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是令人舒适的咀嚼时间。希一个人来到露台的角落,竭力无视了那边甜腻腻的气氛。心中感受到的不悦,并非因为嫉妒或是羡慕——纯粹是因为,那家伙明明对自己那么坏心眼,却也能有那样的温柔得愚笨的一面——这样的差别对待,稍微让她的自尊心有些受损。

虽然心里头堵着一口气,但盛放在木质器具中的饭菜却意外地好吃。真的埋头开吃的时候,她也短暂地遗忘了在目光避开的地方存在着的让人脸红的两人。

在盘底空空之时回头看去,少女正靠在栏杆上,抚摸着从他兜帽下显露的黑色发丝。他熟睡在她袒露的膝上,意识沉入了无梦的睡眠。

——如此的情景,却因为少女的表情而显出了悲悯的气氛。

她的笑容,仿佛在强忍痛楚。那样过分温柔的神色,因为某人紧闭双眼而无法被安慰。

潮起潮涌,风声渐变。她抬起头,招手让她靠近。

以不会吵醒熟睡者的声音,她说:“他让你之后到广场上,那个老人那里去。不是很要紧的事情。之前可以睡个午觉.....”

“怎么可能在这种情景下睡着啊。”

小声嘀咕着,她想到了自己的房间外那片杂草丛生的草坪。在如此的艳阳下,该是另一番景象了吧?如是没有飞舞在其上的昆虫与土壤中的蚂蚁,倒是让人昏昏欲睡的所在。

但如此回去,恐怕会碰上同伴们。他们如是问起自己的行踪,实在是难以解释。不如等待日落后——大家都等待着晚饭,累得无暇顾及别人时吧。

想着这些事情,她走下了阶梯。猫是很能认路的生物。行走过的路线就不会再忘记。即使繁多的拐角突兀得让人心慌,她还是依照记忆与本能回到了店门前。

木门紧闭,这里全然没有正在营业的氛围。同伴们真的在里面帮忙干活吗?

即使抬起头,在刺眼的太阳下,从正面完全无法察觉到它的顶部存在有那样奇异的场所。在阴影下的风鸣声中昏昏入睡的他们,更是无从谈起。

她踏着台阶,再一次抵达了高处的广场。

仿佛从早上开始就没有更换过位置,老人依然在喷泉旁的背阴处扇动着火炉。在她靠近时,他懒洋洋地抬头瞥了一眼。

“来得很早啊。”

这么说了一句,他将早上曾给她试穿过的手套和帽子拿出来递给她。

“那小子和你说了没有?”

“?”

“啊啊,真是麻烦。这么说吧,给你的报酬,就是这架餐车的使用权。好好爱护它,推着它到城里面走一走,学着把剩余的食材处理掉。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了。赚到钱可以自己留着,最重要的事情是:多看,多听,多知道。”

她依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把手套和帽子规整地穿戴好。老人自顾自地坐到了一旁的座椅上,仰起身体对着苍穹打起了瞌睡。在她犹疑地推着餐车离开时,他叫住了她:

“喂,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希。”

“这样的名字,可不大适合出现在‘我们’的行当中。未免太过讽刺,已经到具备恶意的级别了。这样吧,‘卖蛤蜊的猫儿’,这就是你新的身份,新的面容,新的名字了。”

“.....似乎有点长呢。”

“别在意这么多,去吧,猫儿(艾莉亚)!”

就这样,她推着炭火尚未熄灭的餐车走在街道的阴影下,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将帽子拉得低过额头,她盯着地面,快步从人群的余光中走过。

.....怎么办啊!

一旦停下来,总觉得就会被食客围起来的感觉。这是自己的错觉就好了。除了少数几次给院长帮忙以外,她一向与烹饪是绝缘的。

随着她的推动,抽屉里的水桶晃晃荡荡。散发着腥味的,大概是鱼和虾。

有一点点辛香料的味道。

就这样,丢到火上去就好吗?虽然老人所做的事情看起来并不复杂,但那毕竟是轻车熟路后的余裕.....

在想明白之前,还是不要停下来给人点单的机会比较好吧。

她如此打算,于是越发埋下头去推着车前进。结果不小心撞到了蹲在街角的闲人。

在对方扶着餐车站起来之前,她仅仅是以吓傻了的表情站在原地。

那是一个身着黑袍的男人。他的膝盖前放着一个铁腕,其中散落着几片硬币。

此时的天气正值炎热的时候,他在这样的太阳下,将黑袍裹成一团,蜷曲在墙角处一动不动,似是换了通体寒冷的病。

默默地瞪了她一眼,他又坐回了原位。思索着是是否要向他道歉,结果他已经将兜帽向下拉至鼻梁,陷入了恍惚的状态。

奇怪的人。她想起了老人说的话,于是暗自在心头记下了这件事。

‘多看。’

他的衣角处,虽然如今已经被压在身下,但在起身之时,却有着两点分布于两侧的粉红。

‘多听。’

他的喘息,并无病弱之人那般虚弱。但在阳光暴晒之下,即使身着那样厚重的衣袍,呼吸也并未因此急促一些。

......好像有些明白了。

她现在.....不该作为‘希’存在呢。

调整好呼吸,她在僻静的一角为烤架添置上了火炭。在尝试数次,确认了火候并以自己的嘴巴调整过味道后,她推起餐车,走向了港口。那里,刚刚从客船上走下的商人和游客正饥肠辘辘。

日落时分,她将餐车推回广场。由于之前实验性地浪费了不少食材,再加上老人留下的本就不多,抽屉内蓄水的桶里所装的鱼肉和切割好的贝类在短短一小时内就已经被消耗完了。

如是平时的她,一个人接待食客,为陌生人提供餐食——自然是做不到的。

但是,她现在是‘卖蛤蜊的猫儿’。

观察是猫儿的事情。将意识集中在他们的言谈、表情、动作上后,他们的存在不可思议地被分解为了单纯的信息。希做不到的事情,热衷于观察的猫儿一贯能够做到。

另一方面,她也确实觉得这样挺有趣。这是自己的另一个身份。即使做了什么蠢事,需要感到羞耻的,也是游荡在街上的猫儿而非孤儿院的希。

仅仅是观察。如此单纯的行为,完美地激发了她所有的天赋,并成为了她面容的切换点。希会在意着对方口气或是视线,但猫儿不会。猫儿的心力全部花在了听取、提取、与记忆上。自然不会有空闲来怕生。

在抽屉里的水桶已然空空如也时,猫儿将餐车推到了渔夫身旁。以之前赚得的金钱与一份烹饪完成的鱼肉,她成功得到了足以供应过晚饭时间的食材。

将餐车归还给似乎就没挪过位置的老人后,她准备拎着鼓鼓囊囊的零钱踏上归途,

但从老人的神色来看,恐怕还不能回家。他仰躺在朝向海岸的座椅上,双手在前胸合拢,似是还在做梦。但那样的语调,却出乎意料地清醒。

“说说看吧。你今天知道了什么。”

她顺应着记忆,将所观察到的告诉了他:

“街角处有个同心会的人在扮乞丐。”

“那确实是‘我们’的一员。铁王手下的鹰。他的碗里——”

“有五枚铜币。”

“是了,至少五个单子。但今日他回报到‘我们’中的,仅仅只有三个。这是新事。继续说吧。”

“王城来的官员会在明天下船。”

“是查税官吧。大抵是这个时候了。这并非新事,但也有其意义所在。干得不错。继续。”

“港口处有很多从外地赶来的工匠。”

“这是看到的内容。你知道了些什么呢?”

“.....不知道。”

“那也不要紧。如是已知的事物太少,难免也会有这种情况。但我是知道了。”

从椅子上直立起身体,他拍了拍她放置在地面上的布袋,而后轻敲自己身旁的木板。

在半分钟后,希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在他的注视下,她打开布袋,一摞一摞地向外堆积钱币。直到其中只剩下几枚可以随身携带隐藏的钱币后,他才开口:

“目前而言,需要工匠的地方只有一个:那个新来的游商正在装修他的新居。出于相当聪明的考虑,他之前的工程大抵交由本城的人完成。从外观来看,那栋建筑如今该是完成了。如是说本地工匠无法做到的——恐怕是隐藏空间的构造吧。而采用外地的工匠,大抵也有保密的意味存在。”

“所以.....”

“等待吧。此事终究会有进展的。接下来,是‘我们’的工作了。你可是我所见过最快上手的新人了,猫人这一种族自有其天赋所在,但你这个存在的‘本质’也是了不得的东西。回去好好睡觉吧。早睡早起,感官才不会生锈。”

在让黄昏时冷却了的海风拂过额头后,她摩挲着连衣袋的一半都尚未填满的钱币,渐渐意识到自己白天做了什么——

“简直像个笨蛋一样!”

话虽这么说,若是因为突然爆发的羞耻心而在路边抱头蹲下了,恐怕之后会成为更加羞耻的记忆吧。所以她还是一边质疑着自己的神志一边走在了归途上。

回到那条幽闭的小巷——果不其然,能看到其他神色惶恐的同伴们,大抵是与自己一样,一整日都在外面游玩吧。

所幸,等待在门口的炉灶前的大家并未在意这些。

被黑袍的他称为‘常大人’的妇女,正搅拌着汤锅,用硕大的汤勺将摞在一旁的木碗填满。同伴们排队等候在之前的巷道中,神情远比平日里兴奋。

——新的环境,对于他们而言是这样吧。而自己今日所接触到的事物更是繁多到令人眼花缭乱。疲惫一口气涌上来,在终于轮到她接取木碗时,她仍旧意识恍惚地半梦半醒。

直到身后的同伴戳了戳她,希这才慌忙抬起头来,接过了因为满溢汤汁而滚烫的木碗。

妇女的神情表明着自己什么都知道。她和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如同传递了某种秘密信息一般眨了眨眼。她只是在意着不要因为模糊的意识而让汤汁泼出,向码在墙角的柴堆走去。

在白天的时候,没有跟着去店里帮忙的他们,已经将其上的苔藓与砂砾去除。虽然坐上去会发出吱呀的声响,但宽敞的空间却舒适得让人懒得挪位。

在希刚刚将脸凑近汤碗时,身旁的同伴向她搭话了:

“希,今天白天去哪里了呢?”

听到这样的问题,她微微僵住了。

所幸,她平日里即是寡言少语的人。同伴并未在意她的沉默,只是自顾自地说:“我们——住在靠外边些的大家,下午一起去看了喷泉,傍晚时还到店里去找了院长。昨天我们去的地方,说是可以让我们帮忙干活的那家。院长当了那里的厨师,看起来很忙的样子.....直到现在,她恐怕也还在那里忙活着吧。以后见面的时间恐怕会变少了。但也没有关系,希以后也来店里帮忙吧?能吃到好东西,还能见到院长——”

“希有别的事情要做哦。”

如此为她解围的,是已经将食物分发完毕的妇女。她躬下身体,插入到了他们中间。

同伴们一向是怕生的。身份如此的他们,自然会具有相当程度的排外性。但如今,即使妇女摆出了如此亲昵的举动,也并未有人对此不满。

好奇怪。

即便是当时的院长,也足足花了一星期时间才与他们渐渐熟络,可是——

“这样吗?真遗憾啊。”

他们如此轻易地接受了她含糊的说法。似乎完全没有人想到应当问一个问题:

‘为什么希不一样呢?’

在被妇女隔离出的密闭空间中,她食不知味地吃完了碗内的食物。刚刚抬起头,她就轻巧地从她手中拿过了碗。

“今天很累了,去休息吧。”

如此劝慰着,她从其他孩子手里拿过木碗后离开了。同伴因为大人的离去而重新开始了肆无忌惮的谈话,在热烈安详的氛围中,希心中的异样感仍旧迟迟没有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