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枕在某人的膝上,似能听到某人的啜泣。
睁开眼时,便看到了洁白如玉的面具。之下,与脸颊缝合的裂缝中,温热的水滴滴落。
.....啊,墓大人,原来是女孩子吗?
这是第一件想到的事情,而后,才发觉腹部传来了痒痒的痛觉。
“.....”
最后,是血腥味。
鲜活的血腥味。
让头部扭动,此处正是牢房的墙角。铁栏之外的座椅上空空如也。牢笼的门依然微微摇曳。
他正躺在房间中央。
——鱼?
这是直白的第一印象。
如此的景象,只在集市上见过。
仰面朝天。咽喉空洞,腹腔敞开。
“.....没有办法......”
它——她缓缓开口。
并无辩解的意味,无非是陈述事实而已。
“只能救一人。我乃食肉之灵偶,若要造出一人份的新肉,必然要以另一人的肉体为代偿。”
“而你,是让我因而安稳之人——是我的恩人。”
抚摸向自己的躯体,是的,直到此时,才注意到丢弃在另一侧边角处的.....
铁链之上尚残存断臂两支。看似是被长剑削下,手指修长,沾染灰尘。
散落一地的,是因毒液而加速腐烂的脏器。
试图起身,她沉默着扶住背部。
“我体内的——”
“并非直接切下后塞进去.....她之肉体,是养料——之上盛开的花儿,自然并非遗骸本身。灵肉是种子,会自然匹配上孕育其生长的肉体。不会有排异性,不必担忧、严格而言,那也并非她之肉体,心理上也请安适些。”
血液流动,经过头部,完成循环。并无异样。这样的解释,无非让胃液再度翻滚而已。
“——‘她’?”
肉脂已然抽离,形容枯槁的躯壳上不见了生机,但是.....
卸去武装后的身体娇小而苍白,脖颈连同软骨已然挖空。
双手已然只剩下干瘪的皮革与骨头。
直到此时,身后的她才透露出了淡淡的内疚:
“她只有牢房的钥匙,镣铐之锁,想必是放置在更高层的手里。一时情急,只得吞食喉间,模仿着造出了发声器官——这东西本来是存在的,不过在过分漫长的离别中,别无谈话的对象,于是自然腐败。呼唤住你,你并无回应,只得自断手臂.....之后的‘手术’,又未免需求新的肢体,所以吞食其双臂,造成新的双手。”
她从青色(黏着着黑色)上衣下探出的双手,如初见那般修长。
为了维持住战线,使其不至向公国境内推进,叔叔——公爵,想必大举征用了平民。无力承担税务,不得不献出青壮奔赴战场。而连男子也没有的家庭.....
便让少女裁去长发。
在遥远的南国,未尝没有如此题材的传说。
少女领军作战,享誉回乡——期间并未暴露性别。归来一朝却再度成为绝色的佳人。
这本该是有可能再度发生的故事。
她是如何到了此处,如何成了铁王的下属,如今自然无法得知。
结局太过仓促。
可能存在的传说就此完结。
.....至少,洁净的双目尚存。并未散进灰尘。
为其覆上之后,再度看向了墓。
似是因为视线不自觉地冰冷,她高大的躯体微微瑟缩。
“......如不动手,两人都会死去哦。”
我明白。自然不可能因此怨恨她.....若少女尚存有知情之亲属,该怨恨的对象也是我才对。实际上,即便如此——内心中依然对脱离死亡,能够与猫耳的她再见感到了安稳。
但之前,更应该弄清楚一件事:
“我们吃下了毒药?”
“嗯。”
她指向地面上的木碗——不远处躺着瘫软的老鼠。端碗之时,阴影恰好覆盖了那具尸体。
“铁王他.....果然还是在尝试着的吧。如何杀死我这件事。我们两人,即便想要交接食物,也会因锁链的长度所限而无法做到。实际上,之内的食物足以让两人都各自饱足,至少短时间是这样.....中途一定发生了变故吧。至今——在守卫死后,牢门大开的情况下,并无任何人下达到此处。”
“对不起。”
高大的她,以清澈如幼童的语调致歉。
“那本该是给我的毒药。”
.....该因她的善意责备她吗?这件事的开端,无非是我自顾自地接受了她的好意而已。
摇摇头,表示此事就此告终。我看向依然连接向墙壁的锁链。
“啊,那个的话.....我打算在你醒来后离开,往上去找找钥匙的.....”
“那倒是没有必要。”
感官再次晴明,书的能力已然可以使用。
想象着,定位着,规划着空间——再度书写‘规则’。
而后镣铐脱落。圆环之上并无损伤。
能看出她对此感到了讶异。但并未提问,她只是走过几步,来到身旁。
“.....那么,我们两人,可以离开此处了吧。感谢你的开导——如今,已经明白了,想要见到‘母亲’,除此之外便别无他想。”
从墙根拿出无鞘的长剑,她推开铁门,行走在身前。
“请跟在身后吧。恩人——导师阁下。如你所见,这具躯体,不会感到疼痛,不会流血,不会饥饿,即便被戳穿了心脏也并无大碍。如果遭遇战斗,请躲在身后。”
·
“.....墓大人,如果可以,‘导师’.....这种称号,能暂且停下吗?鄙人姑且还是有‘和夜’这个名字的。”
“和夜导师阁下,您是开导我之心灵,让其醒悟之人。得抱有一定敬畏之心才好。”
“.....一定要这么叫的话。请把‘和夜’两个字去了。谢谢。”
“那么,导师阁下......”
仿佛在品味着称呼的优劣,她沉默片刻后才继续开口:
“.....似乎认识‘母亲’的样子.....难道是胞胎的一员吗?”
“只是和你们的组织有一点点联系.....说到底,那位‘母亲’,究竟是——”
身前的她一时间又散发出了悲悯的气息。我于是停息言语,只是跟随其后。
片刻后,她才说道:
“‘母亲’并无姓名。她之种族,所享有的岁月异常悠久,而族人稀少,彼此间早已熟悉到无需‘姓名’这种代号。崇敬她之温柔的‘我们’,倒是曾将某个伟大的名号供奉于她。但就连那个名号,也已经连同她之位阶从世界删去。她是何人——恐怕只能如此作答:她,是诞下、哺育、深爱着变革(叛逆)之子的王之母,是造就如今历史,‘我们’——此方全员的母亲。”
如此叙述完毕,她微微驻足。低矮的通道前方出现了拐角。
“无人——不,该说是.....没有活人么。”
拐角之后,门扉紧闭。她双手持剑,使劲向木板劈下。过分强横的蛮力甚至让长剑发出了惨叫。
抽剑之时,锋刃已经弯卷。
劈砍数次,木门本身已然摇摇欲坠。但之后镶铁的门栓却将长剑折断。
丢下手中所持之剑,身高恐怕接近两米——在通道中如同巨人一般的她踢向了门板。
完全看不出有收力。对于痛觉残缺者,十足地爆发出力量并非难事。更别提那副躯壳很显然远非常人能够企及。
厚实的——木门,在遭受了连番殴打后,最终还是倒下了。连着门框一起。
之后,是燃烧着炉火的大厅。兴许是因为某处安装了通风口,空气并不见浑浊。
而倒地之人的血液早已凝固。
如同被巨人的拳头,或是天外坠落的巨石砸中.....盔甲扭曲碎裂,骨肉破碎混合,临近的墙壁也因而微微塌陷。
但如此的空间,莫说是真正的巨人,便是身材略微高大的她也得躬身。粗略环顾过四周,并未对尸体的惨状发出议论,她从墙壁上取下了小巧的佩剑。
那是——
“第一次见面.....看你带着呢。是你的东西吧。”
她将光滑如镜面的奇异之刃递来。我感受着熟悉的手感,以及少女曾映照其上的碧绿的眸,再次将其佩挂于腰部。
“继续走吧。铁王.....恐怕招惹了不该招惹的狂人——若他来到了这里,‘母亲’......”
焦躁地跺脚,她像是突然明了了某事——并因而发现了事态迫在眉睫。高大的身躯,在找着继续向前的通道后就急不可耐地直冲过去。
跟在她身后,粗略地观望着四周,通过了同样低矮的通道。虐杀的行径残留各处。并不全都是最初那样异样的死法。被毒箭刺中倒地,被匕首割喉死亡——在逐渐接近地表之时,士兵们的遗体也越能够看出与某一群体搏斗的痕迹。
但对方一人都未阵亡。是发动了奇袭......或是实力差距悬殊呢.....如果是从叔叔手里借来差使的士兵,想必并非泛泛之辈。
“黑金会......!”
她咬牙吐露这样的词语。
“是南方——与北部同心会相对的组织。那个叛徒,为了篡权,连他们都不惜请来.....如果狼与樱已经确实抵达此处,难以想象他能够支付得起差使那两人的报酬.....除非.....”
恨不得将某人手刃的心情,最终发泄于临近的墙壁。被她砸中的石砖表面溅射出了碎片。
“‘母亲’、‘母亲’、‘母亲’——如果她——!”
恐惧着,生怕她磅礴的怒意与仇恨转而倾泻向身后唯一的活物——幸而,‘导师阁下’似乎不是白叫的。触摸到了背部,她轻微颤抖着,终究忍住了啜泣。
“.....导师阁下。”
只是,这样软弱地低鸣。她不再言语,不再无节制地散发杀意。只是,继续向前,向更高处走去。
真是,爱哭的小孩子呢。
明明沉默到舍弃了声带,泪腺却依然健在。
在与‘母亲’离别的悠久年岁里,遗忘了言语,却饱尝了泪水。
我能做到的,无非是与她暂且共走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