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算说这么多,我们还没能确认地下到底有什么——单纯的生命力波动不能证明什么。”

“怎样都好啦。我不懂那种事,克拉拉女士,但要证明到底有什么花不了两天。重要的是下面确实有什么东西——这样一来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工。”

隔得远远的就能听到克拉拉和德伊莎的对话在不断抬高音量。

“不、等等,先等等。不考虑入口位置直接挖掘第一纪元的地城不是件好事,德伊莎主管你最好谨慎些,否则可能做无用功。”

“哎?这么听着克拉拉女士你根本就没不确定我们脚下有什么嘛。”

“我——”

“好好,今天就到此为止,克拉拉女士可以和楚门先生暂时先回镇里了,我们之后会依读数变化来定位入口的。不用担心,你刚才解释监测仪怎么运作的时候说得很清楚了。”站在空洞另一头看不清究竟如何,不过德伊莎的粉头发还是相当扎眼,“况且,第一纪元的东西虽然少见,但我们姑且算是专门靠调查地城过活的人,那种小事还是清楚的。”

“……”

“啊,对了,回地表之后稍微等等,我们得回车里找一份空的合约给你。”

她僵在双手叉腰原地低头盯着德伊莎的姿势有一会没动,最后相当挫败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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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就,回头看过来,没准咱们……”

“对我知道,但现在说这个也晚了。”克拉拉从书桌前起身把纸笔递到我面前,“在这里写你的姓名。”

距离她和德伊莎主管那帮人谈妥拿着一沓纸回旅馆过了有一会。期间她一直盯着那份大概是什么对半分成还什么东西的合同条约之类的翻来覆去地看,就在刚才才拿起笔在那上面开始签字。

“没揪出什么不讲理的条约吗。”

“……暂时没,说真的有点失望。”

“啊,对,不想在纸面上留下名字是吧?”我接过纸笔,“那干脆连这个也别答应不就得了。”

“我们之前说好了的。”

“你是说‘要是发现二三纪元的地城就不签合约’那个茬吗。”

“当时一心觉得不可能有别的。”她扶额微微摇头,“看来我就是有忽略问题的毛病。”

“对我非常同意。”

“……”

“说、说起这个,呃……‘第一纪元的地城’是很特殊还是很少见?”感觉到她明显不开心的气场令人不安,“我是说什么呢,你看,是你自己在昨天跟人商量的时候把它们排除在外的对吧?”

“还记得当初第一次下空洞的时候我提过什么吗?”

“第一纪元的人没坏到喜欢在地下城安陷阱之类的。”

“……哎哎,差不多。第一纪元文明留下来的遗迹风貌相对后两个纪元乃至现在的我们来说都很特别,无论是观感还是实际结构都让人费解,更不用提那些莫名其妙的生命力仪器,根本解构不了就算了损耗率还根本不是现在的死灵术能满足的,意义不明,哎哎,简直就是魔法——啊、等等,我跑题了。”她一口气说到这里,一屁股坐在了我旁边的单人扶手椅上,可惜没能成功用体重把这把椅子压得嘎吱作响,“——然后,更重要的还有一点:第一纪元地城的整体发掘数量非常少。相关研究根本称不上完善先不提,就算是专门在工会考古部做事的人也不太会把它们算进初步开掘什么地点的可能结果。”

……先等等你刚才说“简直就是”什么?

“啊,毕竟在那些第一纪元的人之后又有整整两个呃,‘纪元’的人在他们头顶上盖过东西……是吧?”

“对对,就是那么回事。现在全世界能确认发掘出的第一纪元地城总计是,唔,十一,对,十一处。而且被完好地从内部带出供研究的各类装置物件也都少得可怜,其中还有一大堆做不成研究的摆设。”

“就像你之前骗克劳迪娅的时候提到的那种?”

“不,那真的只是一种为了填补生命力散射现象假设出的虚构装置,我作为死灵师个人来说更倾向于它不实际存在。散射现象本身应该是地城整体加上一些装置机关的共同作用。”克拉拉说到这里扭头看了一眼窗口(她让克劳迪娅在旅馆的门口那片自由行动顺带着提防帕丝涅再突然上门搞什么名堂),“如果她真的看书看得够多,当时应该就能明白过来然后质问我。”

“她才十岁。”而且永远会是十岁,“别骗完小孩子还卖乖。”

“是‘十岁的吸血鬼’,所以就算换成三岁我也能自豪一下。”

“对了,你说到这里我就想起来,”我总算意识到自己还得签字这桩事,提起了笔,“我觉得她看的书已经不够少了。”

“为什么这么说?”她一愣。

“就、她在你跟德伊莎主管他们谈话的时候和我扯了些有的没的……你当时没感觉到吗,我还以为你们俩互相有什么联结之类的东西。”

“有哦,但要是大事小事都和她共享知觉那肯定会被烦到失心疯。”她伸出四根指头,“我当时录入的指令加强过克劳迪娅在某些场合进行下意识地判断和反射地能力——这么说好了,她现在是除非认识到事态关乎自己或者你我的生死,否则都不会有足够惊动我的信号的状态。”

“啊对,指令。”我接腔,同时开始考虑自己到底要在这堆印刷体鬼画符组成的合约上签汉字还是拼音,“她跟我谈的就是这个。”

“……谈什么?”

“灵魂。”

这两个字似乎暂时转变了这间客厅的气氛。

灵魂。在死后未能离体的灵魂。被死灵术的指令扭曲的灵魂。

以及从中溢出的被无意中篡改修正因而理当浑然不觉的自我。

一瞬间,克拉拉那副需要应对眼下意外而摆出乏味又焦虑的表情完全紧绷起来。

总之,一眼就能看出她有多么吃惊。

她只靠那两个字就理解了我要讲的事情吗。

那可还真是个严重的问题。

“主动意识……二元完形篡改……本质应当归类成……嗯……”克拉拉断断续续地低头自语了几句话的时间,随后又抬头向我确认,“我要确认一下:她发现了我的指令对她的自我起到的干涉,是吗?”

“啊啊、差不多。”我对她在自己专业领域的思考速度完全不明就里,但还是附和道,“另外她说是‘从昨天起’。”

“昨天,昨天,昨天——原来如此,那个近卫军精灵。”她长长地出一口气,坐姿稍稍歪斜,侧身蜷在了椅垫上,像是,不,明显就是又开始对什么问题感到过量的忧心,就连脸色也好像随时都能变得苍白若纸,“啧,我实在没有操纵带有灵魂的尸体的经验,没想到这点。”

“帕丝涅她说什么了?”自己昨天只是听克拉拉复述了一个大致,没有涉及细节,“你们两个昨天不是无事发生吗?”

“唔,直呼其名。看来楚门你倒是和她关系还不错,下次可能应该由你来应付她。”她既没有白我一眼也没有显露出什么别的带有吃醋可能性的小动作,“——确实是无事发生,但她后半段不知道是从哪里发现了问题,一直都在回避和克劳迪娅互动,最后还直接当面说破了我改动她的灵魂这件事。”

“哦,精灵嘛。”我耸耸肩,“不聪明点怎么好意思被叫作精灵。”

“哎哎,我对精类没有相关知识储备,也只好先这么想。”她朝着身体歪斜的方向偏首看向我,“总之,当时克劳迪娅应该是听得清清楚楚,所以呢,如果她和你探讨起涉及自我的灵魂的问题,那想来会是这个原因。”

咱们接下来是不是得把本作标题改成《驻龙镇:变人》。

“那得了,这是又不小心捅了个篓子?”

“不不不,这还不至于,嗯,不至于,就是个小问题。”她急切地坐正身体朝我矢口否认起来(虽然坐正身体其实对此没有任何加成),“楚门你说得够及时。要是我想的话,可以现在就把她叫上来直接消除昨天到现在为止的记录。”

“记录?”

“哎哎,主观上会反映作记忆。这么一来,依逻辑而言会连带着让她的自我倒退。”她说着抬手就要打响指,“需要操作的部位包括五感的对应器官和一小部分大脑,嗯,不需要事前准备……我现在就处理妥当免得夜长梦多。”

“不你先等等。”

“等什么?今天下午跟昨天一样没什么事好做,正好有时间不是吗。”

“有时间我是不怀疑了。可克拉拉你不觉得篡改别人的记忆这种事不太呃,不太合适吗?”

我发现自己开始口齿含混。

不太合适。

这种措辞对现在的自己来说没准不配。

“得了吧还有什么是不合适的”,这才应该是我的反应。

“我觉得很合适。唔,对了,之后还需要追加其他自动触发的记录抹除指令。不过要等到地城的事告一段落。”

但那什么,对,就当是那样好了。

“不,我觉得还是不合适……感觉有点不人道。”就当是那样好了,“克拉拉你一直都这样吗,做什么都这么直接。”

就当是那样好了,就当是那样,现在的我也没有理由安静地看着克拉拉把克劳迪娅搞得乱七八糟。为了无耻地留在这个世界上而把其他转生者炸回现实是一回事,任一个小孩子在我面前像个物件一样被摆弄调整又是另一回事。

又或者不是。

仔细想想看,我真的配说这种漂亮话吗。

多开几个玩笑让这事就跟上次一样轻描淡写地过去不好吗。

“能够解决就尽快解决,我一直都这样想,你应该明白。”她回答的气势与我对比起来可能算得上咄咄逼人,“哎哎,对,楚门你应该明白,无论你我现在都在毫无亲故可攀的异邦,会让我们遇到危险的可能性多到不可能排列完,想也知道它们都应该尽可能地去回避。克劳迪娅她对指令开始产生超脱式的认知就是一种危险的可能。”

“我明白,但这未免有点双重标准。按这种想法,你昨天一大早就不该去见德伊莎他们,那样一来现在也不至于要对克劳迪娅动手动脚才是。”

“这两者不一样。”克拉拉摇头,“现在是有些晚了,但为了防止你担心我还是单独说出来——我不是,起码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没有道德标准的恶人。”

“我没上纲上线到说你是个恶人。”

“那么你就该明白些事理,理解到我不只会遵照那一种想法行动。”她好像想让我等不及,又或者是想让我好好考虑一番自己的言行那样沉默了一会,然后开口道,“主动应承下德伊莎的要求留在这里是因为我自觉愧对她的同事霍帕先生。我承认这客观看来不明智,但是告诉我,楚门,如果我从遇见你的那个下午起就足够明智,你现在会在哪里?”

“——你哪里都不会在。没有灵魂的你会被我嫁祸送上绞刑架,然后不明就里地在死后回到你自己的世界……或者索性就是死了而已。”她只是盯着我,说着些理所当然又让人不知如何回应的事实,“但那个下午的我最后还是觉得你不至于那样,才决定干脆让你和我一起行动——霍帕先生他们也一样。我同意了你让他们去涉险的计划,但最后还是觉得他们不应该冒这番风险。”

我有愧于他们和楚门你,我希望能够补偿,我决定补偿。

她说。

这和尽可能快地解决问题没有矛盾点。

“那,克劳迪娅难道就……”

“‘难道就’怎样?我‘难道就’需要对一个从一开始就想杀了我的吸血鬼心怀愧疚吗?”她飞快地继续着,“我绝对不会主动出于恐惧或者愤怒去折磨她,但也绝对不会把她当作仆役之外的东西看待。”

可她早就没在那么想了。

我愣了一下,意识到和克劳迪娅有着实质联结的克拉拉想必比我更清楚这点。

那,是关于灵魂的事吗,有的没的,最后变得和克劳迪娅对我说的话那样,不确定起她的自我究竟如何,索性搁置不顾。

是那样吗?

这种半吊子哲学课真是饶了我吧。

胸口涌上的情绪像是败坏了的过期食品,湿冷粘稠到不行,足够和还没毕业时在大学内里的人际关系类比。

“……你还真是挺干脆的。”而说到大学里的人际关系,我那时最擅长的事可能就是口是心非地说谎应承,还有在那之后自觉忍无可忍而发的俗套刁难,“那你又把我当成什么看待?”

得了吧,别搞得我倒是像个小姑娘似的。

“哈?怎么又提到你了?”

“……没什么,当我没说——这合约我签上汉字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以后要你继续签字的时候保持笔迹一致就好。”

我握着手感有些微妙的木制笔杆,久违地写下了一次自己的姓名。与此同时,脑中想象起如果自己不识趣地继续起话题的话,她又会怎么回答。

约莫两小时后,我们下楼提前吃了晚餐。

直到那时为止,我们都没能说上一句话。

当然这不是什么值得营造气氛的大问题。

因为她丢不掉我,而我也除了她身边无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