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抵达三楼的廉价公寓里,把枪伤用早已染满血的西装绑紧后,才开始听到楼梯间传来急骤的脚步声。

西装的颜色先是如夜色般的漆黑,再逐渐转成殷红,血液不失韵律的在西装的尖端形成血珠,再打在我铺着地毯的木质地板上,随后慢慢变成暗红色。

电影里的美国老兵每每都会在中弹的时候,把子弹扭开,往自己身上抹火药​​,一边点燃然后一边痛苦的哀号。我真心觉得当年打仗实敢做这种事的人真的非常勇猛。

不过我不是浑身肌肉可以双持机关枪的越战美军,所以在用西装把伤口捆紧后,我靠在门板上激烈的喘气,双腿发软,身旁还站着那个不知所措的小姑娘。

血液大量流失真的使人昏昏沉沉,我甚至似乎可以感觉到血液从我的左心室被挤压出来,流经我的主动脉以及一堆我初中老师教过我却说不上来的地方,最后从手臂以及大腿喷出来再顺着西装滴到地板上。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危急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个人。

她有乌黑而滑顺的秀发,喜欢在头发的两边绑上黑色的蝴蝶结,因为家庭条件,她永远身着她祖母早年留下的白色衬衫,袖口上有着蕾丝花边的西服,以及一条黑色的长裙(她没有第二套衣服了,作为一个大学生,她的穿着的确很惹人注意,活像天天参加丧礼一样)。

她的话不多,跟他们家的教育以及环境有关,她总是一副忧郁的神情,很多课上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就出神了。

我听到防火门被踢开,皮鞋的声音开始回荡,在红灯区公寓狭窄的走道里,「踢踏!踢踏!」踩着死亡的节奏。

我第一次跟她搭上话是在图书馆,那个时候我为了申请小学辅导老师的工作,在市立图书馆里当志工,骗点工作经验和薪水。

「同学,妳是心理系的吧!妳的笔记夹在《论伊底帕斯情结》里,忘记拿了了。」下午四点,刚好监工的来了,我得赶紧装出一副充满亲和力的样子,要是加分了,我搞不好能进入好点的贵族学校。

「嗯?我...我不要了。」她连正眼都没瞧我便丢出这句话,接着她无事一般的按了电梯,离开了。

我先是惊讶,接着领会对方就是系上口耳相传的冰原大陆,于是把笔记连着那本书好好看了一次,然而里头真的只是单纯的笔记,这也造就了我大学唯一一次不作弊的考试。

不意外的,她往后每天都来图书馆照样借她的书,就是打死不碰那本《论伊底帕斯情结》。

不过我多少还是个柜台志工,在借还书聊天的过程中,跟她越来越熟悉,一个不怎么认真的图书馆志工居然就这么勾搭上了全系上最冷漠的传说。

我们聊社会、财经、政治、世界,有那么一瞬间,我领悟到这女孩子也不如系上同学传闻的那么冷淡,只是因为缺乏安全感,所以无法对他人产生信任,干脆一动不动罢了。

「卫凌先...我漂亮吗?」最后一次见面时,她说,身上还是穿着那套丧礼般的服饰,用纤细的手臂托着光滑的脸颊,与老旧的木制柜台形成鲜明的对比。

「用系上学到的知识来判断,这题是个送命题,我不可能答对的,妳会问这题也只是源自于妳对自己的不自信。不过,至少我眼中,妳的确很漂亮。」

「卫凌先...谢谢你。」

然后她消失了,听说是考上了外国的学院。

她走的那几天,我回到图书馆里,坐在五年前「社区乐捐」中由一个糟老头捐出的椅子上,再次翻开了那一本《论伊底帕斯情结》。

里头,还是那本笔迹娟秀的笔记,我打开来,却发现这次每页都只写着同一句话:

「卫凌先...我漂亮吗?」原来我一直都...吗?

「啊!该死!」我用大吼暂时拉回我逐渐朦胧的意识,这显然吓到我身旁的那个小姑娘了,她不自觉的发抖着,活像我是啥强烈的东北季风,正在向着她单薄的衣衫不停的吹。

「卫、卫医师...」

我看着那小姑娘,她害怕的不住颤抖,眼中慢慢渗出光点,那是眼泪反射的光,透过一堆狗屁的牛顿公式光学计算,再映射到我眼中的光。

跟那位我曾经深爱着的女孩,一模一样,那么现在,我该结束这荒唐的轮回,作出正确的选择。

一步、两步,「踢踏!踢踏!」,皮鞋在走廊上奔驰,三楼的走廊不长,不然我也走不到这里;不过此时此刻,我希望他们能够鬼打墙。

「卫医师!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抱歉,抱歉啊!小姑娘妳别哭啊!妳看我,还不是生龙活虎吗?妳别哭啦,大学中文系哭了多难看,妳也不是小孩子了,深呼吸,深呼吸,对、对、对!很好!妳看,妳也做的到...啊!!」或许是因为太过激动的关系,我又扯到我的伤口了。

「小、小心,都是我不好...」

「没事的,呜,的。哈...哈...我一路上流了多少血?他们一定会顺着血迹追过来的。挡住他们...沙发拿过来!不行...太重了,妳这么瘦小就别提了,我还是中了两枪的心理医师...躲进房间里也撑不到下次钟声响起啊!算了,小姑娘,现在几点了?」混乱的脑袋疯狂的运转,然而在否决所有提案后,只剩下提出这个问题的功能了。

一步,两步,他们应该已经跑过我邻居家门外那个已经坏掉的电铃,那个电铃的弹簧跟供电都断了,只是个有名无实的「电铃」了。

跟躲在这儿,身中两枪的某心理医生一样,它玩完了。

「十、十二点,五分!」她很快注意到了墙上那个二手挂钟,该说不愧是大学中文系学业第一名吗?算了,现再说这些应该也只能成为我的墓志铭,葬在外头的教堂里天天听着钟声,然后某天尸变因为自杀反射再死一次。

哈哈,符合我的标准结局,打钟时间是几点来着?十二点十分吧!那所学校是著名的西洋学校,午餐时间前还有十分钟的午间祷告时间。

门后,皮鞋声停下了。

「很好。小姑娘,进去。」我指了指那个用暖色系壁纸覆盖住的门,那里头是我的起居室,除了突出的褐色门把比较容易被人注意到外,几乎与这房间合为一体。

「卫、卫医师,那,那那您呢?」

「我有....有枪,虽然只有...六发子弹,而且就算真...的打伤他们,钟响之后也只会把我当个神经病带走吧!就像我...呼!我...刚毕业一样」身旁的事物开始在我面前失焦,再聚焦。这时候我跟几天前外面那些吸毒的帮派份子一样,走路活像个试图跳哥萨克舞的醉汉。

我走到「咖啡柜」旁边,拿出了过期三年的咖啡,袋内还有一丝丝的潮湿,毕竟一个半小时前,我才刚拿它出来。

里头的左轮手枪已经上了膛,那是老李某次搜查枪械走私案件后,送给我防身的。「老旧,但是实用,别说学长我对你不好。」他当时是这么告诉我的。

「叩!叩!叩!」他们在敲门,对,敲门,明明刚刚经过那么多的门,他们不敲,他们敲我的门,敲红灯区五楼公寓三楼之三的门。这大概也在指令之一,凶手在刻意嘲讽我。

我拿起它来,我知道结局是什么,我可是个只有在高中军训课击发过一发子弹的无照心理医生,除了偶尔跟老李打个靶(一次),以及打伤过一个跑进我家的小偷外,我知道把几个刑警全部打倒的机率是微乎其微。

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从我拿贵人去挡枪这点就看的出来,我也害怕面对真实的那个毫无真才实学的自己。我知道我依靠很多人的帮助,才没有在红灯区适应期就被捅了一刀而死在路边;我知道很多人都想推荐我一份好工作,让我从基层做起,体会人生的意义;我知道很多人为了我现在的生活,牺牲了他们的名誉与时间,而我却让他们失望了。

最对我失望的人,会是谁呢?是当初在图书馆遇见的「伊底帕斯」吗?

大概是吧,果然死前才会突然想起这种对生命影响深远的回忆。

那么。

假如、假如我真的如那些瞧不起我的人那般一无是处,那么至少,请让我履行我的「西波拉克底誓词」,因为,这是我对那些曾经看好我的人,对「伊底帕斯」,唯一,且最后的赎罪。

我举起左轮,对着老旧的木门进行瞄准,我听到我起居室的门锁上的声音了,这使我倍感心安。

我的左手指不住的颤抖,此刻我却感到坚毅无比,我不是个左撇子,跟中了六枪、脸被踢了一脚、躺在下头奄奄一息的老李一样;不过因为我的右手已经被老李打了一枪,我别无选择。

撞门的力道越来越大,我感觉我陷入了一个只有门在震动的大地震中。

「Do!」终于,门轴开始松脱,我咽下一口唾液,我不知道这门板比楼下的防盗门坚强多少,不过至少它还是顺利让我回顾了一次我的人生。

「No!」生锈的金属门轴掉了下来,在地板上开始打转,最后归于寂静。

「Harm!」我大喝,门被刑警们老练的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