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看到,带安里回来这里的那个黑发少年把安里放在了卧室深处的床上,随后他就坐在了床边的地板上,呆呆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安里。
少年看着安里的脸,眼神认真而坚定,仿佛是要把安里脸上的每一寸线条都深深地刻进他的的脑海里。
但是过了一阵子,少年的脸上浮现出了悲伤的表情。少年向着安里伸出了手,似乎是想要触碰安里。但是他在看到自己的那只手的时候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连忙把手缩了回去。虽然少年什么也没有说,但是维特知道他在想什么。
眼前的金发少年还是像他们初见的时候一样,一点变化也没有。可是自己,早已经面部全非了。
他靠着这一具拼凑出来的身体待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脑海中的回忆,其他任何东西都不是他自己的。他虽然不算死了,但是更不算活着。
为了能在时光的流逝中存活下来,为了能一直等待着重要的人回来,他放弃了作为人类的身份,燃烧生命以禁术存活。最终他也被时间所抛弃,成为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不死人。
“安……里……”
少年叫了一声这个留存在记忆中的名字,从来没有使用过的声带艰难地震动着,发出了断断续续而且嘶哑难听的声音。
仍然处于昏迷中的安里并没有听见这一声呼唤。
少年从地上爬起来,慌张地跑出了房间,将房间的门紧紧关上。其实与其说是他想要把安里关在房间里,不如说是想把自己关在房间外面。
他就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双手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
那些透明碟子里盛装的漂浮火焰照亮了屋子,但是却无法照亮这个人的心。
维特蹲在这个人的面前,仔细地看着他。
因为自己是仿制品的原因,维特最开始是不想看到这张被自己所仿制的脸的。
因为越是看见本体,越是会提醒他自己只是一个仿制品的事实。
在那一间酒吧里面,他虽然被控制,但是却还是作为他自己死去。
而身为仿制品的自己,只不过是有无数淡紫色光点形成了这一具西甲的身体。
维特知道,那个画面永远都会存在于自己的脑海中,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抹去了。
但是现在,维特却鼓起了勇气正视了眼前这个人,也正视了自己。
在他所看过的那些“演出”里,他很少能看到这个人的脸上有什么表情。
他跟本事是僵尸的伊兹不同,伊兹是因为没有了意识而根本不可能对任何事情做出反应,所以伊兹的脸上只有一种表情,这也使他看起来不像是人而像是做工精致的陶瓷人偶。
但是眼前这个人却是拥有意识的,虽然在他的意识里面一直都只有安里一个人。也许是因为他这个由来自于不同的尸体的部分所拼合而成的身体并不是像他自己原本的身体一样那么容易控制,他那张由不同的部分所拼合而成的脸上也很难有明显的表情。
但是维特现在却知道,眼前这个人心里对安里所抱有的感情要比他所能通过表情表现出来的感情要多得多。
也许是因为自己是他的仿制品,所以自己也能够理解他的一部分感情。
比起自己最先在酒吧中看到他消失之前的最后那一眼,刚刚他看安里的眼神反而更加令自己感觉到动容。
在酒吧里面,他最后看安里的那一眼中并没有任何的怨恨。不管是多年以来毫无希望的等待,还是被安里亲手毁灭,他从没有对安里有过任何的怨恨。甚至为了不让安里感觉更加难过,这个人连一丝一毫的不舍都没有在眼中表露出来。
身为这个人的替身的维特知道,他最后想要传达的,只是希望安里不要因为这件事情而难过。
而刚刚这个人坐在安里床边看着他的那一眼,眼神中却充满了对于自身的厌恶。在经历过漫长的等待之后,在终于相见之后,这个人并没有自顾自地与安里相认,也没有要求安里回报他的等待。他反而因为自身的丑陋而厌恶自己,因为自身的污秽而不敢面对安里。
维特忽然就明白了自己错了,曾经自己觉得眼前这个人与自己一样,都是作为人类的维特的代替品,但是现在自己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安里一直想要找的“维特”,也是一直在等待安里的那个“维特”。
真正的失败的仿制品,从来都只有自己一个而已。
除了都是抱着“等待安里”这一个信念以外,自己在其他方面根本比不上他。
哪怕他的身上充满了黑暗,但是当他望向安里的时候,眼神中依然带有着曾经的光。
但是自己却只有一副空壳,自己的身体里根本就没有那曾经的“光”。
眼前的人就保持着蜷缩着的坐姿一直呆在原地。因为房间里无法感知到外面的光线,所以维特也无法判断时间的流逝。
终于,在听到卧室门后传来响动声的时候,眼前的人还是站了起来过去开了门。但是他刚刚打开门就跑了,没有敢去看门后的人一眼。
“维特?”
虽然只有这一眼,但是安里还是认出了那个人。那个人影在听到安里的话之后明显愣住了一下,连那扇门也没有顾得上再关上就跑开了。安里不顾自己的身体。踉跄地追了过去。
在这个属于他的房间里,那个人想要躲避安里是很容易的。安里找不到那个人的踪迹,反而看到了那个刻着他自己名字的人偶。
“维特,维特!”
安里喊着那个人的名字。
“我回来了,我回来找你了!维特!”
安里在凌乱摆放着的架子和桌子中间艰难地行走。房间里那些散落了满地且落满了灰尘的东西,他也不敢乱动,只能尽力躲避着这些障碍物。
在他自己也数不清自己绕过了多少桌子和架子之后,他终于在墙角看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蹲在墙角,双手抱着头,把脸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双膝之间。
“维特!”
安里向着这个人走过去,这个人却在听到他的声音之后,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安里抓住这个人正在颤抖的手,想要他把双手从头上拿下来
“维特,是你吧?”
安里呼唤着他的名字,而这个人却在听到这一声呼唤之后,颤抖得更严重了,甚至可以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
“维特……”
安里注意到了他自己的手中抓着的那只手上布满了伤痕,他把这个人的手掰开,双手捧着这个人一直埋在双膝之间的头,强硬地让这个人抬起来看着自己。
眼前的这张脸,是一张陌生的脸。
虽然这个人还是有着跟以前很相似的黑色短发,但是这张脸,安里却一点也不认识。
这张脸上有一道缝合的痕迹,看起来像是很久以前留下的疤痕了。缝合的痕迹两边的脸的皮肤有着一些轻微的色差,看起来并不像是在一张完整的脸上缝合过伤痕,反而更像是将两个不同的部分缝合在了一起。
这张脸上有一双黑色的眼睛,眼睛里映着属于安里自己的脸。维特可以看见,不管是安里的脸还是这个人的脸,这两张脸上都有着一样震惊的表情。
“别看我!”
在看到安里眼中那个陌生而惊讶的眼神的时候,维特几乎与这个人一起发出了这样拒绝的声音。
这个人声音低沉,还带着些嘶哑,像是很久没有跟其他人说过话了。
这个人挣脱开了安里的手,再次把自己的脸埋进双膝之间,双手抱着自己的头,身体颤抖得更加严重了。
安里被他挣扎的动作弄得重心不稳,一下子在坐在了地上。
“救我的人,是你吧。”
安里试着跟他说话,但是这个他却什么也没有回答。
“这里是你的房子吧,里面的这些东西都是你做的吧?”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把自己抱得更紧了。
“这个人偶也是你做的吗?它的上面还写着我的名字,你做的是我吗?”
“如果你是这个房子的主人,那么你就是维特。除了维特,没人会知道我的名字。除了维特,没人会在这个房间里画这么多两个嵌套在一起的七芒星图案。”
安里拥抱住这个颤抖的人,用自己的身体,感受这个人冰凉的体温。
“对不起,我回来的太晚了,谢谢你还在这里等着我。”
“安里……”
这个人终于在安里的面前叫了他的名字。
安里看起来因为这一声呼唤而很开心,他想让这个人看他,但是却被反抗了。
“不要看……我的脸……”
“对不起,刚才我只是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维特就是维特,不管是什么样子,你就是你。”
“不是的,我已经……不再是我了……”
这个人挣开了安里的手,再次躲了起来。
“你快走吧……这不是你应该呆着的地方。外面大概已经天亮了,你快回去吧。”
“回去?你让我回到哪里去?我好不容易才冲破了魔法界和莱茵卡奈特大陆之间的门,好不容易才再次来到这里,却发现时间已经过了两百年。我以为你死了,承受着魔法的反噬也要用禁忌的魔法逆转时间。现在我终于见到你了,你竟然说你不是你了,还要赶我走?”
维特也不知道安里哪里来这么大的力气,竟然直接抓着那个人的肩膀将他按在墙上。
“你说你不是维特,你倒是证明给我看啊!你到底哪里不是他!”
安里用尽了力气,吼出了这么一句话。
“你的维特,应该是一个生活在这片大陆上的人类青年……”
这个人一手拉开自己的衣领,另一只手握住安里的手,将安里的手按在他自己的胸口上。
“可是我已经,不是人类了啊……”
虽然安里没有看到,但是维特知道如果他的脸能够自由地做出表情的话,那么他现在应该是在笑的。
那应该是一个充满了绝望的笑容。
自己果然是这个人的仿制品,不管是觉得已经不再是人类的自己没有资格再以“维特”之名待在安里的身边,还是通过确认心跳而确认自己已经不再活着,他做的这些事情与自己的所做所想根本就是一样的。
“我……我的彼世时钟不见了……我现在没有魔法,所以感觉不到你的心跳也是很正常的……”安里慌乱地抽回了手,慌乱地找借口逃避着。
看见安里转过了脸,这个人也放开了他的手,拢好刚刚被他自己扯开的衣领。
“谢谢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你回来了,我很开心。但是这里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我也不是你应该找的人。”
这个人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去了那一间卧室。
因为这一次门是开着的,所以那一间卧室里不再是一片黑暗。他走进卧室,跨过地上的花瓶碎片,走到了放在卧室最里面的那一张很旧却也很干净的床边。
床边上放着的是安里的那一件异常宽大的斗篷。
这是他把昏迷不醒的安里带回来放在床上的时候,替安里脱掉的这件斗篷。他拿起了这件斗篷,走出了房间。他走到了一直维持着蹲在原地的姿势没有动的安里的身边,为安里披上了斗篷。
“外面应该已经天亮了,那只吸血鬼现在不会在这里出现了,你快点回去吧。”
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过身,再次向着那间卧室走去
然而下一秒,他就被安里从背后抱住了。
“我说过了,我没有什么要回去的地方。我是来找你的,你不要赶我走。”
安里的脸埋在他的背上,说话的声音也闷闷的,
“你知道吗?我还遇见了一个被变成了吸血鬼的魔法师。这个魔法师也是想要用禁忌的魔法逆转时间,再次复活她想见的人,但是我们都失败了。她复活了出来的是身体残缺的僵尸,我复活的是其他人。当时我以为我再也没办法见到你了,但是你现在不是就在我的面前吗?”
“你不是人类又怎么了?我也不是人类啊。我这次来到这里,遇见过僵尸,遇见过吸血鬼,遇见过狼人。他们都对我很好,他们也都不是人类。”
“就算你的身体已经不是过去的样子,但是维特还是维特啊。你还是会来保护我,你还是会来照顾我。会画这些星星符号,还在人偶身上刻下我的名字的人,只有维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