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洞里一个人都没有,没有鲜红的吸血鬼魔物,也没有形容衰老的转生者老人。隔绝了外界的雨声与潜在的骚乱,偌大的地下空洞看起来显得一如既往的平静。

“目前为止并未感知到异常,不过,眼下任何感知能力都不值得信任。”零放下埃尔金的躯体,准备走向一处露出的地城外壁,“接下来就尽快——”

“这是要做什么?”

“我的装置的正确出入方法是使用各处的符文回旋集开启通向不同区域的传送门。”零停下脚步,“我现在正要启动其中一处。”

“我知道了……”知道没有时间了解细节的帕丝涅只好点头,“我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抱歉。”

“无妨——这是还有什么问题吗。”

零重新迈起脚步,却突然又被帕丝涅匆忙拦下。

“我……突然想到。”帕丝涅说明道,“我突然想到埃尔金可能和维托串通一气好让我们自乱阵脚。”

“你指什么。”

“这座地城的安全之处在于零你没有给外人,举例来说,我,演示过正确的进入方式。”她继续说,“如果事实并非如埃尔金宣称的那样,而是——”

“而是他直到现在也对如何以正确方式进入没有概念,只能希望提前抵达此地看见陷入慌乱进入的我们,并趁机跟进。”

“没错。”

“这确是一种可能——但‘维托实际上早已死去,那头不明的吸血种与这一切没有直接关联’也是一种可能。”零摇头,“其余人暂且不提,即使帕丝涅你也无法感知到那名吸血种的正体与所在,那么对这方面的猜测便全无意义。”

“但如果确实如此……”

“如果确实存在意欲对我的装置图谋不轨者,那么单从结果来看我们只有一件事需要担心。”零伸出一根手指,“他是否会对我的炉心安装处做手脚。”

“……所以我们只要尽快前去确认。”

“并在德伊莎他们回来前做好被某个吸血种袭击的准备——令人安心的是,无论你或是我都对此有着充足的应对能力。”零看着稍稍放心的帕丝涅让开,便继续走到外壁上蹲下身准备启动传送,“至于所谓‘自乱阵脚’一事,我想在帕丝涅你顿悟这点时便已经不复——”

帕丝涅看见零脚下亮起一阵闪光。

某种将极度坚硬的物体强行切断的尖锐摩擦声从闪光中传出。

古代合金所铸成的构装躯体在双耳与双眼重新适应后从正中连带尚没有完成再生的拟态血肉断裂作两截。

“想多了,两位。那三个工会的废物天天都在车顶打牌,我看自己当初不用隐身都能走进去,何必等现在?”

是男人的声音。

“我其实很好奇这些第一纪元的人为什么不把这些传送门部署成杀人的陷阱,你看,它们什么都能切断——哦,另外至于自乱阵脚不自乱阵脚的,你想得没错,精灵,我仔细想了想,当年还真跟埃尔金那么交代过……虽然他真这么记着我挺吃惊的——好吧,吸血鬼,不吃惊,真不愧是我认识这么久的好家伙。”

维托。

“反正,你得原谅我,我当时总得跟人分享分享自己的大发现,不然激动得都睡不着呢。”“另外它来得正好,不是说你,精灵,它,它来得正好。”

“你想要干什……”

分为两半的钢铁之躯没有闪出一丝火花,但仍在像是真正的活物那般轻轻抽搐。

帕丝涅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目睹了什么,甚至没有完全理解不知从何处响起的说话声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干什么’?干什么都得要它手上那颗铁球。”曾是零的两段人体下的符文回旋集重新亮起光芒,“折腾半天,到头来还是得要那玩意。我看埃尔金让你们稍微走得快了点其实还挺有用的。”

浸染血红色的濡湿身形颠倒翻转着映照上眼球表面,但自己甚至认不出眼前的异物究竟有没有所谓的正反上下。

“嘿,你看起来像是想阻止我的样子。”它张开顶部似乎是嘴的裂缝。

“我就是要阻止你。”帕丝涅猛然清醒过来,“不,我不止要阻止你。”

“还要杀了我,是吗?我不怀疑你能做到,我一点都不。”它又张开一张嘴。

“——少说废话。”

帕丝涅抑制住恐慌,紧盯眼前的魔物。

只消一念便将它的一半扯成碎片。

血浆像是倾倒在了地面的浓汤般逐渐蔓延蒸腾。

“哎,疼、别这样小姑娘——还是说你不是小姑娘?你几岁了?”

“……不管你事。”

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帕丝涅甚至没法把它剩下的部分挪动一丝一毫——这头魔物有着确实的灵魂存在,并且质量沉重。

她难以想出它究竟是什么。

四十年出头的生命足够让人以各种方式了解到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会伤人的魔物,但眼前的异形绝对不在其列。

“不过话又说到这,‘精灵能操纵所有没有灵魂的物体’,不假,这可真是不假。”它重新聚集起等同于额外肢体般的瘫软血肉,“我很遗憾咱们之间最后得用这么不可理喻的暴力解决问题。”

或者它根本不是魔物。

是的,不应欺骗自己,帕丝涅,这根本不是什么魔物。

“你知道吗?在我不小心变成这副样子然后多了一大把因为寿命多出来的空闲时间之后,我就开始研究你们这个世界的历史——我以前在牢里也偶尔会读读书。”

没有灵魂的转生者受到吸血种的影响之后会成为的怪物或许就长着眼前这副让人作呕的模样。

“有意思得很,在你们走到今天之前,这世界就毁灭了三次,这其中又有两次可能都是因为战争。我就想,哎呀,这地方的人真是比我那的还了不得。要知道,我们虽然经常自己打仗,但打到连历史都整个断代可是只在那些作家的脑子里才有的传说故事会发生的情节。”

没有或许,就是如此。

“然后我又想,要是我们的世界里也有人有这么些根本不用钻研就能到手的神通——比如说你们精灵能做到的事,还有不少别的——我们没准,不对,肯定,肯定也会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的世界毁灭个两次三次的。”

曾是维托的怪物每说一句话就多在身上张开一道唇舌与尖牙俱齐的孔洞,帕丝涅想要扭过头去,但还是强迫着自己直视。

“跟你现在想得估计不一样,我不是个好斗的人,从来都不是,来这里前,我这辈子也就亲手杀过一个人,想要的晚年生活也无非就是所有当年的男人都会想要的:衣装得体,事业兴旺,子孙满堂,友邻和睦——我做到了,暂时地,然后被人害得一把年纪抓进监狱死在牢里。”

而它似乎是意识到了帕丝涅的恐惧而想要显得贴心般,在话音暂且落下后蓦地消去了身影。

“……现出你的原形来!”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死法——你猜猜看吧,精灵,毕竟我亲眼见过你们手都不抬就把它们从天上打下来。”

“好吧,好吧。” 维托便重新出现在帕丝涅的眼前,“你们精灵真是一点都不愿意聊天,埃尔金他还时不时会来找我喝喝酒——我就直说吧,我是被那些轰炸机不明不白炸塌的监狱楼给压死在自己的牢里的。好笑的是什么呢?我还多活了一会,可惜两天过去也没人来把我从那堆瓦砾下面拉出来。”

他为什么这么游刃有余——不,在这之前,这堆连魔物都称不上的湿润血肉里为什么包裹着灵魂?

“不过现在回头看,真有人给我救出来也未必是一件好事。”但维托只是继续说着,“对,对,因为那样我就没有来这里换个稍微不一样的活法的机会。”

帕丝涅竭力观察着维托的举动,想要得出一个结论。

“大体的思路没变,找到几条走私和收保护费的门路,找到几个好说话也想挣钱的当地人,找到几处能藏身的好地方。”周身的孔洞越发密集,帕丝涅难得地像是汗毛倒立的凡人那样开始浑身打颤,“不过,既然是掉进了兔子洞里,我又变成这副模样,事情自然不能全都一如既往,有些方向是必须得变的,比如说打扮——还有晚年生活的新目标。”

但她不会放弃,她想,她必须要想出什么办法来搞明白眼前的家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话就说到这里,毕竟你现在看起来也没点想体谅乃至加入我的意思。可惜,实在是很可惜,我本以为被流放过一次的精灵总算能在九年之后学学变通这两个字怎么写,不过你看起来还是和你的前辈们一样脑筋死得厉害——我刚刚意识到通用语里的‘变通’是三个字,原谅我。”

“……我不可能加入你。”

“怎么不可能?和你立下约的那个死灵师不分善恶地杀了我一条街的好手下,更不用提那场地震让镇里的多少人受了损失,即使如此,你也和她立了约——我就不行?”

帕丝涅沉默地摇头,

“看来善恶的确对你们没什么意义。”肉瘤似是笑起来般发出粘稠的共振声,帕丝涅甚至能从其中感受到某种异样的苦楚,“我突然有些好奇,请你回答我这老头子的最后一个问题吧:你们这些精类究竟觉得什么值得一活?”

“……你想说什么。”

“哦,就跟我刚才说的上辈子的理想中的老年生活一样。”它继续道,“你们这些长寿到让人觉得虚无的尖耳朵们到底有什么人生目标?有什么希望自己达到的目的?你们有任何对得起自己那货真价实的所谓的‘灵魂’的梦想吗?还是说只是什么都不当回事地活到自己不想活为止?因为我觉得自己肯定有,虽然有点变化,但就算是时不时会不自觉散成一滩烂肉的现在我也还是有。”

“……真相。”帕丝涅沉默一番,还是决定不违心地在这个问题上给出她现有的回答,“我想知道瑟德对我和我的同胞隐瞒的真相。”

“你是说那场清洗?那么你是年轻的那一代精灵。”

“和你没有关系。”

“目的上说我们两个可能还真有那么点关系。” 孔洞一个个收缩回到原样,“不过,哦,算了,我何必再对此心怀希望?”

没时间思考了,帕丝涅想着,现在只有——

触肢的集合向帕丝涅成群涌来。

再一次地,帕丝涅只在一念间便将这些了无生气但却蠕动不止的肉块从维托的本体扯下。

“——结束了。”

只是这次,她维持住形状,将它们调转方向,捅向破绽打开的主人本身。

还在喘息的血肉魔物瘫倒在地,看来失去了抵抗能力。

这次就结束了。

帕丝涅长出一口气,决定首先确认零的情况。

她迈出一步——

“是的,是的,结束了。”

男人的声音继续响起。

这次是从背后。

受到外力牵扯的帕丝涅突然一阵呼吸困难。

她自然地停下脚步。

她无力地垂下头。

她看见一只人类的右手穿透了自己的胸口。

“你不会傻到以为我真的会让本人就这么出来什么准备都不做地和你打,对吧。”她像是溺水了一般竭力呼吸起来,“‘吸血鬼与精灵正相反,能操纵所有带有灵魂的物体’,虽然我是没有你们所谓的灵魂,但在这世界上随便一个活人,哪怕是死人都有。”

但肺部与心脏全部失去机能的现在,她只能恍惚地任由双唇徒劳张合。

“换句话说,我只要在动手的时候顺便带走几个就行,顺带着修一修自己的下半身。”身后的说话声还在继续,“看着他们被捏成一团烂肉惨叫着再去杀别人真是挺让人有罪恶感的,正可谓亵渎——但首先,物尽其用,其次。”

她总算感觉到什么决定性的疏漏在自己的脑海中弥散开来,一切为时已晚,又或者不,精灵不会这么容易死去,还有机会——

“克劳迪娅以前跟我说过,当然我自己也注意到了——精灵和吸血鬼一直都很像——包括只要心脏和大脑没被彻底破坏就很难死这点也是,我说得可对?”

只要能够确认他在身后的大体空间方位——

“好了,‘其次’,其次没有武器就不能生存,我的朋友。”

她脑后一阵冰冷。

所谓死亡总是这样出人意表,而且全无情面可言。

一颗子弹击穿了她的后脑。

“更加强韧的躯体会换来更加无情的死亡。”

维托按住精灵的头颅继续连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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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以为会打不穿的。”

维托扛起埃尔金,打开回旋集的传送门,与拾起零炉心的死尸人造魔物准备进入。

埃尔金则被一阵颠簸睁开双眼。

“看?结果还是连世界都不同的你跟我跟得最久,我的朋友。”察觉到埃尔金苏醒的维托轻轻拍了拍他,“另外,由衷的歉意,我想我终究还是跟你说了点小谎。”

“无妨,要是你把我放在这里不管我可能才会生点气。”

“那怎么能。”维托笑道,“我总不能看着这地方塌第二次把你跟我当年一样压死吧?”

“呃,你说‘塌’。”

“是的,是的,而且不会有第三次。”维托说,“你要想问为什么那最好先缓缓,我们要进去了。”

“进去?我没看见哪里有门——”他看见脚下的闪光,“这是什么。”

“我说了,问题先缓缓。”维托摇头,“你要是多那么点好奇心那没准早就知道了。”

“那我就当这是你没白在这里待几十年的证据吧。”

“其实不是,”维托继续摇头,“是些这一个月里就能偷偷学到的小事。好了,在打破瓶子之前,最后一个问题:你能和我约定在进了这传送门之后放弃一切身外之物吗?希望能,因为我不想让你到这个时候了还跑回去拿什么要紧的随身物件。”

“要是离开得不久那其实无所谓。我想我们不会一直在地下待着。”

“我们当然不会。但你还是得回答我‘能’。”

“好吧,我这次相信你,‘能’。”

“很好,很好,那是就这么定了,欢迎回来,我的朋友。因为虽然不会一直在地下待着,我们也肯定回不了驻龙镇了。”

“总算要换地方了?”埃尔金想了想,“好吧,这里确实呆不下去。这次去哪?”

“哪儿也不去。好了,趁没人看见,我们可别就在这门口再出什么变故。”

维托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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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第一次下来。这一个月里算是摸清了这里的构造——你看,埃尔金,这地方有两个主要的控制室,一个是这颗中枢的所在地,另一个是当初那些第一纪元人还在的时候可以亲自进去的某个地方。”

“……那这里是?”

“前者,我现在得把这块铁球塞回去。”维托拾起零的炉心,“不过这里就有一个问题,这铁球是活的,刚才那构装体为什么能说话打人就是因为它的本体其实是这玩意。我猜你跟它对峙的时候吃了亏才会被抓住,要是尽量对着它攻击,那你的胜算可能会高点。”

“等等,维托,活着也就是说——”

“没搞错的话,这铁球是靠一条保存在里面的活体灵魂来运转的。”维托点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塞进去它就活过来了,就要对咱们开展报复了。”

维托击碎炉心的表面,将内容物拉至外部。

“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再把空余外壳的炉心安回墙壁的缺口。

“至少解决了一半。”

“我没看出这么做除了彻底弄死那构装体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这铁球的壳子几乎等同于钥匙,这么说你能明白吗。没它卡在这墙里,你根本连另外一间控制室的门都打不开。”

“可现在我们又没有了能够让这地城恢复原样的灵魂……虽然我根本不知道这里‘恢复原样’之后又是什么样。”

“哦,会比现在亮堂热闹得多,很不错的。而且——这条灵魂也不是没有替代品。”

“等等,你——”

埃尔金回忆起跳下这里前的短暂宣誓。

“不,不,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看来你到底是不太相信我,我的朋友。”

维托将身旁的合成魔物按在炉心前。

“我真希望你切身了解到我在转生前有多让人敬重——那样无情的行径只有我的敌人和工具才能品尝到——有时我自己也不得不体会一下,但唯独同伙是不可能的。”他继续说着,“你看,我喜欢你们这些吸血鬼,当初主动和你开口搭话,又跟你保持这么久的来往是有原因的:你们和我当年一样,有不会背信弃义的荣誉感,不如说,比我夸张得多——我都不知道你还记得那天我跟你交代的玩笑话。”

埃尔金沉默地看着他。

“无论如何,我想这就是你们作为虚无的长寿种族在这世界上值得一活的理由。我问了问那个精灵同样的问题,可惜她是个迷失的新一代,看起来除了那一点年轻的冲动还是不明不白。只能早点爆了她头实在是耻辱。她应该再成长些的。”

地下城重新亮起来,破损炉心的一侧浮现出错开的符文集合。

“接下来只要打开这个,那构装体怎么说的来着,回旋集,咱们就能进去了。”

“然后呢?你要对这座地城做什么?做完之后我们又得往哪跑?我希望你有个大概的想法。”

“这么多年了,我什么时候没有?不想想是谁让你直接躲过了弃避清洗。”

“这次我想先听听。”

“蒙在鼓里不好受,是吧?但你也看见了,蒙在鼓里自然能起到蒙在鼓里能帮到的忙。”

“你非要这么说我倒也懒得接着反驳。”

“你们精类就是这点,我的朋友,你们就是这点好又不好。另外,我早就告诉过你咱们接下来要干什么了。”

“我恐怕没有注意听。”

“你肯定听了,你就是还不想相信——我说:我们哪儿也不去。”

维托转动起符文,打开传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