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罗马匹,规划道路的时期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圣国与平日里即交恶的白甬王国正式开战了。
这场战争对圣国国民的震动,实际微乎其微。
它与之前任何一场战争都不同。
除去略微加重税收外,兵役一概免除。
圣族动用积蓄,为了调和民心——同时挽回尊严,宣告了一场臭名昭著的战役。
‘雇佣战争’。
这场本该由两国军队进行交锋的战役,最终成为了非正规军的较量。
圣国雇佣了庞大的佣兵组织,奔赴北部白甬境内,而白甬人民惧怕着佣兵掠夺暴敛的恶名,纷纷组织起民兵团,自愿参战。
白甬人本就以体格出色闻名。出于愤懑与保家卫国的忠义,作战的胆量绝不比为利而战的佣兵逊色。几番交锋之下,纪律懒散的佣兵团竟然被民间的组织的自卫团击退,不到几日就撤出了国境。
而白甬此时方才调来大军,正预备还击——却发现圣国的主力尚未动一兵一卒。只能互相僵持。此段时期持续了数年之久,期间也进行了频繁的数次小规模战役。因圣国拥有久负盛名的‘勇者’,白甬渐渐处于败势。但最终,圣国也因中心国的命令撤军回国。雇佣战争宣告结束。
日后的学者们说,实际上,这场长达数年的战役成果,在最初的几日间就已经决定。
‘可耻的三日’
这是佣兵进入白甬国境,再被民众全员驱逐的时期。
其间最为龌龊的事件,便是——
·
次子团是受雇于圣国,前去白甬作战的小规模佣兵团之一。
他们方一入境,就遭受了重大打击。全员丧命超过三分之一,莫说是得到掠夺的成果——便是性命都难以担保。
只好仓皇逃回圣国国境。在行军期间,首领念及空空如也的粮袋,遂生歹念。
“把地图拿出来看看,这是哪国境内?”
“.....大人,我们已经越过边境防线,进入到了圣——”
“把地图丢掉吧。你们也一样,一并销毁掉。”
.....
“我们不知道到了哪里。”
佣兵们将视线投向了毫无防备,宁静祥和的村落。
他们出发之前,本就期望着目的地能是这样的地方。
“这是敌国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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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因知晓前线战事吃紧,勇者顾虑着停留于城市的恋人,离开了村落。
她则一人等待着马车。正午时分就会到来。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她要回去。无论背负怎样的污名都好。只要能回去看见他——
但马车终未到来。车夫在中途看见村落燃起了火焰,立刻想到前线的事情,遂沿原路逃窜回了城市,报告敌军入境的消息。
·
她愣愣地看着开始熟识一切燃烧。看着孩童被佣兵踩踏,邻家的妇人因家畜被砍杀肢解而嚎啕大哭。
她从未认识暴力,从未知晓战争,也从未提防欲望。
直到被铁剑抵住脖颈,蒙面的佣兵匍匐于身,自面巾后吐出酸臭的呼吸时,她才渐渐意识到——
挣扎、哭喊、哀求,最终却被扼住脖颈。她看着血红的世界里围聚过来无数头猪猡,听着血液泛起波涛——
终于得以喘息。猪猡们因她的神色而大笑。她只是茫然地瞪着天际。
我——
我——
.....怎么了呢?
已经难以明白如今在发生什么。自己的身体为何疼痛得近乎撕裂,自己的心.....为何在哀鸣?
她开始呕吐。
他们刚开始还因此踢打她的肚腹,片刻就连这样的污秽也不在意了。
苏醒、哭泣、昏厥。
如此循环。
掠夺一共持续了一昼夜。
这期间,暴行断断续续地持续着。
她只是瘫软在同一个地方。
人群太过拥挤。肘部已经被踩踏碎裂。膝盖在反抗之时被剑柄敲得凹陷。
如同坏掉的玩偶。除去会流出鲜血,流出眼泪外再无区别。
.....他到达那里时,所看见的即是这样的她。
·
他在几日前收到了勇者托信使递送的书信。
是她亲笔的。
这是一封情书。
宣告着他初恋的达成。
她第一次向他告白。
他决心前去回应她的话语。
他明白了这一切无非是误会。
他想要告诉她,若她喜爱旅行,喜爱远方。
若她渴求新的土地,未知的景物。
他将放弃家主之职。
父亲会很生气吧。
兴许无法交涉成功.....这也没关系。
像他弟弟一样逃走就行了。
这是对勇者的报复。
接下来,他们将一并踏上旅程,将这个烂摊子交给博爱过头的勇者收拾。
·
......
‘我爱你’
这样的话,恐怕已经无法由如今这副躯体倾诉。
她不想撒谎,但也更不想玷污这份心意。
只是如同年少时那般,将头凑向他的胸口,轻轻地依偎着。
.....是啊。
就是这样。
梦想什么的.....
怎么能和这份温暖,这份平和——这份幸福相比?
手触摸到了他的手。
用最后残存的力气,她如此告知了最后的心愿:
推送着他染血的长剑探向脖颈。她听见他的喘息,知道他在哭。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哭呢。
他一向沉稳得不像话。成熟得不像话。冷静得不像话。
但他并不坚强吧。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直到气息断截之前,她都用残存的声音这么说着。
还有——
谢谢你。
·
勇者在他将她的遗体放下后来到。
他方才确保了零的安全,便立刻奔赴回到村落。
.....但还是晚了。
这是博爱的主角第一次意识到的理所应当的事情:
‘自己的行为,不意味着绝对的正确。’
·
“为什么没有在她身旁——为什么没有保护她?”
勇者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跪坐于地的芬恩继续问道:
“.....你不爱她?”
“.....她并不爱我。她爱的是你.....而我已经与另外一人定下了婚约。此事从最初就仅是误会。”
“哦。”
点头,芬恩将一直未收入鞘的长剑举起,挥向了弟弟。
心意动摇——或是因为过于愤怒而颤抖。这一剑仅仅将他的左肩削下一块。勇者不避不闪。
他知道,弟弟的肉体坚韧无比,于是凭借模糊的印象,开始咏唱。
这是他第一次向风之神灵祈愿。
锐利的风刃包裹住剑锋。他这次瞄准弟弟的脖颈挥下。
勇者动了。仅仅一瞬,附魔就被振散,手腕也因剧痛而难以握住长剑。
在芬恩跪地去捡取剑刃时,他说:
“.....对不起。”
“.....不是勇者吗。”
勇者默不作声。
跪地的芬恩厉声追问:
“那么——因自己的罪过经受制裁——直至死去,是勇者该做的‘正确的事’吧!”
“.....若是以前。”
想起了抚摸着小腹的零,他看着倒地痛哭的兄长,艰涩地说:
“现在.....我不能这么做。我有必须要保护的人.....”
“谁?”
因为被负罪心所压垮,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吐口而出的内容,将带来怎样的执念。
“.....零。雪国的公主,以及她的孩子。她怀上了.....是这几日的事情.....她们在这世上无依无靠.....故土杳无音讯,我必须要——”
“——你才不是勇者。”
打断他的辩解,再度起身。兄长举剑相迎。
已经开始质疑的事情,终究被旁人明确地宣告。
“.....不过是个庸人。”
“你已经退下了神坛。”
“你有了超越一切,舍弃一切都想要保护的对象。”
“你不过,是和我一样的人而已。”
.....
“不,你什么也不是。”
“明明已经退化为了俗人,却偏要依照勇者般的姿态行事。”
“你是虚伪的皮囊。”
“你是弑杀她的凶手。”
“你是恶。是罪。”
“——却被世人称之为‘善’。”
那么——
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声带撕扯,唇角迸裂。芬恩将长剑挥向仇敌。勇者轻敲手腕,踢向膝盖,让他跪坐在地。
喉间依然在发出尖利的嘶叫,涎水流泻,已经不及重整姿态,他再度起身,毫无章法地挥动着利器冲向勇者。
出击,抵挡。
如此重复几百次——上千次,即便总在留手,他身上也已经惨不忍睹。
.....习于安坐在书桌后的他,如今正在挑战当今世界最为强大的人类。
“为什么啊!继续当勇者啊!好好地让我砍下下去——这是正确的事情!是勇者的事情!”
已经变成了哀求般的语气。
“——让我为她复仇!让我为她做些什么啊啊啊啊啊啊!!!”
他匍匐着,痛哭着,恳求勇者降予恩赐。
已经累到崩溃。恐怕眼睛也开始失常。他无力地让剑刃划向周边的空气,砍入周身的土地,却浑然不知勇者正在身后皱紧眉头,悲悯地注视着。
“为什么碰不到啊啊啊!让我碰到啊!去死吧!去死吧!求你了!”
聆听着这般乞求,这般咒骂,这般诅咒。
勇者最终留他一人瘫软在地,骑上马匹离开了村庄。
·
自己的剑刃无法触及到他。
他哭着,希图找到河流,找到洁净的清水将她身上的秽物清洗干净。他不想让她就这样被埋入土中。
.....回到那片花园吧。
他在此时已经想到。自己此生恐怕已经无法再爱上任何一人。
.....他的初恋尚未终结。
将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万物沉寂之时。’
幻想着本该存在的景物,本该延续的约会、婚礼与旅程。
他最终因过分劳累,在河流边昏厥过去。
·
醒来后,她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他不愿去问发生了什么,不愿去想她究竟被葬在了何处。
.....只是沉浸在留有余味的,方才沉睡之时的梦境里。
回去吧。
他将马匹砍断了前肢。
慢慢走回去吧。
这段路程将相当漫长。
.....也许。
有几千分之一。
几万分之一。
的几率。
他不过做了一场噩梦而已。
她尚且在花园中等待着。
这般想着。没日没夜地这般想着。
他开始相信了。
而后便徘徊在未知的城市里。远远地眺望着故乡的方向。
想着:
明天回去就能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