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算了,提对现状也没有帮助。
至于现状又是什么,一言以概,就是克拉拉她当初半真半假地说出口当作骗人借口去坑克劳迪娅的假设现在有可能成了真。地下有异常又大量的生命力读数,和克拉拉提了不止一次的什么第一纪元的地城特征基本合得上。
也就是说,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从树上被人拿下来的维托大爷当时是认真的,他在说克拉拉该在巨龙离开之后再测算一次数据的时候是认真的。除了口气有点吓人还做足了保险手段之外,他那时完全是认真地在指望着咱们给他挖出点什么来。
“那、那这么一说,我们要是当初听了他的是不是根本不用——”
“是,而且我大概还活得好好的。”克劳迪娅在我身边心情复杂地看着克拉拉在空洞的另一头和工会那几位一边讨论着什么一边鼓捣那台破烂呸仪器准备下一步工作,嘴拗起へ形,“嗯,当然,回过头来看那其实没多好。”
“实话说我觉得活着还是比死了强点。”
“这种实话对我接受现实没有帮助。”她朝空气白了一眼,“我可是正在尝试用现在的自己得到了约摸一半的自由身这种事来自我安慰。”
“那、那不好意思。”
“你是该不好意思些,楚门先生。” 她扭过头来仰望我,“仔细想来,你明明在见面的时候答应了做我的朋友,但却没有在那晚出手阻止克拉拉姐姐杀我。”
“我、呃,我当时还是害怕,而且——”
“我没有真的在怪你。能感到恐惧才是凡人的证明,这很正常。”
“……这样的吗。”
“就是这样。比起怪罪楚门先生你,我更在意自己为什么在那之后还把你当作朋友。”她看起来若有所思,“后来发生了什么?想想看,我拼命醒过来把你拖下列车,又替你挡了一次子弹——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你把我当作朋友?”
“我从昨天起就在考虑这件事。楚门先生,我真的在把你当作朋友吗?”
还是说我在作为仆役履行指令?
“我呃,不懂你的意思。”
“你的确不懂。好,举例来说——”
克劳迪娅忽地瞪红双眼,扯住我的手腕向下拽。
“?!”
我毫无防备地失衡,视线下坠到与她齐平的高度,再被她重新扶稳。
说实话下一秒就能惨叫出声,但下一秒发生的事没让我叫出哪怕半个音节。
“你看,‘恐惧’。”她的瞳色恢复正常,扯牢了的手腕也被干脆地松开,“这是好事,楚门先生,凡人最应当引以为豪的特质不过如此。”
“啥……?”
“简单来说,受到威胁时会产生的情绪。”
“不不我大概知道恐惧是什么——我是问克劳迪娅你这是什么意思?”
“哈啊……听好,你对我之前的行为感到恐惧,但实际上如何?你很明白我整个人都被克拉拉姐姐的四道指令封得死死的才对,换句话说,我没有一丝用这种方式伤害你的可能。”
“啊你这么一说……不是、所以你这到底要干什……”
“楚门先生虽然理应知道这点却又不能自愿控制这种情绪。当然没有凡人能,这不是在贬低你。”她继续道,“然后呢,楚门先生你‘自发’地回想起了我对自身情况的说明所言不假,所以重新放下心来问我到底是什么意思——换言之,这里有楚门先生能控制和不能控制的东西在。”她指指自己的太阳穴,“那么这两者之间哪方是‘你’?”
饶了我吧这是在搞哪门子哲学入门讲座。
“一般是前者?”
“楚门先生不是个蠢材,”克劳迪娅点头,“现在能明白我想说什么了吗?”
“我思故我在之类的东西。”
“反了。”
“得了吧,你总不能说我思故我不在。”
“我当然能。”她放下手,“精类的自我因为缺少天敌所以缺乏恐惧感,但其余情绪和凡人没有严格的区别,因此两者才能互相建立共通的交流方式,起码我看的书是这么说——不过这就是问题了,楚门先生,恐惧和其余情绪相比没有太多特殊之处。再举个例子吧……快乐,嗯,快乐。楚门先生你做什么会觉得愉快?”
实话讲在毕业前一直觉得耍废打游戏看动画这种事能让自己愉快,但实际上这并不能,与此同时,面对惨淡的现实尝试解决问题也不能。
“进食和睡眠。”
“请给我一个更文明些的答案。”
“欣赏古典乐。”
“‘古典乐’……那就是巴赫?门德尔松?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还是什么别人?我全都没有听过,不知道这些名字和他们的曲子有什么区别。”
没事我也不知道。
“咳、巴赫,就巴赫吧。”
“你其实不喜欢吧……算了,不是什么要紧事,就当作是巴赫好了。”克劳迪娅叹了口气,“总之,音乐。听合意的音乐能让人觉得愉快,这算是内在刺激的情绪。但这先不论,楚门先生,想想看,你自己‘选择’了这个喜好吗?就那么‘自主地’决定了巴赫的曲子比其他人的曲子,乃至工会勉强组装出来的三式检测仪到现在也停不下来的噪音好听吗?就算是学过乐理也好,人终究只是反射性地因为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在第一次听到某首曲子的时候觉得它‘好听’而已吧?”
是啊或者反射性地随便挑了一个名字。
“好吧那你要是这么说……”
“所以这快乐也不是你所自愿的,楚门先生。说得过分些,照这么举一反三来看,所有情绪都不是我们自愿的,最多只能算是我们在不受控地响应外界之后在脑内生成的某种东西,而这个‘某种东西’组成了这空洞里所有人的所谓自我。就是这么回事。”
啊,倒也是。
刨除杀人欲望高涨的精神异常这点,克劳迪娅是典型的那种小孩子。那种“看的书和想的东西都不够少所以会偶尔说出和哗众取宠的科普栏目台本极度接近的台词”的那种小孩子。
我没有说这种事不好的意思,毕竟要我来那铁定是说不出这种听起来还有些道理的长段论点。
不过她为什么突然在想这种事?
“照这么看就没有什么是正经的‘我们’了。”
“没错。不只情绪,诸如再认记忆,生理规律,肢体运动——这些东西也一样不是我能控制的,你也不能,楚门先生,我们作为个体的大部分功能都不受什么‘自我’的控制——我们所能感受到的‘自我’从来都后于我们预想中的‘自我’出现。” 她重新抬手指指太阳穴,“而那份预想中的‘自我’在这个世界被我们定形为‘灵魂’。”
……哦。
“合着你是在说自己的灵魂被克拉拉她的指令修改过这事吗。”
“嗯。”
“你看起来好好的。”
“我也觉得自己好好的。”她笑起来,那并不是先前常见的儿童的大笑,“但可能只有脱开克拉拉姐姐之后才能判明这点,现在谁也不好说站在楚门先生旁边的我会对你毫无恶感真的就是因为我还把你当作朋友。”
“……我觉得这种旗不能乱竖。”然后,身旁飘起一阵气流,“说到底,克劳迪娅你为什么突然想和我谈这种事……克劳迪娅?”
还剩下的只有留在地面上的一只手。
“克拉拉姐姐看起来是和工会的家伙们谈好了。”食指朝向远处五人,“至于为什么我想和楚门先生说这种事。”
“一半是因为我们要去的地方可能会有什么。”手沉入土层,“另一半的话,楚门先生说得对,还是留到以后有机会再考虑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