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在那几天,也曾走上街道去寻找铃。但在宽敞的大街上,终究没有兔耳少女的身影。
怀揣着不安的心情,她开始步入阴暗的巷道。但在那些潮湿的角落中,也全然没有某人行经的痕迹。
.....即使是狭小、狭小的迷宫之城,也存在着那么多游荡在街道上的人啊。混迹其中的某人,恐怕比撒入汪洋的水滴还要难以找寻。
回到小巷中,同伴们依然在各自忙碌。但希已经不再前往海猫亭去探望院长。他们给她解释了关于某些单词的意思。一旦明白后,心底便下意识地开始抗拒起了那样的场所。
然而,她在某一日突然想起了露台上的两人。
她与他,他们相触的肩膀,午餐的时光——
即便名为‘椿’的少女——
他为何依然能够微笑着躺在她膝上?
她为何依然会对他的目光回以害羞的笑容?
不明白。
如此,她甚至开始质疑之前的时光都是自己的幻觉。
午后,阳关下的世界耀眼得如同虚假。她停留在草地上,想象着她、老人、铃,三人蹲坐于此的情景。
还会有那一天的吧。
深深吸入带着草叶清香的空气,她想,杂草又开始长出来了。应当是修剪的时候了。
铃窗台下的那一片土地分外平整。她说过自己想要在那里种上胡萝卜。大概是老人在之后为她松好了土。但她已经离去,无人播种的土地,渐渐塌陷回了原状。
不想要拿起放置在老人屋外的锄头和镰刀。工作量太大了。这该是三人一起完成的工作。
片刻后,她离开了。
得去确认那般的情景究竟是否为梦境。
犹豫地停留在店门前,她走进了一旁的侧门。
拐过拐角,踏上阶梯,她很快听到了风的声音,
他们的呼吸声夹杂在其中。
青蓝色的苍穹下,黑袍的男子和身着制服的少女,背靠着古旧的围栏相拥而眠。
她轻轻从他们面前走过,蹲在了石壁构造的阴影中。
用双手扶住自己的脸颊,她观望着两人的睡脸。
.....好美。
他们的神色,是足以触动人心的幸福。无论是多么平凡的人,如是能够流露出那样的表情,也一定会让人感受到美感。
因为她脚步声或是目光,男子已经醒来。他慵懒地瞥了希一眼,随即偏过头去抚摸她的秀发。
“你来干什么?”
以不惊醒她为前提略微移动着身体,他用手遮掩住了她的双耳。
希默然不语。他于是自顾自地发问:
“那个女孩子,长着兔子耳朵的,去哪里了?”
“.....铃离开了。她是坚强的孩子。一定不会接受你们的邀请。”
“这样啊。”
他平淡地说。
“她也是这么想的。最开始。”
没有费心解释‘她’是何人,他只是带着怀念的神色望向天际.....却仿佛在与憎恶的某人对视。
“那个时候,我们三人,即使是从水沟里捞起尸块,用酒鬼的呕吐物诱捕老鼠,也总觉得是能够活下去的。维持人活动的,毕竟就那么几样东西。但让人之所以为人的,却远远并非如此.....”
她依然在酣眠。希看见她的耳朵在轻微颤动。
“这只是一般人的看法。可是啊,我们三人,只要有彼此在身边,只要相信着伸出手去必然能够触及某人,就已经幸福得顾不得其他。无论吞咽着什么,无论栖息在何处——只要蜷缩在一起时总能感到除自己以外的心跳,万物便澄澈得晴明......那样的时光,该是给生而为人的我们准备的最好的礼物吧。
但是呢.....世界并非温驯得让人享有幸福的猫咪。”
他说。在风的吹拂下,那样的话语却无法传达到任何地方。
“世界生有獠牙。世界怀揣恶意。所珍视的事物要牢牢锁在心底,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更重要的是,不要让世界知道。”
“否则,它会把所有宝物咬坏。”
“.....但纵使千疮百孔,那也是我们珍视的一切。即便只余留下了残渣,却仍旧期望着那时的幸福。”
“所以,我们在灰烬中起舞,用碎裂的残片摆出理想。用已经崩落的一切,再次构造起的乐园,竟如同原先那般甜美——”
“真的如此吗?”
叩问着天际,如同以往一样,晴明的世界并没有给予回应。所以他自己下了结论,正如那时一样:
“恐怕.....只是因为那时的幸福已经被遗忘了吧。”
“这就是世界的恶意。为了能够继续维持住呼吸,我们不得不贬低了最初的幸福,直到最后自我麻痹到让自己确信:如今的一切与曾经存在的美好所差不远。”
她轻轻地向他凑近。只是在睡眠中下意识的举动。
如她所愿,他给予了她所期望的暖意。将少女怀抱在臂弯中,话语停息了。
只有风声尚在悲鸣。
‘世界生有獠牙’
她想到,那个时候,被割去了双耳的狐人也这么说。
.....那么,蠢动着的世界,将在何时咬下?
在少女醒来前,男子已经在催促着她离开。希向他点点头,数着阶梯远离了露台。
再一次见到铃,是在一周后的午夜。
睡梦中,似乎听到了某人的哭声。
将门打开,她看见兔耳的少女蜷曲在门前的墙角处。
她的毛发沾满了污迹,在离开时挺立的蓬松双耳,不知为何被系绳勒住,绑在了后脑勺。即使顶上还戴着破旧的布帽,但那双耳朵毕竟太过庞大,其柔软的末端终究显露了出来。
在希轻轻靠近时,她抱住了她。
有泪水和汗水的咸味,有泔水和腐肉的气息——
她浑身脏污,但希仍任由她将自己揽在怀里。
将希的额头顶在自己的心口处,她似是在让他人确认自己是否还存在心跳。
在黑暗的走廊中,她抱着猫儿失声痛哭。
“.....为什么啊?”
这样的疑问,究竟是对谁诉说的呢?
茫然无措的希,只能拍打着她的背部,最终同她一起流下眼泪。
原先在床上同希一同入眠的黑色小猫,悄无声息地遛出门来。它蹲伏在少女们身边,分别舔舐着她们的泪水。
这样的声音,惊醒了酣眠着的其他同伴。她们试图安慰两人,最终能够做到的,却不过是在两人哭到困乏时将她们抱回房间。
此时天幕已经微白。
院长很快赶到了。
她用温水和毛巾为铃洗净了灰尘和污垢,铃在此期间仅仅是默默地注视着墙壁。
像是失神的人偶。
院长正在忙碌,能够立刻拿出钱来的只有希一人。她攥着钱币,奔向街道。
用存款买来了热汤和面包。回到房间时,铃的气色看上去好了一些。之前那样灰青色的面容,不仅仅是因为饥饿,恐怕也有寒冷的原因。
她随身带走的包囊已经消失不见。若是失去了保暖的衣物,夜晚该是相当难熬的吧。
.....为什么不回来呢?
在感到痛心的同时,希不由得在心中暗自抱怨。
关上房间门,将围观着的大家隔绝在之外,铃的房间中仅有她们三人。
本该是相当饿了,但在希递上食物时,她却只是呆滞地望向了她的面容。
“.....铃不吃吗?”
没有回答,希于是撕下面包,在浸润了汤汁后塞进了她的嘴唇。
没有不情愿的表情。被喂食的兔儿少女顺应她的期望慢慢咀嚼着。
房间中一时间只剩下寂寥的细微声响。
在她的眼神终于恢复了些许生机时,院长将手伸向了她头顶的系带。
“.....这样绑住,很疼的吧?来,凑过来一些,我帮你解开.....耳朵尖已经没有血色了.....”
面对接近过来的院长,少女第一次产生了巨大的情感波动。
一瞬间站起身来向后退去,她拍落了院长伸过去的手。
而后,是歇斯底里的怒吼:
“.....不要碰我!耳朵什么的,没有就好了!本来就没有的人都是一个样子!说什么平等——!你也是在嘲笑着的吧!明明有着人的面容,却生着毛发和兽耳的异类!”
她们一时间哑然。铃似乎也未曾预料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她却并未露出后悔的神色,仅仅冰冷地瞪着院长。
沉寂。
已经开始生有白发的院长,向后退缩开了。轻轻颤抖着,她离开了房间。
房门掩上。
门外传来了啜泣声,作为她们的长辈,她终究不能因为这种事在孩子们面前落泪。
“铃.....”
她并不说话。但对于靠近过来的希,却也没有表露出任何反感的神色。
“为什么.....要对院长说那样的话呢?”
本以为她会一直沉默下去,铃却迅速作出了回应:
“.....希不知道就好了.....外面的世界,不一样.....希永远留在这里就好了.....”
“.....我、我不明白啊.....铃到底在说些什么——”
“只要待在这里,是没办法理解的.....因为大家都是同样的孩子.....但之外的,更加广阔的世界切实存在,却完全容不下我们.....无论怎样的美好,都并非我们的东西.....”
“这种事情.....又怎样啊!那个老人还有院长,至少他们是不一样的吧!铃很难受我是知道的.....但是,也不能够对院长说那种话啊!”
“如果惹得希不高兴了.....我道歉。但是——希果然还是一无所知呢。”
.....对什么一无所知?
‘世界的獠牙’?
‘世界的恶意’?
开什么玩笑啊!
无论如何,也不应该遗忘之前的幸福啊!那样温暖的时光,可是由院长的善意创造的啊!
现在的苦痛,就足以让她忘却了过往的温暖吗?
“铃该道歉的对象是院长!”
因为她丧气的眼神实在不由得让自己感到急躁,希的声音大了起来。
“.....够了。希。让她自己待一会儿。”
从表面上看,如往常一般的院长从门后走出,打断了希的话。
“铃.....之后好好聊一聊吧。现在先暂且冷静一下.....刚才的事情,就当做没有发生过,你也不必往心里去。来,希,走吧。”
“.....把希留下来。”
“.....你这么希望的话。希,能够陪陪她吗?”
“.....嗯。”
她在意着院长憔悴的神色,但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关上房门,院长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那个.....”
“呐,希,你知道一件事情吗?”
她的话语被铃打断,只能默默听着她说道:
“这座城市.....除了海猫亭,没有任何一个地方雇佣了兽人哦?”
“律法里面所赐予的,我们的权利.....果然只是降生,而后活着。仅此而已吧。”
露出惨淡的笑意,那个世界随即表露:
“这几天呢.....没有得到任何收入.....唯一的一次,用被子里面的布料把头整个裹起来,勉强得到了一天的录用,但是啊,不小心,让客人看见了耳朵的末端。所以,什么都没有了哦。”
“住在街边的无人小巷中,那里有流浪的大家用木板搭建成的简易窝棚。一共有五个人。饿着肚子回去的时候,包裹已经不见了、”
“唯一一个坐不住的人因为看到我实在哭得厉害,悄悄把我拉到外边说了,我带着的东西,已经被其他几个人瓜分了。都是沦落于此的人,必须得团结起来啊——异类的物品、并非人类的家伙遗留的宝贝,得好好利用起来才不浪费呢。”
“她说,别哭了,这样啥事情都做不到。把耳朵遮起来吧。尽可能严实些。然后一起去找了附近餐馆里剩下的泔水。即使是那样仅仅只有油脂和污水的东西,也有好多人争着要呢。大多数人要拿来果腹,也有准备混在其中拿去喂养家禽的人,被发现了可是要挨打的。毕竟,这是关乎流浪者们生死存亡的口粮,而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能否让晚餐更加肥美的附加品。”
“而我们.....和被喂养的家畜位于一个序列。”
“.....这双耳朵,很碍事呢。太大了。怎么都遮不严实。挤在人群中,终究被人察觉了。”
“不值得分享。这样的家伙,也想要和‘人’抢吃的啊?”
“被这么说了呢。她毕竟也要吃晚饭,不可能带着这么惹人生厌的家伙吧。人们会说闲话:宝贵的食物,你可别拿去分给那个非人啊。”
“所以我一个人离开了。”
轻轻晃动头部,希看见,她柔软的双耳上,包裹着的布料渗透着血迹。
像是没有意识到她的目光一样,铃继续说:
“我捡到了一把刀。是附近厨房里面丢弃的吧。已经生锈了,刀锋钝得很。”
“得使劲呢。但是.....因为血开始流出来,又很疼,不由得担心起在割下来之前能不能活下来。”
“所以开始害怕了。”
“只能一点一点地来。”
“左耳碰到了软骨,实在狠不下心去切开,所以暂且把右边也割到这样的程度。”
“虽然已经疼得受不了了.....已经忍耐到极限了,但终究是有所进展了吧?”
“先暂且睡下去吧。明天起来的时候,又能够忍着切开一些了吧?”
“这样子,慢慢的.....总有一天也能够好好地和‘人’相处,正正常常地活下去了吧?”
“但是.....果然下定决心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完呢。”
“第二天醒来时,凝固的血液将伤口堵住了。”
“即使肚子饿得咕咕叫,但营养还是被供给到了无用的耳朵上,无用的新生的肉。”
“太冷了。太饿了。没有力气,没有勇气再这么做了。”
“在一次次试着找回昨天的冲动,却发现自己已经因为恐惧而无法抓住那把刀时,突然觉得很委屈。”
“.....这是我自己的东西啊。生着耳朵的我,就是我啊。就是这么理所应当的事情啊。既然存在于此,就一定有道理的啊。”
“——但是,为什么,必须要忍着如此大的痛苦,否定掉自己的存在呢?”
“凭什么呢?”
“为什么要拒绝我们呢?”
“既然让我们降生于此,却又要否定我们.....这种事情说不通啊。”
“后来呢,我想到:”
“啊啊、这不是世界的意志.....”
“是‘人’的意志。”
“大家都过得不如愿。大家都期望着至少存在能证明自己活得幸福的不幸。”
“大家被别人贬低,必须得找到下面垫着脚的家伙,才能够确信自身的价值。”
“......”
“是‘人’啊。”
“世界的獠牙,是人们啊。”
“互相将毒牙刺入彼此体内,互相以彼此的痛苦为食——这就是世界的秩序。”
“.....而我们没有牙齿。只能等待着被人吮吸致死。”
她抱着希,将嘴唇贴近了她的额头。
“.....是这样呢。希。喜欢你哦。我已经没有办法了.....在见证、知晓那样的世界后.....已经无法再继续了。请去追寻自己的幸福吧。如果是那个老人,一定能让你远离这里,远离这座狭隘的迷宫之城。在更加遥远的国度,在一切起始的、我们的故乡,在已经遗忘了偏见的伟大城市,一定会存在‘我们’的乐园吧。”
“......铃。”
她终究无法成功将混乱的心绪吐露而出。只能够聆听着她心间的鼓动,以此来确认她的存在。
但即便互相感受着彼此的温暖,希却觉得她已经要前往自己无法够到的地方。
互相在彼此身上流下泪水,她们在无光的地板上相拥,共同沉入了无梦的睡眠。
在希醒来时,她已经离开了。
当天下午,将身体清洁干净的少女,久违地穿上了海猫亭的制服。
幕间——
“.....很痛吧?”
露出悲伤的表情,妇女轻轻抚摸着残存的伤口。
“.....您愿意帮忙的话,请找把锋利些的刀子来.....”
“不需要这么做。这是自己的一部分吧。请好好爱惜啊。”
“但是——”
“店里的大家,都依然是‘完整’的哦?”
“.....”
“也有这样的地方呢。虽然是有些不齿的方式,但至少,也能够证明我们‘能够存在’.....即使这样的道路,我们也能够不必舍弃肢体就能存活.....那是不必隐藏耳朵的地方.....那是——‘我们的庇护所’。”
她最终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