭一张纸条,谁会相信背后的事件呢。

而自己调查的话,在没有任何物证的前提下,连个切入点都没有。

“你有策略吗,石榴茶?”

“别把我当成军师了啊,我也不是万能的。”

话虽如此,石榴茶还是转过身,隔着刚抓过一大把枯叶的手套托着下巴,思考了起来。

“先想办法给嫌犯传递一个信息,像卷卷那样再引蛇出洞一次吧。”片刻之后,她说道。

“给他传递一个信息么……”

又是大海捞针的一步啊。

但这次有所不同,我们要找的不再是能永远藏在暗处,坐享其成的人了。无论是想要忏悔还是什么,只要他还愿意和我们保持联系,就一定要在某个时间走到阳光之下。

“你觉得说什么,能让他再出来一次呢?”我问道。

“有点想法……”石榴茶打包好垃圾袋,提到了花园的角落里,“明天要把这些翻进土里做肥料。”

“噗……不是这个想法啦。继续说那件事吧。”

“那个啊……比如在帮他保密的前提下,提出私下交涉之类的啦。但问题在于,要怎么才能让他看到这个信息。”

怎么才能让他看到啊……

我思索着能让消息被全校同学看到的地方,马上就得出了现在能找得到的最佳方案。

“用咕咕吧。”我说。

“诶?”

“学校每个年级都有一个大群,几乎所有老师和同学都会加的。”

“哦哦,还能这样啊。”

“……你没加过么?”

“没有哦。”

我愣了一下,但仔细考虑了一下石榴茶的状况,也多多少少能够理解,她可是连同班两年的同学都还不太认识的。

这点上看来,我们还是有相似之处的嘛。

“只要想办法把消息转到高一和高三的群里,就能让全校人都知道了。”

“……”

我说完,只见石榴茶瞪大了如同绿宝石的眼睛,呆呆地站在那里。许久之后才拍了拍脸颊,恢复过来。

“原、原来能这样啊。”她一边用手臂抹掉脸上沾着的泥土和水珠,一边惊叹道。

“……噗。”

认识她以来,第一次见到这样错愕的表情,我终于没忍住,蹲在地上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石榴茶跺着脚,举起双手敲打起空气来。

“没……抱歉……哈哈……”我极力调整了一下呼吸,“总之,晚上来试试吧,这个还得拜托你来。”

“哼!知道了啦!”

能够和石榴茶站在同一阵线上,并没有让我完全安心。毕竟还不能保证,她不会在某个时候突然失去兴趣,像过去几次一样甩手走人。

夜幕降临,留下准备开始浇花的她,我独自走上了宿舍楼。

除了我们以外,已经没有其他住户的旧宿舍,连楼道中的灯都没有人去维护。我凭借石榴茶在花园中拉起来的一盏灯,才摸黑回到自己的房间。

但她留给我的私人时间实在太少了——

刚洗过澡,在阳台上晾好衣服,外面就响起了十分礼貌的敲门声。

“喂……”

我打开门,黑漆漆的走廊中,站着一位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深邃的眼瞳在黑暗中散发着幽绿的光。

如果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的话,胆小得连虫子都害怕的我,大概能直接飞奔到阳台上跳下二楼去。

“常笑,我来帮你洗衣服啦。”石榴茶微甜的嗓音,轻挠着我的耳膜。

……不好,差点被迷住了!为什么刚才脑袋里会出现跟这人结婚之后的生活场景啊,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吧!

“不、不不不麻烦你了,我刚洗完。”

“诶诶?那明天晚上帮你洗吧!人情是一定要还的!”她凑近了一步,争辩道。

不得了,我好像发现了能随便使唤石榴茶的方法了。

但眼下的我,却连把她从房间里赶出去的办法都没有。原本打算隔着阳台聊的,因为石榴茶的一再坚持,我只好请她坐了下来。

“都没空收拾,有点乱哈。”

“哪里哪里,挺干净的嘛。”石榴茶丝毫不客气,一边说着,一边踢掉拖鞋,爬上了我的床。

嘴上说着挺干净的,其实在嫌弃我放了两件衣服的椅子对吧?

没办法,我只好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看着石榴茶在床上滚来滚去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正题。

“……好热。”她爬起身,打断了刚准备开口的我。

“不是开着风扇吗,你别动来动去就好啦。”

现在真是无比悔恨,如果当初在她第一次敲门的时候,没有放她进来,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此刻也不会有一个恬不知耻的女生在我的床中间打滚。

但除了接受现实以外,别无他法。

“我已经进过群了,加群又要写自己的班级名字,所以这个计划,要借你的身份一用。”

无视石榴茶的意见,我强行开始了作战会议。

“嗯哼,你打算怎么做呢?”她用手给自己扇着风,略带轻蔑地看了过来。

毕竟前一天晚上的手下败将,现在要给她说明自己的战术。潜伏在石榴茶本性中的那一点点傲慢,毫无保留地暴露了出来。

注册一个新账号,用她的名义进群,在大家都还不知道新人是谁的时候发出消息,再委托星夜的朋友转发到其他年级的群里。事情结束后退群,有必要的话,让本人证明一下那是个冒牌货就好了。

对,是个简单到只有石榴茶这样,不会用手机的、民国时代的人才想不到的计划。

所以成败与否,其实还是取决于她所想的信息,能否成功煽动那个躲在暗处的嫌疑人。

“嗯……没问题啊。”石榴茶沉思了一下,把她那台价值不菲的手机递给了我,“你来操作吧。”

呜哇……还是第一次摸到这个牌子的旗舰机,金属质感好棒,凉凉的……

自然而然地接过手机,沉迷于高贵的触感好一会儿,我才突然反应过来,完全不用拿石榴茶的手机也行啊,明明只是借用一下她的身份而已。

但在几秒钟前,莫名萌生的偷窥欲,让我把这句话吞了回去。

这种事很不道德吧,但我难以抑制,想要更多地了解一下这个神秘的少女。

这样的欲望胁迫着我,用微微颤抖着的手指,点开了石榴茶的咕咕——

“好友列表(1/1)”。

而下面唯一的一栏,是我的头像和昵称。

没有明白我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风暴,石榴茶朝着我歪了一下脑袋。

行吧……神秘的人终究是神秘的,想用这种不光彩的方式去探究神秘,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吧。

“怎么了?”

“没、没事!帮你注册一个新号吧。”

在咕咕上添加了一个新账号,和我互加了好友之后,我把这个假石榴茶邀请进了年级群。

几分钟后,入群申请被通过了。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接下来靠你了。”我把手机还给了石榴茶,“头像和名字都改了,不会有人猜到是谁的。”

“嗯。”

她接过手机,换到了左手上,没多思考,就开始用右手的小拇指在屏幕上逐一戳着键盘,时不时还要停下来,瞪着眼睛寻找她要的字母。

我大概真的是在教一个老奶奶怎么用手机吧……头脑中的幻想,转瞬间就从新婚伊始,变成了孙子陪着奶奶安享天年的景象。

“好,发送就行了吧?”

“这么快吗?发之前先给我看一下吧。”下意识地问了这么一句之后,我才反应过来,其实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久。

“哼哼——现在只要守株待兔就好了。”

而石榴茶似乎把我的这句话当了真,得意得挺起了胸膛。

“写了什么啊,居然这么自信。”

“很直白的宣告啦。”

好奇石榴茶写出了什么信息,我也挪到了床铺边缘坐下,看着她递过来的手机。

——“致忏悔的人:

你放在体育馆后方的信,我已经收到了,想要找救世主的话,明天再来一次吧。”

“……”

“怎么样?”

“先不说那个人会不会被你这种措辞吓跑,我觉得这个号能不被踢出群,就已经是万幸了……”

果不其然,在引发了几个人的讨论之后,聊天窗口中间弹出了一条提示,后面的信息也永远地定格住了——

“你已被管理员请出该群。”

永别了,假石榴茶,你短暂的一生并非没有意义……起码让我知道了,真石榴茶也有不擅长某件事的一面。

再次抬起头的时候,这个人的视线正在四处游离,我也只好试图说些什么来缓解尴尬的气氛。

“……总之我已经截图发给星夜了,让她帮我们扩散到其他群里试试看好了。”

“嗯、嗯,是啊。”石榴茶像卡壳了一样说着,“而、而且也不是完全没希望,明天晚上去蹲点吧。”

“明天晚上?”

“勤中好歹是私立校啊,安保有多严你也应该体验过了。”她躺倒在床上,毫不介意地抱住了我的枕头,“这个时间看到消息,他就算想送信也进不来了。”

也确实,而且新旧宿舍,实际上也都和学校的教学区不在一起。所以我们想要进去,也颇有难度。

“哈……我也姑且抱一点期待吧。”

“希望吧。好累好累,回去睡觉吧……”

说完,我本以为会马上打道回府石榴茶,却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双腿拍打了几下床单,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啊常笑的床好舒服……”

“赶紧给我回你房间去!”

不知道是石榴茶的判断准确,还是我们的计划在第一步就失败了,翌日清晨,星夜就给我发了一条消息。

她留在那里的盒子还是空的,昨天晚上没有被人动过。

和我不同,石榴茶则无比确信是前一种可能性。

这份傲慢迟早要让她狠狠地吃一次挫败才行啊……带着这样的邪念,我也开始期待起了今晚的蹲点。

但根据星夜的说法,昨晚发出的宣告,在其他群里,也只引起了微乎其微的波澜。毕竟再怎么说,诅咒信的事情也已经在“犯人”自首和学校劝阻的双重压力下,完全平息了。

这时候冒出一个人,继续纠缠过气的话题,也很难引起大家的兴趣。因此,对我而言更重要的,还是快点想想这个战术失败之后的备用方案吧。

“抱歉,笑笑。”

放学后,刚走出教室门口,我就看到了靠在墙边等着的星夜。一见我出来,她也立刻几步小跑凑了上来。

“怎么了?”

要是前几天,有事找我的话,星夜是绝对不会乖乖站在外面等的。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现在的她正在为什么事困扰。

“那个……今晚我就不去了。”她说着,抬手顺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刘海,视线随之低垂了下去,“我要去医院看小霄,你跟茶茶加油哈。”

“放心吧。她状况还好吗?”

“不坏吧,我们还一起在本子上画小花呢。过几天要手术了,所以我想多陪陪她。”

虽然一直没了解过她口中的小霄,究竟患上了什么疾病,但从星夜的语气中,难免能感受到不会是什么小事。

因为这种糟糕的预感,我的胸口猛然感受到一阵刺痛。

“总、总之希望能顺利好起来吧。”我说。

“嗯!”星夜努力抿起嘴,捏出了一个看起来就很勉强的笑容,“到时候把你们调查这个的故事讲给她听。”

“那就要尽快把事情查清楚才行啦。”

“加油吧!我先走啦!”

匆匆挥手道别之后,星夜一路小跑,消失在了走廊通往楼梯的转角。

没有见到星夜的两年里,她是如何结识这位朋友的;叫小霄的女孩,会是个怎样的人,才能让星夜用这么笨拙的方式去保护她。作为曾经站在她的位置上的人,我不由得好奇了起来。

等到眼前的事解决完,我也去认识一下那个人好了。

同样匆忙地吃过晚饭后,我没有回到宿舍,而是暂时留在了教学楼里。有过清校后躲过保安和老师的视线,躲在学校里面的经验,我对接下来该怎么做还是心里有数的。

周五的放学铃声响过开始,再等上一个半小时,这个地方就会变成只有我们和杀人嫌犯的牢笼。

而在此之前……

“常笑!”

按照咕咕上的交流,我们把碰面地点约在了教学楼出口处。然而本以为会从教学楼里出来的石榴茶,却穿着一身宽松的T恤和棉质短裤,甩着搭在肩膀前面的发辫,从外面向我走了过来。

“你这人……”

不用多想也能知道,这个在放学回家的人群中逆流前进的、像个买菜大妈一样格格不入的人,肯定是在自习课的时候提前逃跑,悠闲地冲了个澡才过来的吧。

面对这个拿学校当自己家的人,我也只能无奈地按住额头,假装自己和她不是很熟了。

但前几天在三班门口,被石榴茶拉去吃饭的事,似乎还是引起了不少议论。和这样的怪人有交集,我大概也被当做怪人同袍了。

“怎么了吗?一脸愁容的。”她上前一步,仰视着我。

“没事没事,时间差不多啦。”我说,“对了,星夜有跟你说她不来了么?”

“有哦,在班上说过了。”

“嗯,那我们走吧。”

体育馆后方,有一个被拿来堆放上课用的器材的活动板房。星夜的信箱,就是一个被放在板房旁边的草堆中的、相当不起眼的金属盒子。

与其说不起眼,不如说是只有知道诅咒信的人才能找到,在其他人眼中大概就是一件垃圾的感觉吧。

真亏有人能往这里面放字条啊。

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有如此强烈的预感,字条上写的不会是单纯的玩笑。

清校广播放送过后,我和石榴茶溜进平时根本不上锁的活动板房,在篮球车的阴影中躲了起来。

虽然躲在隔壁体育馆的厕所里,是更稳妥的做法。但一听说这个计划,石榴茶当场就切换上了“绝对不行”的表情。

就结果而言,这样也好。至少这一小方黑暗中,我身边的少女还在散发着沐浴露的清香。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不知是因为担心被发现,还是因为和石榴茶的距离,小得连她的呼吸都能感受到,我胸腔中急促的心跳一直无法平静下来。

“应该没事了吧……唔——”我压低了声音,对石榴茶说道。

但刚准备挪动一下坐了太久,已经发麻了的双腿,石榴茶就按住了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出声。与此同时,我们特意留出来的门缝外,似乎有什么窜动了一下。

所幸,引起石榴茶注意的不是人,只是被风吹动的野草而已。

同时松了一口气之后,我才突然反应过来今晚原本的目的。这个时间点,明明有人出现在那外面,才是我们所希望的啊。

还有……

“放开我的手啦。”

“……不要。”石榴茶反而加大了手上的力气。

柔软的、微微湿润的触感,一下子包围了我的手。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女,她正紧抿双唇,直勾勾地看着门外。

“……你怕黑啊?”我试探着问道。

“不、不怕。”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其实我很怕的,毕竟我是连虫子都怕的胆小鬼。”

“……那、那就抓紧我的手吧,我会保护你的。”

“谢谢啦。”

我调整了一下姿势,手掌朝上,握住了石榴茶的小手。

我们不自觉地把视线分别瞥向了两边。密不透风的小房间里,空气渐渐变得粘稠起来。视觉和听觉都渐渐失去作用的时候,人就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了。

“你啊……”漫长的沉寂之后,石榴茶开口道,“做这种事的时候脸都不红一下的么?”

“你怎么知道我没脸红啦。”

“因为你平时情商就超低啊,说话老是惹人生气。”

“是、是这样吗?”

“比如叫我老奶奶。”

“抱歉,看到你的头发误会了……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原因吗……”

“染的色而已,哪会不方便说啊。”

“诶诶?”

完全没有想到过这一点,石榴茶用无关紧要的语气说出来的时候,我愣了一下。

但仔细想想,对把校规视为白纸的她而言,这么做也能理解就是了。

比起叶如梦之类的人,我旁边坐着的这位,原来才是最合格的不良少女。

“不过,刚才说的那句不错。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学的,总之表扬一下你,胆小鬼。”说着,石榴茶握紧了我的手。

一份莫名的安全感,顺着我们握住的手涌进了身体,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的……我不适合做那些事。”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让我决定借这个机会,和她谈谈心,“去跟人搭讪,假装自己很外向之类的。”

“你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嘛。”石榴茶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惊讶,“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在不擅长的事情上花力气呢。”

“因为不知道自己能做得到什么啊。”

“……诶?”

我的喉咙颤抖了一下,但还是想要继续说下去:“做什么都失败,做什么都不行……这种感觉挺难受的。”

“是吗……”

“所以我想……至少在这件事上,再试着努力一下吧。”

石榴茶放开了我的手,迟迟没有回应,我只好偷偷转头看向她那边。但结果……

“——噗!”

她低着头颤抖了几秒钟之后,最终双手捂住嘴,才以极低的音量笑了出来。

“喂喂,这是很悲伤的话题诶。”

“哈……哈……对不起对不起,忍不住。”石榴茶尽可能地压制住了自己的动静,好一会儿之后才继续道,“向你道个歉,以后不会再笑话你了。”

“原来以前你真的在笑话我啊!”

她埋在膝盖之间的脑袋上下摇晃了一下。

“不过啊,”她说,“你的徒劳也到此为止吧。”

“这是……什么意思?”

“都说了,我们有共同目标嘛……你不擅长的事,交给我来解决就好了,蚯蚓同学……”

她发出热切的邀请,重新握住了我的手。

“……嗯,我尽力吧……养花人同学。”

石榴茶“嗯”了一声,随即低声嘟哝了一些我没听懂的话。这家伙是快睡着了吧……这么想着,我决定找点话题,让她保持一下精神。

“说起来啊,你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来劲呢,石榴茶?”

诶……没有回应啊。

不知道是装睡还是真的睡着了,等一会儿再试试弄醒她好了……

……想是这么想的。

但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被门缝外刺眼的阳光照得受不了的时间了。

昨晚迷迷糊糊睡着了么……胸口还感觉冰冰的……

想要起身,四肢却完全不听使唤。挪动了一下脑袋,我才看到,一位少女正抱着我的手臂,倒在我怀里熟睡着。

“诶嘿嘿……”小小的身体伴随着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像是在做什么好梦一样笑了起来。

但是……为什么会流这么多口水在我衣服上啊……

“石——榴——茶——”

事情的结局很糟糕。

我实在不愿意回想周六早晨混乱的状况。唯一能记得的,就是我们错失了抓住那个嫌犯的机会。

之所以说错过了机会,是因为慌忙跑出来检查盒子的时候,里面多了一张新的字条。

“谢谢你。

我们能在六楼美术室见一面吗?

下周一下午自习课。”

和上次一样的横格纸,一样犀利的钢笔字迹,但对方的语气冷静了许多。而他提出的这个碰面地点,也让我莫名地想到了一个前不久才知道的人。

“别发呆了,快点干活!土要多翻几次,摊均匀了。”身后传来石榴茶愤怒的声音,让我不由得汗毛直立。

“……知道啦。”

作为不仅没有叫醒她,连自己也睡着了的惩罚,整个周末,我都被迫沦为了石榴茶庄园里的农奴。

缺乏锻炼的手臂,挥舞了两天连举起来都费劲的锄头之后,终于看到了周一来临的曙光。

通往六楼的楼梯,似乎有挺长时间没人走了。

地砖表面覆盖着薄薄的尘埃,只有两侧有稀稀拉拉、大小不一的几列脚印。

手一侧的教室全都没有门牌,大门紧锁,玻璃也多半都用窗帘挡住了。对于从来没上过这一层的我而言,前面的路总有种在探索废墟的感觉。

但石榴茶好像曾经来过几次,轻车熟路地带着我往传说中废弃的美术室前进。

“上面这间是用来放画具的,石膏啦花瓶啦……还有好多桌布。”她边走边解说着。

“为什么要专门提一下桌布啦。”

我们翘掉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一路来到这里,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停了下来。和星夜之前说的一样,这是五楼美术室正上方的房间。

这个房间的窗户没有任何遮挡,在被建筑物的阴影遮住的地方,勉强能够看到里面堆着的东西。

按照石榴茶的意思,我们对星夜隐瞒了第二封信的事。毕竟不知道这扇门后面,会隐藏着怎样的危险。

“请问有人吗?”

石榴茶轻轻地敲了三下门。

“——进来。”

丝毫没有等待,房间里立即就传来了回答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一个女生。而石榴茶推开门的瞬间,我的猜测也应验了。

——是叶如梦。

自习课前,看到只有她不在教室里的时候,我就隐约有了这样的预感。她坐在房间中央唯一的椅子上,背对着巨大的画布和上面未完成的作品,抬头甩了一下波浪卷的发辫。

几缕阳光透过陈旧的窗户,落在稍稍有些昏暗的美术室里,轨迹上的浮尘反射出了金色的光斑。角落和墙边,全部堆满了写生用的静物,还有用厚重的棉麻或者绸布盖住的东西。

“是你啊……”看到我的时候,叶如梦的脸上略过一丝厌烦,“你们为什么要发那个消息?”

“……什么消息?”

“要我和我朋友把你所谓的亏心事交待出来的那个。”

接受了眼前的事实之后,这一瞬间,困惑了我许久的几个疑点,被串了起来。

但眼前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杀人嫌犯。也就是说,星夜收到的信,是为了引诱她出现而编造的——

“那是——”

“等下。”石榴茶伸手打断了我。

她向前走了几步,对叶如梦说道:“好无聊,杀了自己未婚妻的居然是个女高中生。”

“未、未婚妻?”

“唔……你想用这两封信把真正的发件人给钓出来对吧?但很可惜,她是不会来的。”

“为什么?你又是谁……”叶如梦因为石榴茶的行为,开始不耐烦起来。

“我只是对这件事有点好奇的养花人而已。”她回答道,“三班的石榴茶,姓石榴的石哦。”

石榴茶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侧过身,摊开手掌指向了我:“另外,这位是我的助手,许常笑。”

“助手是什么鬼啦!”

“给我闭嘴啦,刚刚的气氛多棒啊。”

“拜托,话剧留到文化节再演行吗……”

实在没忍住,插了一句进去之后,我换来了石榴茶的白眼。

“我……我……算了。叶如梦。”坐在椅子上的女生别扭地低下了头,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问道,“你们两个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在我无法理解的层面上,假不良少女向真不良少女投降了。

“不错,我们来做个交易吧,如梦。”石榴茶自来熟地在称呼中去掉了对方的姓。

“……我拒绝。”

“不要嘛,是很公平的,我告诉你消息是谁发的,你把你知道的东西告诉我。”

“我要的东西不止那么一点。”

“唔……那不够的部分用人情来补吧?”石榴茶友好地凑了上去。

“人情?”

“是很美好的东西哦,让别人欠你一点人情,总会在以后派上用场的吧。”

“太抽象了……”如梦似乎拿眼前这个笑嘻嘻的灰发少女没有办法,只好站起身来,“所以,是谁发的呢?”

石榴茶似乎也没有要撒谎的样子,但说实话,我不希望她在这里把星夜给出卖——

“小霄。嗯……应该是叫陆小霄的人吧。”

“诶?”

“她!?”

我和如梦同时发出了惊讶的声音。而原本一直散发着“你们别烦我了”的气息的她,却定住了脚步,僵在了教室中央。

“这么看来,你就是欺负她的人了。”石榴茶背对着已经走到她身后的如梦,继续说道。

如梦低下了头,双手紧紧攥成拳头,肩膀……不,整个人都在颤抖着。

“……不是。”

“嗯?”

“不是这样的。”她说,“不过在你们眼中,我就是欺负她的坏人吧。”

“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看着气氛陷入胶着,我急忙问道。

正在住院中的小霄,和如梦有怎样的过节;星夜选择那种手段,想从如梦这里知道些什么。这些纠缠了我好几天的问题,答案就在眼前的这个人口中。

但如梦没有马上回答。

她缓缓地走向墙角,那里有一堆被棉麻布盖住的东西。从角落里露出的木质画框来看,应该是装裱过的画吧。

“这个教室,是苏文朗老师的画室。”她说,“许常笑,你是新来的,所以不知道吧。”

“啊,嗯……就是那个结婚辞职的老师么?我有听说过。”

“对,很文艺的一个人。他没课的时候,基本都会在这里画画。只要是下课时间,就会有一群人挤在走廊上看。”

如梦掀开了跟前的一块布,大小不一的画框,被尽可能整齐地堆叠在了角落里。最前面的,是一幅普通的风景油画。

“画得很棒吧?你要是见过他本人,就会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女生围观了。”如梦叹了一口气,“那也是这些烦心事的根源了。”

“跟小霄有什么关系呢?”石榴茶发问道,“我听说小霄从来不会去看他画画。”

“那这些该怎么解释才好呢?”

说着,如梦拿起了最前面的一幅画。藏在它后面的,是一幅未完成的半身肖像。

但即便还没有画完,从那自信的笔法勾勒的轮廓也能看得出来,是一个有着及肩短发、戴着眼镜的少女,手持一束花,坐在画室那扇陈旧的窗户前的形象。

“这个……是小霄吗?”

石榴茶的表情有点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毕竟小霄也是她的同班同学,没有认不出来的道理。

“还有……”

拿起小霄的画像的时候,似乎勾到了棉麻布的一角。堆在后面的画框失去支撑,“哗啦”一声之后,大半都在地上散开了。

这是——

错落的阳光下,散落在地上的画框所装帧的,全部都是背景纯白、中间只有一束蓝紫色小花的水彩画。

画布的形状,反而像是为了贴合花束的形状和大小而裁剪过。

一股头皮发麻的感觉,在全身上下游走。每天躲在这里画同样的花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石榴茶……”

我将视线从那堆诡异的画作上移开,看向石榴茶的时候,却发现她的脸上,浮现出了从未见过的笑意。

甜美而满足,就像刚刚发现了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瑰宝一样。

“你……你怎么了?”如梦似乎也因为石榴茶的表现而不知所措起来。

“没什么,想到了很不错的故事而已。”石榴茶如同盛放的夜来香一样,散发出难以名状,但又让人无法拒绝的气息,“谢谢你。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吗?”

“没有了。”

“诶?”我有点惊讶。

“我唯一想要的,就是让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她顿了一下,“然后,帮我转告陆小霄,苏老师没有什么未婚妻。”

说完,如梦蹲下身,一言不发地整理着地上的画框。

一阵寒意涌上了脊背。石榴茶和我,都因为同样的理由,无比错愕地站在了原地。

——这个谜题的答案,似乎还离我们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