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渐起,古姆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

这本来是他作为疗养院长时的办公室,但在边境神殿管事的那个半身人来了之后就变成了她的。

先祖神殿总是这样。从不管你到底是谁,反正在那些先人面前你谁都不是,好像这是什么自然而然的事一样——古姆暗地里从不信教,他一直觉得这是瞎扯,这世界上除了瑟德这些家伙们之外压根没人会对着自己死掉的祖先顶礼膜拜,或者在什么“必要”的时候把他们叫起来帮忙——有这功夫不如去多跟别的活人学习学习,活人能干的事可比死人多多了。

“现在可好,看看这烂摊子到底是谁的错,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提前问问那些死人呢。”他这样悄悄在心里叫骂,又左右看看办公室里除了调停官是不是还有那个一言不合就亮刀的吓人精灵在,好在没看见。

“你忘了敲门。”调停官正靠着桌腿翻看什么,头也不抬,“我想这是因为这本就是你的房间,或者情况紧急到你忘了这件事。”

“倒不,倒不紧急。”古姆陪笑,“确实是习惯。”

“那就好。”女半身人踮脚把手中文件放回桌上,“既然如此我想人员搜索和疏散都很顺利?”

“目前来看,”古姆又环视一圈最后确认一次,“目前来看失踪了一个。”

“一个?”

“您应该最清楚,就是那位有些,我该怎么说好,直接的近卫军大人。她去了哪?我从罪人醒来那时起就没再见过她——”

调停官皱眉,“帕斯涅的话,没有关系,不必继续下去。我更关心‘这里的’人员情况如何。”

古姆不解,“真的吗?一名近卫军成员,而且是少见的新生代精灵,在这种时候失去踪迹实在是有些奇怪啊?我听说精灵们一向听从神殿命令,要是这样的话……”

“我说了没有关系。帕斯涅是即使在这种灾难下也能够安然存活并继续履行职责的人员,并且,我相信她不会做出出格的行为。她自作主张失踪不假,但我亲自将她提拔入先祖神殿时便了解她的性格。出生起就被凡俗束缚者从不会轻易背叛我等——”看来调停官似乎对这名精灵相当偏爱且信任,“不,没什么,我不该在这里展开说明,你只需要知道她的失踪不是你的责任或考虑范畴内的问题,我会自行设法与她取得联系。”

“……那就按您的。”古姆只好点头,“至于本地,已经过去两日,本院能够在这等状况下进行搜救的人员除了崩毁前就到这里的两名守卫外并不多,我们尝试过使用您授予的奇迹,没有任何先祖愿意回应,万分抱歉。”

“英魂无处栖息,地脉尽毁的自然结果……也只能说是预料内,不怪你们。”半身人一声叹息,“那么疏散呢?我听说驻龙镇的传送塔在毁坏时理应产生一次一个月前同样的链式反应,但院后的传送塔并没有因此失效。我想,这么些时间过去,国内应该已经有不少地方愿意接济在这里的病人了吧?”

“所谓的链式反应只会在魔力相关的条件过载时发生,大人多虑了。”古姆点点头,“至于疏散,是的,除去您指定的那名罪人,我们就在刚才已经送走了最后一名患者和与她配套的护工。”

“很好,让搜救者归来后也自行进入传送塔远离此地。我们不知道余下的山脊会在什么时候崩塌,必须尽可能减少更多的伤亡。”

“那大人您……?”

“神殿会派来更多人手,在那之前,我会和其他部下留守并先行展开调查。”

“那名罪人呢?”

“他们很快就会到,届时会有人来接走那死灵师。”调停官顿了一顿,“你不必打听这些,退下吧,收拾收拾行李什么的。”

“遵……遵命。”这两个字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说出来真是别扭至极,“那么大人也注意安全。”

·

兽人明显话有不甘,但仍然,他躬身两拜,这便回身告退。

“……恩珀。”待门关上后,半身人调停者才朝窗外开口,“这份报告是帕斯涅给你的,没错吧。”

雷鸣雨幕中隐约看得出一袭长耳剪影,“您对内容是否知情?”

“不,而且我有很多问题……首先,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调停者看来很是头疼,“如果两日前就先让我过目,我至少能告诉她如果去首都的话该又不该找谁。”

“帕斯涅认为存在您对此出于某种非正常因素而知情不报的可能性。经过这一日半的观察,我认为优先安排人员搜救与疏散的您在这方面没有在人命关天的事项上瞒报的理由。”

“……我还真是没想到会被自己最偏袒的两个下属暗中怀疑。”

“在此谢罪。原谅我对凡人的行为与思考方式并不熟稔。”

“不,不用,在这种情况下自行保持警觉不是坏事。”调停官低头思索,“说回这份材料,它的来源能否核实?”

“就我所知尚未。帕斯涅前去首都或许有这一层目的。”

“那么就不能贸然动作。保持对死灵师的现有安排,不必声张。”她踮脚重新从桌上取下文件,“去,先和帕斯涅取得联系。我现在得和那小姑娘重新谈谈。”

“我并不知道她目前的具体所在地。”

“什么意思?”调停官一愣,“你们两个之间应该有互留定位术的同意权才对——要不是这法术和古姆院长的积极联络指引,我们也不会在整条山脉崩塌的现在这么快地找到这家疗养院。”

好在自己当初为这两人取得了这些法术的使用权,调停官嘴上说着,先是暗自侥幸起来,心中随即猛然一惊。

作为新生代近卫军的精灵几乎全部由神殿直接培养因而不谙世事,即使在内部也少有称得上友谊的社交关系存在。由于资质优秀而被同意入伍申请的帕斯涅能够与几乎毫无交友经验的恩珀有超过同事的个人关系,可说是预料中的意外。调停官理解这点,也从未反对过,因此在恩珀少有地主动说出希望两人在执行任务时能够不受干扰地互相及时联络并知晓方位这一请求时,她轻易利用职权找来了首都当时还在位的大法师们为两人施法。

——绝不是会在这种情况下想不起来的事。感情稀薄和迟钝愚笨不是一回事,何况恩珀虽然不及帕斯涅那般自由也绝谈不上彻底的死脑筋——

“……恩珀。”

雨声下没有回应。

窗外的长耳剪影在雨中仍然不甚清晰。

半身人朝那伸出一只手。

白色巨影又一次从屋内逐渐显现,手臂前伸,与调停官保持一致。

合握成拳,再一动作就能直接透过窗外。

“不相信自己的盟约对象吗。”声线与恩珀或是帕斯涅相差无几,窗外人再次发问。

“那从十年前起就不再是一件简单的事了。”

“培养新一代近卫军可是远不止十年前的事。”

“还以为长生种对区区几十年不会这么敏感。”

“这里没有足够你驱使的先祖灵魂,不必自不量力。”

“……为什么要回来。”

“为什么要回答?”

这确实是自不量力,即使是在拥有众多剑碑与茔陵的主要都市,如果窗外漂浮的对象真如自己所想,那自己能否在唤起英魂前不被蚊蝇般扑杀都未可知。

“我并不是唯一在这里的人手。”

“倒也有些好奇后继者们锻炼得如何。”

“看来完全不打算隐藏自己的身份。”

“向将死之人隐瞒身份用处不大。”

“可笑。即使死亡,我的灵魂也将——”

“不错,你即将依附在此地的灵魂,如同本镇已经四散飘零的其他不值一提的灵魂一样,确实可笑——调停者,你可知道我等为何与你的先祖缔盟?因为我们对你堆叠众人灵魂的伟业心生敬畏,自觉即使掌控万物也逊色半分?”

“……”

“我们曾渴望答案,我们曾提供保护。调停者,谨慎考虑这点,再决定是否要在你不可避免的生前死后展露敌意。”

早已连自己的姓名也彻底舍去,但半身人调停官仍旧止不住地浑身战栗。放弃自身身份者对死亡并无过多畏惧,此外此地伤患已经撤离,若是发生什么也不会产生太多损失。但眼下正是瑟德陷入混乱之时,如果眼前来客的身份真如她所间接承认的那样,事态就将越发不可收拾——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回来?为什么要灭这里的口?不,直接理由再明显不过,但背后更深层的因素又是怎么一回事?十年前的事自己只是间接参与过善后处理,莫非是对所谓流放的报复?又或者和她所说的话有某种联系?“渴望答案”?自己不过一届边境管理者,对久远如千年前的盟约内容又怎么会了解?

“我不在乎生死。”她得不出答案,终于艰难地开口,“只是……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在现在?”

“那么你也渴望起了答案。调停者,好好记住这感觉,它将是你成为灵魂后也不得解脱的惩罚。”

调停者闭上眼。

灵能一瞬吹飞房门。

恩珀冲入房中将半身人护住,唤起的白影也一时间被近卫军唤起的气浪扭曲。

“我来晚了。先前正在帮助本地员工搬运整理行李,请原谅。”恩珀放下调停官死死盯住窗外,“那么这便是帕斯涅怀疑存在的幕后黑手了。”

“我、不……”思绪与平衡同样混乱的调停官一时间站立不稳坐倒在地,“不,不,恩珀,快走——联系上帕斯涅和其他神殿人员,快走,窗外的家伙不是、”

“我曾宣誓以超越凡人之伟力保卫瑟德的所有人民,”精灵屈膝确认调停官没有受伤后重新起立面向窗口,“那包括您。不必担心,只需要一小会。”

风压鼓动着破开窗口,精灵在呼啸间隙悬浮离地,下一秒就要飞身跃出。

“是了,只需要一小会。”

一道足以轻易将任何凡人致盲的亮光划破视野,恩珀尚未来得及加速丝毫便直直摔倒在地,全身连同护甲与皮肤一道焦灼发黑。

雷鸣在破碎的窗沿外轰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