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长官柯希和另一个领头的年轻人这才反应过来,一边拜托沂州兵替他们收降俘虏,一边手忙脚乱的分工开始灭火,一通忙碌之后蛮族战士们都被解除武装收押了起来,而老投降派和他那个儿子则被担架抬着就押在了越侯的宫殿里。
越侯夏摇终于得以从几乎烧塌的高楼上下来和我们相见,我匆匆上前低头见礼。
“少先生,久仰久仰。”越侯狼狈地说。
“拜见君上!”我嘴上说道,心里想的是“可惜火不大,不曾烧死你这贼。”
只听满脸焦黑狼狈不堪的夏摇大喝一声:“来啊,给寡人拿下!”
“啊?”我大吃一惊,刚刚还是久仰立刻就变成拿下,你变脸比翻书还快啊!难道这厮在楼上听到我指使无咎放火的了,还是说有读心术知道我刚才想什么了?我的手下意识地放在了剑柄上,正当我要拔出剑的时候,身后一个年轻的声音大叫道:“我无罪!”
“还说你无罪,若不是这位将军即时赶到,你险些送了寡人的命!寡人就不该听信你的谗言,还愣着干嘛,把虞长期这个奸臣给我拿下!”
我傻愣愣地回过头,看着这个叫虞长期的年轻人被两个同样熏的七晕八素的士兵摁住胳膊跪倒在地上,那脆弱的身板真让我担心一用力就会折断,他拼命抬起头大叫道:“我无罪!”
“你无罪寡人怎么会狼狈成这个样子!你布置失策,任由蛮兵入城烧杀抢掠,你看看这城中的战火,你对得起越州的国民吗!”
“君上,长期正是为了越州国民,这才设下此计,此役我骑军斩首五百余级,击溃蛮兵无数,本欲继续追击,正是担心君上安危才……”
“放你的屁!”夏摇也是气急了,身为一国之君居然口出粗鄙之语,“你再回来晚些,寡人的脑袋还在这颈上么?寡人在楼上看的清楚,你明知中军都是临时征召的国民,击溃敌军左翼之后却不回援!分明是你贪功冒进,才害得寡人和越州国民有今日之祸!
“君上,兵法有云:‘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以利动之,以卒待之’。 若不以弱兵和城池为饵,如何能引诱蛮人冒进?”
“你只读兵书,却不闻圣人之道,纵蛮兵入城,劫掠百姓,纵使得胜,寡人于心何安?何况自寡人也读兵书,兵法云:‘大战胜,逐北无过十里。小战胜,逐北无过五里’,何况你击退蛮兵两翼之时,此战胜负尚且难料,你怎可追击?为何不立刻回援?国民乃是国本,使国民受损,你斩首再多又有何用?”
“君上谬矣!非是长期贪功,也不敢贪功,敌军势大,弱不多杀伤其兵士使其胆寒,不出旬日必然复来,到时城池一破,国民所受之苦更逾今日百倍啊!”
“君上,虞将军所言不无道理,蛮人众多,今日虽然退去,若不追击动摇其根本,数日之后必然卷土重来啊。”柯希也替他分辩。
“好了!你也不要说了。纵然他是为了大局,然而让国民受战火之苦,寡人于心何忍。是寡人之过,是寡人错信了他,才导致国民有今日之祸,寡人当上书罪己,以平民怨。”
夏摇“上书”,自然只能上给天子。听他絮絮叨叨的说了这么多,不仅虞长期,连我都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这分明就是个迂腐的脑瘫。
然而夏摇的话还没说完,既然都要下诏罪己了,虞长期肯定也是要挨处分的:
“虞长期,你的骑将也不要做了,回去管仓库吧!”
“是……”虞长期愣了片刻,没有太大的惊讶,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他默默地走到自己的战马前,摘下战马上悬挂的敌军首级,丢在地上,牵着马向外去了。
“少先生,让您见笑了。”过了好一会,夏摇平复了心情,这才想起招呼我。
“哦……”我也才回过神来,听了这么一会,我大概也听了个明白,虞长期的战术是将新军摆在中路,利用背靠城墙来做防守,而精锐步兵和仅有的骑兵则分配在两翼发起钳形攻势,这个战术和前世某军事天才的思想不谋而合,只是没想到担任饺子皮职责的中军一触即溃不说,守城的士兵居然打开了城门放溃军入城,蛮族酋长等人自然也乘势攻入城中,这才把夏摇逼的差点跳楼,而眼见中军溃败,虞长期也没有立刻回军包圆,而是痛打落水狗以求杀伤敌人有生力量。单纯从战术层面来说,这种想法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所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击溃之后就该追求最大杀伤,而夏摇凭借坚固的内城确实还可坚持。可惜虞长期将军犯了袁崇焕一样的毛病,想的是关门打狗,可惜把领导吓了个半死,这么看来夏摇还是个仁君,只是把他打发回去看仓库,换了朱由检先生只怕直接拉出去喂狗了。
不管怎么说,在这个时代熟读古籍,又能临阵变通的虞长期算是个人才,若是没有我的出现,那楚洛也许会亲自率军来增援越州,也会与虞长期相识,在本来的剧本里他才是成为楚洛的首席谋士也说不定。只是因为我的出现顶掉了他的位置,他只能在爱民如子的越侯手下继续看仓库。这么想着我自然对他也多了几分同情,话中带讽地说道:
“岂敢,末将援救来迟,应该和虞将军同罪才对。”
“今日若非先生,寡人之命休矣。”夏摇文绉绉地说道,“寡人在越州,也听闻先生之名,说宜侯楚洛已将他长姐楚无咎嫁给先生为妻,我和宜侯乃是中表之情,庄侯嫡妻是寡人姑母,如此说来先生也是寡人的至亲了。”
从来不擅长排亲戚的我被他这一通弯弯绕说的有些晕了,只听懂了他说我和他也是亲戚,所谓“多年情谊的世交,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而一方诸侯这么给我面子,自然是尊重我的名声,有拉拢之意了。这么说来我也算在这战国乱世响当当的人物了,这么想着我不禁飘飘然起来,只差大笑出声了……
“听闻无咎公主此次与先生同来,不知现在何处,寡人与她虽是表亲,却素未相识……”
“你说无咎啊,她就在……”无咎跟在我身后已经晾了半天了,我刚要把她介绍给夏摇,她却上前跪下行礼:“禀君上,无咎公主的车仗仍在城外。”
我疑惑地瞥了她一眼,想起进城之前她叮嘱卡莉安的那通莫名其妙的话,这时候我才想起那个越侯家的公主也还在城外,不知道和卡莉安搭话没有,就怕这天使一时脑子短路说错什么,楚无咎的布置就全没意义了。夏摇瞥了楚无咎的铁面具一眼,大概是把她当做了我的随从副将什么的,他大概也忘记了自己的妹妹,这才想起叫人去迎接,并且邀请我和“无咎公主”赴宴。
“正好向少先生讨教。”他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说实话我心里还是挺爽的。但是想起被打发回去看仓库的虞长期,理智占据了上风,我在心里对夏摇先生做了一个不高的评价,把“下士”和“仁义”表现在面子上的人往往在乱世都是废物,被礼仪道德所束缚放不开手脚,结果无外乎是“务虚名,处实祸”,一般没有什么好下场。
虽然眼下他对我不错,乘势要他和楚洛结盟也不是不可能,但长远考虑的话,这种胸无远志色厉内荏的家伙,并不是多么可靠的盟友。乱世中不怕人坏,就怕人蠢,既然夏摇是个蠢蛋,虞长期又大概率是可用之人,我又想起我先前看到夏家公主时候想到的坏主意来……
晚宴没有弄出太大的动静,一方面是长宁宫被蛮人着实的强掠了一通,虽说大部分蛮人都被回归的越州军和龙骁骑堵在了城里,但要清点被抢的物资再恢复原状还需要一段时间,另一方面是夏摇有意要拉进距离,于是只搞了个家庭聚会,请她妹妹夏光作陪。连龙胤都只能坐在我肩下,卡莉安却冒充楚无咎人模狗样地上座。
夏摇套话说了无数,说什么妹妹真是端庄秀丽果然是诸侯楚家的大家风范看到妹妹就追念起姑父庄公的风采只恨生前不得一见令人神往之类的废话,如果是从前的我肯定忍不住要笑出声,好在历练了几个月也能装出点城府来。
不过连无咎这样金毛碧眼的都能被大家毫无疑惑地认作宜国公主,那红瞳黑发的卡莉安冒充楚无咎更加没有问题。反正她也不用多说什么,大部分时候只是听夏摇在唠叨,少有几个问题也由我来代替回答,并不会露馅。
但听他唠叨的久了,却不提什么实质性的事情。比如说,正式更新一下两家的盟约,或者说这次出兵许诺给楚家什么好处,就连战争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都闭口不提,龙胤的脸色就有些僵硬,但他连副使都不是,只是一个骑兵统领,他又是最懂规矩的人,自然不能插嘴,只能给我使眼色。
我当然明白龙胤想问什么,他之前随着越州骑兵追击蛮族溃兵,比我更清楚双方力量差距,在他看来虞长期的回援还是早了,继续追击的话可以再扩大战果。于是,作为这个时代最专业的职业军人之一,龙胤的判断是蛮人主力并未受损,战争有很大的概率还要继续,接下来的方向便成了一个重要问题,不管是主动出击还是加强防守,总得说说如何打算。
龙胤想问的也是我想知道的,于是乘着夏摇端起酒杯的功夫,我单刀直入地问道:“君上,蛮人虽被击退,但元气未伤,若是卷土重来,不知君上打算如何应对。”
“少先生以为如何?”夏摇笑容收敛了一些,向我回问道。
“不妨请龙统领说说?”我把球踢给龙胤,再得到夏摇的许可之后,龙胤立刻口若悬河地倒起了肚子里的存货,看的出来他虽然不识字,但在行军打仗方面确实有他的见识,而且他第一时间已经和越州的军人聊过,于是不仅把沂州军的一些先进经验拿出来分享,更是结合他所听到的情况做了具体分析,实在是封建武将的楷模。
龙胤兴致冲冲的给他讲了一通,尤其按照无咎提前叮嘱的,给他讲如何扩军如何选兵如何训练如何尽快让国民拥有战斗力,如何建立精锐的职业军队,这一切和虞长期做的不谋而合,只不过他的时间仓促,而做起来又没有龙胤有头绪和经验罢了。
可惜遇到了夏摇这样的主公,龙统领一腔热血只能喂狗。夏摇听了半天,摇了摇头说:“寡人听闻,抓住的那两个蛮酋,正是他们的酋长和大将。既然我军初阵获胜,又有人质在手,不如和蛮人谈判,给他们些岁币打发了他们。”
“果然……”比起脸上写满了问号的龙胤,我倒是坦然的多了,和他短暂聊过之后,这个结果已经是可以预料到的。想让他这样的家伙坚决抗战,是非要采取点极端手段不可的。
龙胤倒是没有开口反驳,可没料到的是他妹妹却跳出来了:
“哥哥不可!蛮人贪得无厌,毫无诚信,父亲在的时候年年赏赐,丰年尚且掠夺村落行人,灾年攻击城市索要赎金更是常事。如今更聚集数万之众,哥哥试想,这次要多少钱才能打发他们去,公卿又有谁体恤国家,最后还是要落到国民头上。”
“战端一开,胜负难料,若是战败,苦的还是国民。”
“哥哥为何未战便先言败?蛮人这次齐聚,正是毕其功于一役,一劳永逸的好机会,龙统领所言与先前虞长期所说不谋而合,哥哥却把虞长期打发回去看仓库了?”
“虞长期又是什么忠诚体国的臣子了?一劳永逸?双方互相仇恨由来已久,纵使战胜,也必定多有杀伤。”他叹了口气,“我知道……寡人知道,不求开疆拓土,只求不丢了祖宗基业,落得做个惹后人耻笑的陵夷之君就好。”
“少先生。”他转向我,“寡人心意已决。明日就派人去和蛮人接触,商讨谈判事宜。在正式谈判之前,请少先生协助我军守城,保国民无恙。”
我还能说什么,这厮一句话把我想做的事情全堵死了,我只能拱手道:“君上真是仁主啊,既然君上有言,少某自当效命。”
宴席散后,夏摇就留我们在长宁宫中歇息,这大概也是他拉拢人心的手法,只是龙胤未必领他的情,适才在宴席上他就一副憋着屎找不到茅厕一样的痛苦表情,到了住处遣退左右,只剩下我和我“两位夫人”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少年菌,适才宴席上你听到了吗?说什么不丢祖宗基业?乱世之中只会能一味退让,这样的主君留之何用?少年菌你那么能说会道,怎么不讲明道理,劝他回心转意呢?”
“我能说会道,那是在主公面前。取之乎中,得之乎下。想做守成之君,最后只能落得国破身死,连那个娇滴滴的公主都明白的道理,他硬要不明白,我有什么办法?那虞长期才学不比我差,却被他打发去做一个仓库管理员。”
“我是真不明白。”龙胤在屋里转圈,“主公派我们来助战,若是最后被蛮人打破越州城,纵使脱身,我们也成了笑柄。”
“不仅如此,现在的情况是,夏摇如此迂腐无用之人,纵使蛮人退去,我们得到了他的一纸盟约,这样的盟友对我们又有何益处?主公是要争夺天下的!”
“是啊……”龙胤靠着墙沉思。
其实我心里早就有了打算,甚至,无咎连路都替我铺好了……我望向坐在一边装作四处看风景的她,比起我的打算,这个在入城之前就让卡莉安冒充她的宜国公主,难道她在遇到夏光之前就知道接下来我会遇到什么,会怎么想了吗……实在是可怕,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东西。唯一可以庆幸的事只有她和我是一边了……
眼下的问题是,是要始终把龙胤蒙在鼓里,还是让他知道实情。虽说若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似乎对我的计划更有利,可龙胤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实在想不忍心再把他当傻子耍,再说龙统领这么个憨厚老实又热血的青年,天知道我带着真正的公主失踪之后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还是告知他为好……
我镇重的说道:“龙兄,你是否忠于主公?”
“这是什么话?”
“龙兄为了主公,是否可以脏了双手。”
龙胤嗤笑:“乱世的武人,双手早已沾满鲜血,永远洗不干净。”
“是啊,武人是不需要怜惜的,倒在战场上,也只有战场的修罗会可怜我们。可若不是战场上呢?”我紧紧盯着他的双眼,“为了主公的霸业,背刺盟友,杀害无辜,这样的事情龙兄也愿意做吗?”
“我……”龙胤一时语塞。
我乘机占领名为忠君的道德高地:“那让我来告诉龙兄,你不屑做的事情,我愿意做,我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