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住在红灯区的关系,我出入过好几次声色场所。
说实话,我讨厌那里,我一般进入那种地方只限于工作需要,也就是只限于打通人脉以走私需要的药品(通常不会是正规药品,聊胜于无啰!),以及利用与地头蛇的关系拉几个对于自己前途迷茫的上班族、小混混来接受我的治疗。
说到这里,还请各位读者不要把我跟社会上那些「对一切事物深恶痛绝,甚至对活着不抱一丝期待,每天对于起床、工作、睡觉感到前所未有的厌烦却仍然让自己的生活一成不变只会天天抱怨」这样的所谓的「觉醒人士」混为一谈。
我跟他们有所区别,至于区别的程度,大概跟马里亚纳海沟相同,那样地深、那样地黑暗、那样地令人窒息。
当然,也是那样地美,所以我爱死这个令我能够在杂乱无章却又充满川剧演员的社会中,这么一个能够告诉我,我是多么独树一格的区别了。
这区别就是:「我清楚为什么我讨厌那些事物,从闹钟、公立大医院,乃至于离我未挂牌诊所只有几步之遥的,花天酒地、夜夜笙歌的特殊营业场所,我对讨厌他们的理由,都心知肚明。」
我讨厌声色场所,并不是因为脱衣陪酒的小姐在用她满是皱褶且丑陋的脸庞对我露出虚伪的假笑时,实在无法勾起我挑剔的性欲;也不是因为隔壁的小混混一边抽着毫无品味的杂牌香烟,还一边用那自视甚高的眼神看着我;更不是因为我与坐在五号桌的那位喝着灌水威士忌的落魄上班族曾经有过嫌隙。
同于大医院,我讨厌那里的「气氛」。
如同第十三号快速道路在台风过后那样坑坑疤疤的脸庞,挂着一弯如上弦月的假笑,嘴里吐出象牙般响亮的「客人」,眼神却飘向门口年轻的情侣,心中不住的嘶吼:「爱情!一无是处的东西!我就是这种强烈麻醉药的受害者之一!我本来能拥有更好的路途...」
一副凶神恶煞样的少年眼里,虽露着凶光,却挡不住如婴儿肌肤般洁白无瑕的懦弱、恐惧、无所归属。眼畔流离着的挑衅,更像是试图在迷茫的人生之海中寻求永远不会出现的灯塔。
但。
那些都与我无关,没什么,大可说我只是单纯讨厌那样的虚伪罢了。
而我之所以扯了这么多,只是要使用如此的虚伪,来与摊开在我眼前的,银发少女的真实,作个完美的映衬。
眼前的少女约十四岁,理应神采奕奕的黄色眼瞳却已如死灰,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阴沉而潮湿的红灯区;洁白的肌肤在如此眼神的映衬下,更像是我在医院太平间看到的那些毫无生气的尸体,抑或者是楼下蒙古大夫手术台上偶尔会出现的无生命有机物;与如此盛世美颜绝配,是一头飘逸四散的银色长发及腰,搭配脸上的浏海,却也遮掩不住阴郁的神情。
约束衣在刚进来后便被我解开,要捅我的人我也不是没见过,多穿着那种东西只会加大病患的不自在感,对治疗一点意义都没有。
她从被我牵进来,到坐在散发着「血腥玛莉」味道的沙发上,到现在我已经准备了一切诊断用器材的当下,没有吐出任何字句,也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仅能依靠与二手挂钟摆锤节奏搭配别有韵味的心跳声,以及少女略有旋律的呼吸声,来确定至少当下,她,还是个活人,而非在工厂内排着队伍等着被压缩、灌气,大量制造的塑料娃娃。
这女孩身上,肯定发生过什么。至于是「死过人」这种处理起来像在拆炸弹的创伤;抑或仅仅是「在儿时无法得到足够的安全感,应与家庭背景有关」这种利用对谈容易直接根除的创伤,我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创伤后压力症候群」,我在笔记本上这么写下。
我并非有意拿着一个夹着资料的木料填充版在涂涂写写,身为心理医师当中最混乱的那一种被唾弃的违规营业者,我对社会上那些衣冠禽兽的同行,以及他们的诊断方式,非常难以理解。
而「在资料上似有似无的撰写着些什么」这种看似无意却有意的动作,我也觉得并无学习的价值。
然而,当我在红灯区的酒吧干了我的第一杯鸡尾酒后(我依稀记得是伏特加混高粱酒,比例是三比七),也就是在我因麻醉药倒下去让酒保把我的皮夹抢了,并在里面夹了张字条把我狠狠嘲讽一次之前。我才知道这个外行人不懂的细节,其实致关重要。
人们讨厌被盯着。
人生在世,从儿时读书,为了学业在书桌前被父母盯着;到为了老婆、房子、车子、小孩,被上司盯着;到年老步履蹒跚、大小便失禁,躺在病床上,只剩一口气在地狱的大门旁苟延残喘时,还要被家属们盯着。来酒吧,无疑是为了「爽」,如果还要被酒保盯着看,肯定是憎恶之情不由言表。
同理,所以我从那时开始,在我进行诊疗的过程中,我习惯记点笔记。能够转移病人的压力,同时也能详记所有个案中,我应对进退的方式。
那么现在,既然已经知道问题之所在,必须打破房内死一般的沉静,我率先发话,期待这位银发小姑娘能将她心中的枷锁,向我娓娓道来。
「我姓卫,叫作卫凌先,今后将会作为您的主治心理干什么!」我后面「咨商师」三字还没说出口。 「碰!」一声,伴随附近小教堂附设小学的上课钟声「哈雷路亚」,一颗子弹打碎了我诊疗间的窗户,并且继续穿透,嵌入了我的木质天花板。
我当机立断,挽住女孩娇嫩的手腕,把她从沙发上拉了下来用背部护着,我并不知道枪手的位置,虽说知道了也没用,但起码子弹不会从门廊那打过来吧!
接着用被烟灰烫过两次鞋底的名牌皮鞋,一脚把带有浓浓酒气的皮革沙发扫倒,让这曾经被酒家女玷污的骑士,能够发挥它正常的功用--护着毫无感情的娇弱少女。
「该死!该死!该死!去他的狗屁莫非定律!」我在内心深处大喊,还好我是现场唯一的心理医生,而且绝大多数的心理医生都不会读心术,所以我可以恣意的在我的心中大骂学者。
在去搞清状况前,我回头望了一眼少女的脸庞,她的眼中闪出的并非恐惧,而是愧疚与忧伤,如果我的推测没错,在搞定外面那个打扰我诊断的枪手后,我应该能让诊断有一大进展。
在红灯区混了一年,还没看到除了警察之外,有人胆大到敢在白天开枪。言归正传,我没当过兵,所以学着电视剧理的「匍匐前进」爬到了窗户边。伸出半个头,希望外头那疯狂的枪手枪法离「能一枪打死从窗框探出头来的无照心理医生」这个等级还天差地远,不然我的额头大概会直接被开一到两个透明窟窿。
该死,透过窗户,那画面令我永生难忘,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财产也好灵魂也罢,只为了消除掉那一瞬永存心中的邪恶序幕。
刚刚护送着娇艳玫瑰来的警察,其中一个卧倒在血泊中,止不住的呻吟,你说这样倒也还好,这个地方拥枪自重的小混混多的是,偶尔看执法者不顺眼上来挑衅也是常有的事。
然而另一个警察,脸上露出我行医已来看过最混乱、最毫无章法、最不该出现在世界上的表情与行为:双眼瞪的老大,肯定布满血丝,我在三楼都能看到眼中盛开在瞳孔里随春风飘散的血色蔷薇;下嘴唇被自己咬下来,血流的到处都是;最可怕的还在后头,他没穿裤子,血滴到他的大腿上,他便再开一枪,只不过这次目标是自己的下体...
我不想继续写下去了,我只知道后来,我镇定却像个苏格兰醉汉般跌跌撞撞的跑回客厅,经过娇小少女躲着的沙发,来到门廊,从「咖啡柜」内那包已经过了保存期限三年的「蓝鹊牌咖啡大众包」中,拿出了上了膛的左轮手枪,跑回窗框边想给那疯子一个痛快时。
他已经自杀了,饮弹。九毫米的子弹把他的气管开了一个相同口径的洞,他就这样跟着他的同事,倒在了不同的血泊中。
我报警了,老李跑来调查现场,我做为目击者,等等必须下去让老李问几句话。
我坐在沙发上,喝着没有藏左轮手枪的那包即溶咖啡,边喝边按压着我的太阳穴。该死,我的头还是好痛。
少女跟我保持着微妙的沉默,不一会儿,她就从沙发上起身,跑来拉了拉我充满烟草、龙舌兰以及灌水威士忌的西装衣袖,眼里充满着泪水,好似受到了什么委屈。
「卫、卫医师,都是我的不好...抱歉...还让您保护我了...」她说到这里,眼泪便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如果妳是指外头那个把同事打到剩半条命,还跳钢管舞,然后发现自己身材不怎么样,最后自杀的疯子警察,那很明显不是妳的错。」在我长舒一口气后的这番言论明显的逗笑了她,不过气氛马上又回到刚才那股凝重。
「可、可是,他们都说...我带着诅咒...我已经害死了十三个人,爸爸也是,妈妈也是。您保护了我...我不想再害您了,很感谢您!拜托您让我离开这里...我这种人还是去监狱里,比较不会危害大家...」
「听妳这么说,妳是报纸上那个小女孩?」
「是、是的,很抱歉一开始没有跟医师您说清楚,但是,但是,那都是怕医师最后,最后,跟他们一样...总之给您添麻烦真的很抱歉!」她深深的一鞠躬,便开始向着门廊小跑步。
我不抽烟,即使福尔摩斯那种大侦探都喜欢叼根烟斗、拉个小提琴、搞搞化学实验,但是,我很明显只是个普通大学心理系毕业生。
所以,我喝了口咖啡,看着少女笨拙的试图穿上约束衣但却徒劳无功,只好默然离去的背影,想着该说什么。
跟抽烟一样,我绝不大惊小怪,也对人们谈论的鬼神兴趣缺缺,不过,在心理医生前对他的病患施加压力,还让她认为自己是杀人魔,这档事还真不是天天有。
况且,这不是挺有趣的吗?
「小姑娘!您还是我的病患啊!」我穿着皮鞋,缓缓走向银发少女,把马克杯随手扔到了水槽里,这次,完全不在乎马克杯的状况了。
「我已经大概知道,人们口中的『诅咒』到底是怎么耍的把戏了,妳不来学一学吗?就当作是我给你的售后服务。」我从储物柜里掏出了被银制餐具挡住的大泰迪熊,虽然途中还闪到腰,不过滑稽的样子总算把少女逗笑了。
「卫医师...嗯!不要骗我喔!」少女抱住大泰迪熊,我也总算在娇颜上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