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号公路,一条以泥土与细砂石为原料,一路从郊区的大医院绕过整个城市半圈,接着缓缓铺向连房仲业者都避之唯恐不及的贫民窟,是这样的一条道路。

现在的时间是午夜十二点半,正常的电台现在只剩下「XX英文教室,即日起开放报名」、「孩子的教育不能等,面对升学压力,您需要的…」这种令人生厌的廉价广告了。

那些称不上是人类文明的杂音从警车已有时日的音响里传出,开始在沉闷的驾驶位上回荡,传入身为驾驶的我耳中;而与此同时,从挡风玻璃看出去的一层尘埃散开成的薄纱,仿佛在歌颂着夜晚。

但是除了毫无营养的广告、静谧无声的窗外世界,以及因为在泥沙路上狂飙而扬起的阵阵尘土外,还有比这些更重的包袱。尚压在这台警车,与我那许久不运动而略显孱弱的肩上。

那是伊蒂娜丝,我心爱的女性之死。

或许是心理医师的职业病,抑或者是想起恐惧大师艾伦˙坡在《莉姬雅》该极短篇小说中写道的「一个人之所以死亡,并非屈服于死亡本身,也非屈服于天使,而是意志已经太过薄弱,再也无法支撑。」所以我的脑内异常清晰、双手不住颤抖,且闪过许多凶恶的念头。

她的死并没有那么浪漫,我不是徐志摩,她的逝去无法被我以文字的形式留下「嫣然一笑」这样凄美的结局;相反的,我倒是自认可以光凭想像便猜测出被一群患者乱刀齐下的痛苦。

然而自始自终,她都留下了那无可名状的优雅,同时,也是荒唐。

太荒唐了!

我不会自杀,自杀是愚蠢的、不道德的行为,根据康德的说法,活着是一种「义务行为」而非手段或是权利。

活下去,至少…至少为了伊蒂娜丝。

是的,人人终有一死。或轻如鸿毛,或重如泰山。

伊蒂娜丝对我来说绝非泰山可比拟的,当然,我是指她在我心中的地位,而非被现代商业美学界过度吹捧的体重(哈哈!)。

人的悲伤有五个阶段,分别是: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抑郁、接受。但是对于一名无照行医满一年整,且三天前被打成马蜂窝的心理医师来说,一切苦痛,包括自己的、他人的,都可以只用最后两阶段来表现出形式。

并且在约一刻的死亡金属摇滚乐后,回到那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样子,然后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目标。

是的,伊蒂娜丝不会希望在小姑娘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一个怪男人在警车上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相反地,她会希望我能够一路飙到三号公路底,把在场的每一个王八蛋全都碎尸万段,再温柔的挽起小姑娘的手。

这是所谓的「社会期待」吗?可真是害人不浅的玩意儿,我可是想好好的,啥都不想,为伊蒂娜丝大哭一场的。

我把注意力从对伊蒂娜丝的哀悼、对我的自嘲与对世界的诅咒与谩骂转移回方向盘与眼前的路况上了,以我稳定的超速与空无一人的公路来看,我很快就能赶到事发现场,并在最近的警局领到约十张的罚单。

我这一集中起来,除了多看了几眼挡风玻璃外一瞬即逝的街景外,还看到了很有趣的事情。

这台警车的前视镜,就是那个欧美影集里常常挂个骰子吊饰的那个地方有块镜面刮花了,一道裂痕从背面的黑色塑胶一路延伸,贯穿了整面前视镜,也让驾驶极难看见右后方的旅客。

或许对于擅长拍摄对作片与情爱场景的电影业而言,一面被刮花的前视镜可能是通往奇幻世界的入口、杀人魔的特殊藏匿技巧、主角反败为胜的伏笔。

当然,或许。仅仅是或许呢!假如所有或许都能成真,那么死…那么伊蒂娜丝就不会死!

哈哈!真是愚蠢的想法,不可逆的化学反应、与勒沙特列作对的角色可多著呢!

没错,正因「或许」仅仅是人的期望,所以我这面刮花的前视镜没有把我传送到没有生老病死的奇幻世界;也没有在我的太阳穴上打上一发,让我的思想更加「开放」;更不会让我倒转因果率,让已经死亡的伊蒂娜丝起死回生。

也因如此,这面前视镜除了散发出隐隐约约的银色光芒外,真的没有其他特别之处了,说不定只是某次驾驶的过程中太过紧张,所以慌忙之下…

「啊!」推理因右手突如其来的疼痛戛然而止,我刚踩刹车,准备歪头去看右后方的状况,手臂却早已力不从心。顿时的失力使方向盘在高速之下恣意旋转,刹时间,整辆警车已经以一百八十度为一单位开始进行圆周运动了。

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车飘又遇断头树」好不容易在这不知道是哪部极速狂飙赛车片的片厂中认清一点方向,迎面而来的便是一棵大树了。

然即便如此,肾上腺素的急速增加让人得以用极不合人体工学的姿势把方向盘导正,这倒是始料未及的。

「你们这些狗日的够了没有!」并非一位心理医生的家常便饭,我的头出奇的晕,还差点没把胃里头的酸液全吐出来。我颤颤巍巍的试图起身,却在用右手撑地一次不成后,才发现我的右手又被开了一个大洞。

我并没有来的及回头看一眼那辆撞上枯树的警车,但是我身后变电箱所发出的放电声,与枯木的燃烧味已然说明了一切。是的,很显然的,那玩意儿撞上了断头古木,可能还砸毁了一个变电箱。

但那不是重点,因为我面前的人,实在是太熟悉了,已至于它吸引了我全部的目光。

那副矮矮肥肥的身躯、那样春风得意的嘴脸、那个怎么看怎么作呕的发型。

还有那件象征医学生的白色长袍。

是的,我高中三年以来,最大的梦魇──那只死肥猪。

死肥猪不发一语,顶着那恶心发型的头对着路面,肥胖的身躯披着长袍,在深深刻着轮胎印的三号公路上,那玩意儿简直就是他的影子。

我又继续沿着他的长袍一路向下望,目光来到了他的右手,那儿有把剪刀,准确来说,是把「巨剪」,大概是肛肠科在替消化系统有问题的病人开肠破肚所需要的。

那把巨剪上,有崭新的血迹,那血迹一路延伸到金属手柄的地方,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刚刚被刺这么深。由此可知,就是这死肥猪一直藏在车上,并在我发现他时,对着我的右手来了一刀。

三号公路是条非常冷清的公路,更别说晚上,这里除了因为变电箱故障而一闪一闪的一盏路灯,便只剩下我与那死肥猪二人了。

我很想转头就跑,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那毫无生气身躯的运动能力与这脑满肠肥的人渣相同,与其把麻烦拖到小姑娘那,我还不如在这里想办法解决。

我必须重申,在这里我的语气转变纯粹只是心急如焚的想要去拯救小姑娘,好给已经离开的伊蒂娜丝一点交代,而非真的对这肥猪插我一刀以及诱导我自杀的行为恨之入骨。

开玩笑的,我想剥了他的皮。

「你没有死,就算被大学当成过街老鼠,就算全心理学界都与你为敌,就算只能做红灯区的一介土皇帝,你还是没有死。」没想到这家伙居然率先打破沉默,虽然我不知道他的状态如何,但是从这句话听来,他被催眠了,毕竟在高中的三年内,我并没有与任何人有太大的过节。

面对这样的挑衅,我耸了耸肩,说道:「天知道呢?说不定我生来就是做过街老鼠的料,你高中时就该看出来的。」

话虽如此,但我高兴不起来,「这家伙到底是中了啥恶毒的催眠法,才对他高中三年的室友这种态度?」正当我一边堤防他,一边思考要如何跑路不被追上时,他的一句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不是催眠唷,卫凌先。」他缓缓举起巨剪,放到了与肩同宽的高度并舔了舔尖端,那玩意儿可能没法比上园丁用的那种,但是这种姿势与那个锐利度还是非常渗人。

我就看着他舔舐着我沾染在巨剪上的血液,约莫五秒后,大概是感到了满足,他露出了与老李、员警如出一辙的怪笑,在街灯忽明忽灭的照耀下,说道:「那么,废物如你,也做好了被遗弃的准备吧?」

「我又不是你,你那坨肥油可以说是可燃垃圾,我呢?则充其量还能搞个回收,抢救一下,你说呢?」我的嘴上功夫虽然厉害,但是这里既无处可藏,又无物可防身,我可是真慌了。

更慌的还在后头。

我本以为他还会陪我互相人生攻击几句,但显然他现在可没有此种古人斗琴的闲情逸致,二话不说抄起巨剪就向我猛冲。

「你个不按牌理出牌的王八!」我刚转身,马上跌了个踉跄,右脸颊全是草屑与泥沙,我吐了口唾沫,左手用力向下一撑来个「反鲤鱼打挺」,便往断头巨树全速前进。

「绕过巨树撒丫子狂奔」显然只是让自己多了「胃穿孔」的风险,在迅速评估情势后,我双手向着巨树用力一撑,「滚」到了树的另一头。

的确,我与那肥仔最大的差距便是「体重」,这棵枯木连我翻过来都略感吃力,他要是翻过来,我还有充足的时间逃跑或踹他一脚。

「卫凌先!你这跑路比谁都快的臭虫,到死都不愿意直面自己的无能吗?」这棵巨树大概是学校围墙的高度,两个大男人眼对眼打嘴炮还是可以的。

语毕,他便拿着巨剪试着「隔树戳人」,不过事实证明肥仔的力量还是有限的,树木几次摇晃后,他便放弃了这念头。

「你又知道我会死啦?啊?老子还活得好好的!今天还要把你这头肥猪炖来吃!」我如泼妇骂街,隔树骂人就是如此爽快。没办法,仇人相见,双方身为医师的自觉与尊严都无影无踪,更别提这种生死关头。

「呸!狗嘴里吐不出…」

「我能不能假装逃跑,趁他翻过树来时出奇不意?」、「要不要干脆卖个破绽,然后攻其不备?」脑内产生的想法一一被否决,理由很简单,因为我不是打架的料。

可是化又说回来,这种双方对峙的情况可不能持续太久,小姑娘的住处离这里还有约莫五百公尺的路程,要是再不赶快,我可能会除了尸体外一无所获。

我看了看手表,快要清晨一点,我下定决心了。

跑!用吃奶的力气跑!

我趁着他话说一半,快速转身后撒腿狂奔。

太好了,我成功了,胜利的钟声在我耳边响起,只要我拿出全部的精力冲刺到小姑娘身边,那王八蛋就不可能追得上我了!

等等,等等! 「钟声」?伊蒂娜丝不是说…

我没来的及完成我的想法。

我被扑倒在地,口中满是泥土,狼狈至极。

与死肥猪所说的「催眠」不同。没错,他的确没有被催眠,刚刚那个情况只是「暗示」,将他心中对人最残暴、乖戾的那一面展现出来罢了。

这个象征死亡的钟声,才是催眠。可笑的是,在催眠这种能够使人短暂突破自身体能极限的心理效应下,我居然没能跑出一公尺。

死肥猪把我翻了过来,他的眼睛已经呈现鲜红,并且露出那种恶心的有剩的变态笑容。

他笑着,不发一语,就用这骑着我的坐姿缓缓移动回了巨树与汽车残骸那。

巨剪被他短肥的胖手高高举起,这时我才发现他的医师袍已经不存在任何一块纯白的区域,只剩下尘土的黄褐与鲜血的腥红。相较于医师,他更像是古代献祭牲畜的祭司。

他用力挥下,甚至不给我说遗言的机会。

可惜老鼠终究是老鼠。

我的左手及时抽出,紧紧握住剪刀的柄部不放。

他微微歪过头去,好似对我这徒劳无功的挣扎感到有趣。

假如我跟这肥胖的人渣比力气的持久度,你们早就能来三号公路上看到一具骨骸,胸前被医疗用剪刀穿了一个孔。

可惜,正因为我是「过街老鼠」,我才能如此自由的活下去。

我用尽力气在瞬间把巨剪向上弯并松手,突如其来的放松使那肥猪根本来不及收手。

而那巨剪尖端刺入的,是通了高压电的警车引擎盖。

我向迅速一滚,艰难的爬起身来,看着因为高伏特电压与高安培电流而浑身剧烈颤抖并大小便失禁,眼球还因肌肉松弛而掉出来一颗的肥猪。

「我说过了,我会把你炖来吃,虽然这种烹调方式跟炖差了十万八千里啦。」我边说边把白衬衫的左手袖子撕了下来,并简易的包扎了我的右手,那儿还有一个孔。

约又过了一分钟,死肥猪全身上下发出烧焦味,手上的皮终于从巨剪的金属柄上脱落了下来。

「现在,该来办正事啦!」我连瞄都没瞄那死肥猪的尸体,便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向着远方前进,这时路灯已经完全没有供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