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住所,位于深巷中。

马车避开了人流攒动的大街,沿着曲折的小巷驶往此处。之前期望能在马车上看到街道的他们不免得有些失望。

由妇女带领着,他们走进了如同漆黑洞口一般的寓所大门。深而幽冷的走廊前,摆放着足能够躺进一人的锅灶。细如手指的木柴,堆放在墙根,因为长期未被使用而生出了苔藓。

虽然从外观看起来是如此不适,但走廊邻近的房间却宽敞而洁净。几道窗户开向了临街的小路,为了争夺那些从大街上飘零而来的灯火与言语,他们抢着把自己的行李堆放进了那几格房间。

但深处,却也有留给性格较为腼腆的他们的礼物。在远离街道和喧闹的那些房间,窗户所朝向的,是奇迹一般出现于此的圆形绿地。

希跟在同伴们身后。她并非会与同伴争夺房间位置的性格。在与同样安静的几人注视着那样柔美的绿色看了一会儿后,他们自觉散开,和谐地在前往了周围空置的房间。

出于各种原因,希在最后才动身。留下的房间位于走道最深处,需要拐过很多个拐角才能够到达。正因为如此,环境相当安静。

推开窗子时,双手感到了阻力。使劲用力后,细碎的茎伴随着昏暗的光线一同落到了头上。常青的藤蔓将窗格包绕,近乎填满了窗外的空间。

这是两幢建筑之间的微小空隙。探出头去,对面近乎被藤蔓的叶片完全覆盖的墙壁上,模糊地留有木窗的痕迹。

死巷的入口已然被垂下的青枝和地上突起的野草遮掩。对于大人而言,可能是会让人感到憋屈的狭小密闭处,但对于身体瘦小的她,却是宽敞舒适的秘密基地。

有一瞬间,想要将这样的所在告知同伴,但她只是让窗子开着,回过头去将自己的物品从包裹简陋的布袋中拿出。与大家一样,她几乎没有随身物品。睡惯了的、由院长特意缝制的枕头,以及一两块与宿舍中的同伴合用的毛巾,即是所有。

将床铺铺好,不多时,走廊中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能模糊地听见夹杂着的呼喊声。走出房间,掩起房门,她跟在同伴身后,向发出声音的方向涌去。在走廊的入口处,院长与妇女两人在交谈着。她心里微微一突,但两人的气氛看起来还算融洽,所以她继续向那边靠近过去。

扫视过人群,妇女满意地点了点头。

“已经收拾好了吧?”

没有人应声。院长代替他们回答道:“他们做事很麻利。”

“那么,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晚饭,该由我来做吧?”

院长小声地问,但妇女微微摇头。

“你的工作,已经安排好了。由于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在这里待下去的话,还是需要一份活计的吧?”

犹疑着,但她还是点头了。

“等一会儿,我会带你到工作场所的。这些孩子也要跟着同去。我们就在那里用餐。今天当然只是个特例,今后的饭食,由我来准备。如果可以,还是希望你专注于那边的工作呢。”

如此说完,她转身出门,院长注视着他们,在片刻后也跟了上去。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们还是交谈着,紧随院长的步伐。

长期以来的习惯已然成为了本能。只用明确跟着某人前进的感觉,实在是舒适得让人难以割舍。

天色渐暗。如羊肠般的小径被高大丑陋的老旧寓所隔离。石砌的台阶残破得近乎成了坡面,开着裂缝的木板门后,依稀传来了话语。但无论何处,都没有燃起灯火。这一带的居民,并不具备在寻常的日子里燃起火烛的余裕。

在拐过数个拐角后,终于看见了亮光。

混有油脂的污水沿着略微倾斜的坡面流泻而下,挥发出的气体熏得叉在墙缝中的火把摇曳不停。嗅觉灵敏的他们微微掩鼻,但仍旧兴奋地注视着道路尽头的建筑。

那是一所不应当出现于此的高楼。高达三层的石砖因为日常的清洗而在灯火下反射着亮光。雕刻得整齐的窗台上,挂着被红色油纸蒙住的灯火。层层叠叠堆积而上的艳丽光芒,使得它仿佛在燃烧。

与这样的富丽的景象格格不入——或说是某种意义上的相得益彰,灯火之下隐藏着分外黯淡的一块木牌。凑近到石阶下仰望,依稀能辨识出‘海猫亭’这样的字样。

他们,连同院长,都不免得对如此的装潢感到了退缩。妇女不为所动地率先向前走去,在尚未叩响门扉之时,厚实而附带雕文的双开木门已然开启。门后,身着女仆装的少女向他们点头致意。

跟在妇女身后,院长对这样的服装感到诧异。他们则不免在经过时多看了几眼。

留意着他们的目光,妇女说:

“今后,大家有可能可以到这里工作呢。那时候,也能够穿上这样的衣服.....至于男孩子,也想看看同伴这么穿的模样吧?”

这样的话语,轻易地激起了喧闹。几人围在微笑着的少女身边,凑近了观察着那样明显经过额外装饰的绸带与别致的裙角,几人则留在原先的位置,却不免偷偷朝那边望过去。

院长对这样的情形露出了苦笑。所幸少女对这样的状况并未感到恼火。面对围过来的孩子们,她仅仅是微笑着立在原地。

“诶?”

当院长已经放心地回过头去跟随着妇女走向厨房时,他们发出了小小的惊呼声。

美丽的少女,同样生着挺立的小巧耳朵。而裙摆后方,同样有着不自然的突起。

面对讶异的他们,她解释到:

“在这里工作的大家,包括我,都和你们是一样的——即使是生有尾巴和耳朵,也能够穿上这样的衣服哦?”

停下脚步,院长看向了她的头顶。的确,在绸带之中,存在着丝毫没有遮掩意味的三角形耳朵。那样异于人类的构造,搭配上如此的服装,出乎意料的让人觉得和谐。

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踏进厨房,看向正在从锅中舀出汤汁的妇女,说:

“这难道就是你所说的,他们之后的‘选择’吗?”

“不错吧?”

妇女麻利地将大碗放置于桌面,头也不回地反问。

“如果是这样的工作场所,的确是不错......真是感谢了。”

“但归根结底,也是要让他们来选呢。小孩子的心思可是琢磨不定的啊。”

“我觉得,他们大抵会喜欢的.....话说啊,需要让他们这几天就开始干活吗?之前在院子里,也都是些闲不下来的孩子,你能指派他们做点事,该是很高兴的。”

“如果这样,可以让他们来帮忙。提前熟悉一下也不错。即使长大之后要到别的地方去,也算积累了一些经验吧。”

从她手上接过汤碗,院长将其运送至外面的餐桌。围聚在少女周围的他们,因为嗅到了香味而凑了过来。

妇女已经跟在身后放下了成摞的小碗。院长按照记忆中他们的食量依次添置了食物。无法挤进人群的希在最后接过了碗。同往常一样,给她的,是刻意多出了的分量。

自觉找到位置,他们在用餐时显得格外安静。这是院长重复强调的纪律。食物来之不易,在未冷却之前尽快享用,才是礼仪。

妇女朝向仅仅在一瞬间就被冷落了的少女,在小声嘱咐过几句后,她优雅地提起裙摆,悄然退向后门。可惜的是,这样别致的离场方式,除了在进食过程中偶然抬起头的那几个孩子,终究无人在意。

在他们进食的间隙,妇女与院长坐在近旁空置的桌子旁聊天。在已经有几人放下了空空如也的碗后,妇女问:

“你们,想要到这样的地方来工作吗?”

这一次,并未如往常那样观察院长的神色再做出回应了,他们兴高采烈地点头。目睹此景,虽然有点难过,但院长还是感到了欣慰。

“虽然不是强制性的.....但是,如果能多点帮手,自然是欢迎的。”

妇女说,在他们激动起来的下一秒又及时浇上冷水:

“不过呢.....暂且没有能给各位穿的制服,所以大家穿便装来就好。”

“欸——”

从那样一瞬间萎靡的气氛,大概可以看出,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对于华丽的衣服有多么期待吧。至于发出哀叹声的几位男生,定然是要被身旁同(异)性的人投以鄙夷的目光的。

“好了好了,大家长大以后,依然要在这里干活的话,一定就能穿上想要的衣服了——那边的男生别咂嘴!我说啊,你们这么想也就现在了,稍微长大些,是一定要问问报酬的吧?”

“可以穿上新衣服,同时还能吃到这样的饭菜,居然还能拿到钱吗?”

因为这样的问题,妇女不由得捂住了头。

在她开始为他们普及最基础的金钱观念的同时,院长轻悄悄地从他们面前撤下了碗,希跟在她身后用不知从哪里找着的抹布擦干净了桌面。

在从厨房折返回来时,院长揪住了她的耳朵。

“你这小家伙,别那么自然的跟在后面啊——她所讲的事情,你之后也可能在这里工作,也该去听一听吧?”

“不——”

愣愣地晃动着被揪住了的耳朵,她吞咽下了后半句话,

“.....只是,看到院长这么做了,就.....”

“懂事过头的孩子也真是.....”

揉搓着她头顶柔软的毛发,院长如同往常那样尝试着躬下身去抱起她,却被轻巧地躲开了。

“我也.....稍微长大一些了.....”

“但也不可能比我还大呢!”

说着这样的蠢话,院长完全不顾及自己的颜面,向前一探,终于如愿将她捉在怀中,举过了头顶。

在半空中塌软下的四肢,与她软绵绵的表情,院长目睹着这样的光景,再一次明确了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那个啊、院长该有多大了呢?”

和谐的气氛被她这样一句呢喃所打破。

“嗯.....希,告诉你一件新的事情吧:还是不要随便问别人的年龄比较好。特别是看起来比你大(老)的人。”

“可是、年龄大不是值得炫耀的事情吗——”

“等你长大到我这个年龄就不会这么想喽。”

在双臂已经微酸时,院长将流露出不满神色的她放回了地面。

渴望长大,毕竟是孩子的特权呢。

早上醒来时,太阳尚未升起。水汽尚且黏着在地面上,所反射的熹微光芒,如同月光那样清冷。

这并非是她会醒来的时候。

与昆虫的鸣叫混合的寂静中,传来了清脆的‘咔哒’声。

听觉灵敏的她一瞬间即清醒过来。昨夜回来时,从打开的隔窗中飞来了嗡嗡作响的昆虫。虽然在那些宿舍里的傍晚,她的同伴会顺从本能捉来把玩,但依她来看,那样的行为实在是难以理解。无论是昆虫的腿上繁复的绒毛还是污色的鞘翅,她都完全喜欢不起来。因此,她格外记着把房间内的所有昆虫驱逐干净(当中,因为某只落到了头顶而发出了惊扰邻人的惨叫)后关上了窗子。

刚才的——明显是重新插上窗捎的声音。

从被窝中钻了出来,她一时间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靠的武器,于是只好把填装了棉花和布片的手工制枕头握在手里。环顾过房间,小小的空间里并不存在可以躲藏的死角。衣柜那样的奢侈品,自然是不具备的。

那么,就是——

念及此处,她立刻从床板上蹦下。薄而脆的木片因为此番波折而发出了惨叫。

在远离了木床后,她瞥向了床板之下的阴影,但那里仅仅只有沾着露水的砂砾。

稍微安心下来了。只要明确了并未与入侵者同处一室,她就险些天真地以为方才那样的声音仅仅是幻觉。

在木窗之外,身披黑袍的男子正靠在翠绿的藤蔓上。在明白她已然发现自己,并即将大声呼叫之际,他出声了:

“安静点。”

是不容置疑的音色。但却并未有多么严厉。她莫名想起了那个与自己面谈,并交接了契约的妇女——

“昨天,她已经与你谈妥了吧。”

如同读心一般,他的声音紧随其后。

“我是她的随从。姑且算是你的前辈。这一行当是相当危险的。毕竟是好不容易找出的苗子,她并不希望你像之前那些家伙一样莫名死掉,所以让我来稍微将你训练到‘死掉了也不过是因为失手’的程度。”

“.....刚才,不是进来了吗?为什么现在在窗子外面呢?”

她的关注点确实有些奇怪。如此,即是男子,也不由得沉默了半晌。

“.....因为怕吓到你?”

“既然如此,就以正常些的方式出现——”

“小东西,你非要刨根问底吗!”

那样的声音,透露出了慌乱的音色。希不由得微微一笑。她想起来了,自己为何并不恐惧于这个声音——在前几天,在墙外为他们送来饭菜,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靠着墙根的她聊天的那个人,正是这样强装严肃的语气。

“我认为啊.....”

既然恐慌已经消散,她的思维也随之活络。

“不要认为、认为啥的了。我解释就是了。”

他的语调,透露着慵懒的无可奈何。

“刚才,确实想要吓你一跳,让你稍微有点‘在睡觉时也不能放松警惕’的警戒心。这可不是我个人的恶趣味。在同心会里,这大概算是个传统。这几年来入会的,几乎都是男性,我也就稍微忽略了一点常识.....但姑且在最后关头还是缓过了神。所以在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之前,就自觉出来了。”

隔着窗子愣愣地盯着应当存在某人的方向看了一下,她笑出了声。

“喂、喂,笑什么呢?我认为这样绅士的体贴应该稍微得到一点尊重哎。”

“因为,是很没有必要的体贴啊。”

之前因为是和同性的伙伴住在一起,确实会需要一点隐私。但被卫兵们围困的几天中,为了让作为关键人物的她随时逃跑,她在大家的叮嘱下,即使在睡眠时也时刻穿戴整齐。这样的习惯一直保持了下来,意外地让进入新环境的她睡了一个好觉。

“所以说,无论如何,也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啦!”

——在她如此解释后,他用轻快的口气回应:

“女孩子的睡脸,也算是宝物呢。要好好珍惜啊。”

哐当一声打开了窗子,她蹑手蹑脚地屏蔽了自己的声响。但在被藤蔓与叶片覆盖的死巷中,他却早已从窗格打开的轨迹中移开,半蹲在对面的墙根处像看傻子似地看着她。

“来。”

他向她招手。希越过了窗框,在他身边着陆。

“去哪里呢?”

在拨开将入口隐藏的野草时,身着黑袍的男子回答:

“去杀人——的训练——之前,得找个热气腾腾的地方吃点东西呢。”

“话说啊,刚才窗捎是锁着的啊?”

“那这个就是今天的内容了。”

“诶?”

“撬锁啊,撬锁。”

迎着阳光,注意着是否有窥探到自己的视线,他带领着她从长满了杂草的绿地上走过。

“从外面打开里面的锁,从外面将打开的锁复原。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前者必须学会,后者稍微有点难.....就算是选修内容吧。”

“偷窃?”

“正是如此。有时是证物,有时是财物,有时是姓命。”

她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

回过头,朝被惊吓到的她尽可能露出了开朗的笑容,他说:

“那将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在此过程中,有什么问题,要赶紧地问哦?”

完全不适合安慰人的他,随后因为她仍旧留在原地而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在他的笑容已经难以维持时,她这才默默地跟了上来。

“这,就是这样的世界啊。”

朝向被渐渐浓郁的初日温暖的绿叶与露水,这样的话语,似乎在歌颂着美妙的世界,而非惨淡的叹息。她想。

他们之后沉默不语地前行。

.....

“呐,你说‘稍微’的次数,格外的多呢。”

听见她的低语,男子露出了至今最为阴暗的笑容。

“毕竟,所有事情都是‘稍微’比较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