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在她的催促下来到了院门前,如以往那样伸出手去敲响门扉,立刻有急切的脚步声从另一边传来。
“院长大人、是院长大人吧!”
理所应当——正如她能够辨认出他们的脚步声一般,这些孩子也早已熟识了她的一切。
“我回来了,把门打开吧。”
“.....这可做不到。您现在,还是离这里远一点比较好.....”
不由得对他们小小的算盘露出了苦笑。
“不要紧,不要紧,刚才,我与前几日送来饭菜的人谈过了,他们有办法把这件事情完全解决。现在,只要大家当面谈一谈,也就没问题了。一切都能够马上回到正轨。门外的士兵们也不在呢,不必害怕.....”
片刻的沉寂,终于传来了某物被移走、门栓开启的声音。
大门之后,生着兽耳的孩子们,戒备地盯着阴影之中的男子,他对这样的目光发出了叹息,在角落中抱着膝盖蹲下了。
“你们还是稍微对他好一点吧,这几天给你们送来食物的,就是他哦?”
这么向孩子们解释着,院长引领着妇女走进了院落。银面的男子,默默地待在原先的位置,看着大门关上。
他们来到了办公厅。这是院内最宽敞的室内场所了。在往日的白天,她留在这里接待访客,晚上,则搬来饭桌,向排成一队的孩子们分发晚饭。地板中央堆砌着篝火,在夜间,睡意尚未造访之时,他们也曾围坐于此等待天幕更加黯淡。
厅堂之中尚且遗留着灰烬的味道。篝火旁散落着食物的残渣。在无法出入的时间里,他们已然将这里作为了据点。
坐在深处的椅子上,妇女打量着这一切。
“怎么?这就是所有人了吗?”
“不是的。还有些人在宿舍里休息,需要把他们叫来吗?”
代替院长回答的,是生着褐色毛发男孩。虽说只是个孩子,但身体已然修长得如同青年。在这几日,他因为稳重的性格被推上了领头人的位置。
妇女轻轻点头,他将头偏向院长,在得到她的肯许后,立刻转身前往宿舍。
“很能干的孩子。”
妇女说。院长落座在他们刚刚搬运过来的椅子上回答:“毕竟是这样的环境,再加上这几日的事情,想必是要比外面的孩子要成熟一些的。”
由于坐落于深巷之中,院落的占地面积很难用具体的数值表示。但他们所使用的面积,无非仅仅是宿舍、厅堂以及并未种植任何植物的院子。在以前的日子,这里也许会有更多的孩子以及职员,但如今,院长与他们,即是全员了。
作为宿舍的屋舍,离厅堂仅几步之遥。但他们赶来还是花了不少时间。大抵是为了叫醒在午后的慵懒中昏睡过去的同伴。
在院长已经想着是否要烧点水招待妇女时,他们终于来了。身着整洁的旧衣服,揉着眼睛的孩子们踏入了厅堂。
他们想要往院长这边靠近,但又踌躇于旁边坐着的陌生人。在领头的男孩小声说了几句后,他们的目光总算有所缓和。由某人带的头,很快,他们如往常那样席地而坐。院长本也是其中的一员。她喜欢和孩子们围坐在一起。但现在,终究不能摆出那样不成体统的样子。
妇女静静地看着他们。在孩子们已经开始谈笑时,她开口了:
“都是兽人的孩子?”
院长的脸色微微一僵。但既然从妇女的口气中听不出任何歧视的意味,她也就以和缓的口气回答了。
“是的。之前,也并非没有人类的孩子.....但大抵都已经被领养走了。这几年,南部战争频繁,丛林之国的住民们有部分向北部迁移,也就留下了这些孩子。”
“丛林之国么.....”
如此喃喃妇女,仿佛在追忆着什么。但随后,温和而毫无破绽的笑脸再次将一切情感覆盖。她朝向人群说:
“那么,基于你们目前的行经,想必是无法与新任院长和平共处了吧。再加上,那个卑劣的游商不一定会就此停手.....而你们的院长,恐怕难以继续待在城里——”
人群中传来短暂的议论。‘我们只要现在的院长!’说出这种话语的孩子,被院长本人瞪了一眼。
在场间安静下来后,妇女继续说:
“综上所述,要维持原态——重返原先那样的时光,是近乎做不到的事情了。但是,也并非不存在解决方法。我前来于此,即是为了提供帮助。”
“以我个人——以及其他人的名义。你们全员,都将以被领养的名义离开这里,同你们的院长一起搬到新的住处。衣服、食物,一并不用担忧。如此一来,新任院长所接手的,将只是一具空壳。”
“如何呢?”
因为之后的沉寂太过漫长,她不免得又问了一遍。
半晌,才有孩子将目光移向了院长。
“啊.....正是如此。大家如果愿意,我也将继续和大家在一起.....但这里,毕竟是你们生活了那么久的地方——”
“不,只要我们依然是一起生活的,场所之类的无所谓吧?”
如此发声的男孩,像是征询同意一样挺起了身体,周围立刻响起了应和声。
“等等,你们要考虑清楚——!”
“所以说,只要大家依然在一起,怎样都无所谓了!”
“是啊!”
在喧闹起来的厅堂深处,妇女静静地露出了和蔼的微笑。
在此事商量完成后,院长让他们回房间去收拾行李。妇女说,他们新的住所位于曲折小巷中的屋舍。在那里,每个孩子都能拥有自己的房间。虽然门前是幽闭的巷道,但不用几步路,即可以去到宽敞的主街道。那些位于高处的喷泉与观景台——虽然是同一个城市的景物,但时至今日,都仿佛另一个国家的事物。
若是搬到那边去,很多事情都将不一样了。妇女说。但绝大多数的改变,都是好的吧。
与此同时——
小小的猫,因为有话想与院长说而留在了厅堂中。领头的男孩小声告诉院长,那孩子始终认为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全是她的责任。他们并非没有劝说过,但并未起到任何作用。这件事情,果然还是要由院长来处理。
在这里仅仅剩下她们三人时,她低着头来到了院长身前。怯懦的神色,似乎在等待着训斥。
即使是坐在矮小的椅子上,院长抬起手来,还是轻易抚摸到了她的头。她比同年龄的孩子们要娇小得多。然而,这样的身躯,却要承载那样的恶意——
轻轻触碰着被银白色的柔软毛发覆盖的耳朵,她害羞的神情与之前一模一样。爱怜地抚过额头,她舒适地眯起了双目。
在她睁开眼睛之前,院长已经将她抱起,放置于膝盖上。她发出小小的惊呼声,却并未挣脱。
“希——”
这是她,为她所取的名字。这是,她、他们一直以来所坚信的事物。
“不要害怕,一切都会结束的。这件事,完全不是你的错.....”
她从膝盖上扬起头来,紫罗兰色双目中浸润了泪水。
“但是,如果不是我,大家、院长都——”
“你所需要做的,仅仅是待在这里就好。你的存在,正如同你的名字一样——”
过分激昂的话语,终究被她吞进了咽喉。她不一定会理解的,但是,这也不要紧。这之后的时日尚且漫长。
她会明白的。只要继续成长下去,每个人终究都会明白的。自己存在于此的意义.....
怀抱住因为暖意而终于快意地留下泪水的猫儿,院长倾听着她心间的鼓动。
存在着她这样美丽纯粹的造物的世界——定然是美好的。
不只是第一次,院长在心里如此想到。
“就是这个孩子吧?”
打破她们之间舒适的沉寂的,是在一旁观望着的妇女。
她从院长怀中投来了不信任的目光,妇女对这样的视线,只是回以微笑。
院长点了点头。
“是叫作希,是吧?很不错的名字呢。”
如此夸赞着,她细细地打量着她的面孔。为了躲避目光,猫儿向身后缩了缩。
将目光移向院长,她说:
“那么.....第二个报酬.....”
“不能在这里说吗?”
“很抱歉,不能。这必须是两人独处时才能够谈论的事情。”
是不存在商量余地的口气。即使搭配如此语调的是微笑,也让人明白,此事无可质辩。
叹出一口气,在她担忧的目光中,院长还是将她放了下来。
“接下来,你和这位阿姨聊聊天,我就在门外,不要害羞,好吧?”
她犹疑地微微点头,但瞳孔中却已经泛起了泪花。
再一次抚摸过她的头,院长警告似地瞪了妇女一眼,转身离开了厅堂。
通向院落的木门被关上了。在密闭的寂静降临的一瞬——
希立刻远离了她。那样灵敏的动作,不愧为被称之为猫人的种族。
从座椅上起身,妇女慢慢接近了缩在角落中的希。她威胁似地——
“等等,别真的吐口水啊!”
虽然担心着爪子会挠过来,但她还是大着胆子触碰到了她的肩膀。
轻轻地颤抖着,在她迎上她目光时,泪水险些溢出。
.....作为‘常’的她,拥有着‘被人亲近’的‘本质’。这是她从千面的小丑那里得到的面容。在如此漫长的职业生涯中,并无暴露的时候。但这个孩子.....
不一样。
她全然未受到这副面容的影响。她仅仅看着她——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并为此感到恐惧。
那双瞳孔,似乎能自然剔除附加的‘杂质’。
真是令人怀念的感触啊。被人所‘注视’着的、无法压抑住的轻微恐慌,是她在得到面容后已然遗忘了的情感。
如此想着,再一次下定了决心。
果然呐,‘母亲’的指令,必然有其意义所在。
仅仅论这一点,也有并入‘胞胎’的价值。
在对视几秒后,她开口:
“想要保护大家吗?”
尽管仍然在畏惧着陌生的人,但她还是立刻对这句话做出了回应:
“如果这样的我,也可以的话.....”
“能够做到的。正是这样的你,才能够做到的事情。”
让面孔凑近,她细细琢磨着那双瞳孔中的情感。那样晶莹的色泽,仿佛能让人心沉淀。
尽管由于泪水而透亮,但是其中的决意却轻易盖过了胆怯。注视着那样的目光,她说:
“你的同伴们之后得到的生活,将与你的努力息息相关。虽然目前尚且不明晰——如是他们选择了‘这边’的道路,你还将肩负上保护他们的职责。而说到底,一切的一切,关于此事真正的、最有意义的报酬,即是你的肯许。简单而言,你如果不答应之后的请求,和你们院长的约定恐怕难以推进。”
“但是.....”
妇女露出了直白的笑意。她知道无法在这个孩子面前撒谎。
“是的。和你们院长说好的报酬,仅仅是包括一个选择以及一次谈话。其中并没有要你必须接受的条款。虽然有点卑鄙.....但是,‘我们’明白,你的答案是什么。所以,就这点而言,也并未违约吧。”
“这种事情.....”
“你可以拒绝。即使这么和你说了,难道会有什么改变吗?仍旧对大家怀带负罪心的你,正在寻求着解救的路径吧。它现在就在面前——只要你点头了,如今的困境将会轻易消除。是的,之后的道路将非常险恶.....但是,从此间得到的力量,足以让你保护珍视之物。取决于努力的程度,现在的大家,说不准也能够守护住哦?”
“大家.....那是什么意思.....”
“如今的光景,只存在于童年。你之后会渐渐明白的。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现在团结一致的家族,也会随岁月崩溃瓦解。对于我们这样的种族更是如此。但如果是你,即使到了最后的时辰,也拥有能够将其粘合的力量——或者说,‘我们’会给予你那样的力量。”
她投来了讶异的目光,妇女微微一笑,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在指引下,她的手指触摸到了隐藏在发根中的伤痕。狐狸般柔软的耳根,已然被挖去血肉,剔去软骨。
数十年的岁月流逝,那样的伤口依然在隐隐作痛。尽管如此,她还是微笑着说:“你能够得到的力量,足以让如此的事情,不再发生在自己亦或是珍视之人身上。”
“好好思索吧。无论如何,思考的过程都是必须的。(即使结果已然注定)”
模仿着院长的动作,她放下她的手,轻轻抚摸着额头之上耷拉下的绒毛。正在深思的她并未反抗。
在她再一次抬起头时,依然泪眼朦胧.....但妇女已经从她的视线中再一次确保了答案。
所以,她发出了定然不会被拒绝的邀约:
“那么——成为‘我们’的一员吧。”
跟随着之前已经完成了搬运的大家乘上马车,希安静地坐在座位的一角。虽然被谈话占去了不少时间,但同一个房间的同伴,早已帮助她把行李都整理好了。
车队排列在街道的一侧。与他们偶尔见到的,贵族们富丽的车篷不同,这一列马车散发出了阴暗的气息——蒙着面纱的车夫和沉默不语的马匹,让人从心底感到不安。
然而,对初次乘上马车感到兴奋的他们自然不会理会这一点。在喧闹着、吵嚷着的一角中,希的沉默倒更符合于此相应的气氛。
院长快步从车队旁走过,她逮住正在逗弄马匹的几个孩子,让他们快些上车去。在不知第几次探出头去后,她总算找到了那个总是瑟缩在人群之外的身影。
佝偻起身体,放轻脚步来到她身边,院长蹲下来,尝试着窥探她的神色。
“心情不太好吗?”
没有回应,她轻微地点了点头。
“是因为那个人,和你说了什么的缘故......?”
稍微有些担心,在院长将手放置于耳朵上时,
她抬起了头。
银白色的发色之下,是足以让人心安得想哭的笑脸。
“.....没有关系的.....”
那样稚嫩的嗓音,
“我,没事的。”
是如晴空那样开朗的音色——
“真期待呢,之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