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竹筏,白衣少年随波泛舟。两岸是绵延百里的古老竹林,阳光从竹叶间透过,洒下零零碎碎的光。江水是如同翡翠般的颜色,澄江如练,清洌可鉴。一片竹叶缓缓飘落,掉落到水面,激起细小的波纹,竹叶便随水流一起,去往遥远的地方。

不等竹筏靠岸,白衣少年便纵身一跃,鞋尖轻点水面,轻轻地踏在漂在水面上的一片竹叶上,随即又是一跃,便来到了岸上。

身轻如燕,令人叹为观止。

“篁竹林,我又回来了。当年的篁竹四君子是时候该好好聚一聚了。”少年平静地看向前方,竹林向深处延伸,仿佛无穷无尽。身形一动,便在翠竹间快速穿梭。他的身影就像拂过的清风,人们明明可以感知到他的存在,却又猜不到他下一刻会出现在哪儿。

他便是篁竹四君子之莫名君司徒尔惑。

此刻,篁竹林的中央,一座小亭无声地伫立,正如翠竹那般默默无闻,与世无争,却又坚不可摧。

青衣男子席地坐在小亭的中央,摆弄着放在身前的茶具,动作娴熟而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急躁。

男子十分安静地端坐,仿佛窗外事不会引起他内心一丝一毫的波动。此人便是这篁竹林的主人,篁竹四君子之首,昧愚君皇赜逸――古赤县国帝室的后裔。

他在等待,等待故人的到来。

萧莫离独自一人在竹林中行走,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着的那一种独特而又沁人心脾的清香,顿觉身心舒畅。

一曲荡涤之声从远方悠悠传来,与清风拂林时的飒飒声相互唱和,其音之美,有如天宫之乐。

萧莫离闻声一笑,这曲子让他想起了某位故人。

不消多时,萧莫离便来到竹林中央的小亭外,抬头便看见那身着青衣的男子正冲他淡淡一笑,微微点头致意。萧莫离也略微点头以示回礼。

笛声未绝,一名黑衣男子在不远处吹奏着他手中的玉笛。他便是东宸国最出色的乐师,曲殇君格陵白。年轻英俊却有着满头的银丝,眉宇间也透着些许说不出的憔悴与哀伤。一看便知是有故事的人,只是这故事难免凄凉。

泛舟而来的司徒尔惑喘着粗气赶到了小亭,缓了缓气,便说道:“昧愚君,你也不派人来迎接一下我,害得我独自一人在这阴森恐怖的竹林中绕了不少圈子,走了不少冤枉路,要不是曲殇君有兴吹笛,我还真找不到这儿来。”

说完,便从皇赜逸的手中抢过一只茶壶,仰头狂饮起来。皇赜逸笑了笑,并未发怒,对此,他早已习惯。司徒尔惑喝完,将茶壶重重放到茶案上,震得茶汤都溅出壶口,在茶案上弥漫。“好茶!清香绕齿,经久不绝。对了,茶圣爷爷呢?”

“爷爷他……”皇赜逸欲言又止,眼中隐隐闪过一丝痛楚,众人会意,便不再过多言语。

那位以茶为乐的老者在不久前逝世,逝世时,已至期颐。

四君子在小亭中席地而坐,身前皆有一案,以雕花为饰,精美而不失雅致。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这妘府恰巧就在篁竹林的北方,不知尘离君可否为陌羽姑娘赋诗一首?”皇赜逸毕竟是篁竹林的主人,自然不能因家事而怠慢了远道而来的客人。

君子聚会,终归免不了诗酒茶这三字。在居安城,几乎人人皆知妘陌羽与萧莫离之间有着婚约,他们也确实是一对有情人。皇赜逸这般提议,并不为过。

萧莫离站起身,面向北方,仿佛妘陌羽就在他身前一般地说道:

“北有佳人兮,有凰之仪。

莞尔一笑兮,如魂荡涤。

今我相思兮,愁苦无极。

许伊一世兮,白首不离。

无伊相伴兮,莫如天殛。

无伊相伴兮,莫如凌迟。

欲述衷肠兮,又恐无辞。

又恐轮回兮,来生莫识。”

“献丑了。”说完,转身落座。

听完这首诗,格陵白的眼神变得略微有些复杂。他与她当初又何尝不是这样。只可惜……

唯有失去才知是惘然。

“花凋花谢,风里暗香,十里芬芳。

忆当年山盟,莫失莫忘;笔下诗行,地老天荒。雪落鬓霜,醉梦持觞,忽见当年小轩窗。岁沧桑,忆小窗梳妆,泪雨沾裳。年年今时断肠,纵马长歌欲还乡。见月残风落,杨柳烟雨;又闻离歌,折柳悲羌。天白飞雪,两鬓苍苍,何颜再赴短松冈?凭栏望,叹千里孤坟,萧瑟风光。”格陵白自顾自地念着一阕词,这是他自漠北归来时所作,全词透着伤感,意在悼亡。

他的双眼隐隐泛着泪光,追忆过往,也仅仅是追忆而已。

他和她曾有一段佳话,怎奈造化弄人,让有情人难成眷属,阴阳两隔。少年因此一夜白头,尝尽断肠愁。至于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格陵白不曾提起,也无人知晓。

无声地叹息,格陵白缓缓起身,疾步离去,留下一道背影,是那样的落寞与凄凉。

“这阕词何故如此凄凉?”司徒尔惑看着格陵白离去的背影,不解地发问。

“今日是岑璨然亡故之日,她本该成为曲殇君之妻,却……真是造化弄人啊。”皇赜逸目送格陵白离开,沉重地叹息。

“且行且珍惜,莫到最后空成追忆。”皇赜逸的目光呆滞,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篁竹林林外有一片长满短松和杂草的山冈。秋风拂过,卷起草屑和泥土,然后将它们带到遥远的地方。

四下了无人烟,再加上鲜有人迹,这一片短松冈便显得萧瑟而凄凉。这一片短松冈实则是居安城亡人的埋骨之地。

黑衣男子缓步前行,长袍的下摆拂过杂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响音。小径已被丛生的杂草所覆盖,但黑衣男子却依然可以找寻到前行的路――他已经来过许多次了。

被杂草和短松包围着的地方隐隐可见一处青冢,汉白玉的墓碑也被繁茂的杂草所遮盖,看不清墓碑上铭刻着的碑文,只隐隐可见“亡妻岑璨然”这五个字。

黑衣男子来到青冢前,缓缓俯下身,修长的手指拂开杂草,轻轻地抚摸着墓碑,一如多年前他抚摸她的脸颊,温柔而深情。

他便是格陵白,那个曾经深情而浪漫的男子,只不过,他现在已将他的深情与浪漫尘封,只因伊人不在,只因她已化作此时他身前的那座青冢,无声地诉说着他们的过往,提醒着他不要忘却。

“你远去了人间悲欢,却徒留我在这空叹离散。你答应过我要与我白头偕老,白骨偕亡,却又为何离我而去?一别竟是阴阳两隔。你说过要戴上凤冠,披上霞帔,等我归来,我看尽这繁华人间,归来,却不见,卿如当年。”格陵白无力地跪倒在青冢前,竟不禁涕泗横流。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日她躺在他的怀里,嘴角挂着一丝鲜血,他无力地说:“难道连你也要离我而去了吗?难道就真的要孑然一身了吗?我不想独自一人在这世间苟活。”

“你的确是独自一人,但你绝不孤独,你所肩负的一切将与你一同前行。”她艰难地说着,轻抚格陵白脸颊的柔荑终于无力地垂下。一滴泪划过绝望的脸颊,于地面盛放泪之花,与年轻的生命一同破碎,消散,年轻的生命如短暂一现的昙花般,于无声处凋零。

那一刻,格陵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撕心裂肺到底是怎样的感受,那般的痛,那般的绝望……

君子之伤,莫过失凰。

凤生凰亡,何归东墙?

所谓失凰,莫过阴阳。

何以天荒,两鬓愁苍。

君子之狂,莫过思凰。

凤生凰亡,何归故乡?

所谓思凰,莫过断肠。

何以偕亡,情殇自戕。

今已别离,一别阴阳。

何以相守,我徒凄狂。

卿颜未忘,以经沧桑。

卿颜未忘,以聚彼方。

折翼之凤,独归故乡。

独归故乡,影徒凄凉。

鳞伤之凤,独归东墙。

独归东墙,东墙无凰。

……

她说她想去江南。

他说他不会带她去看婉约江南的清风烟雨,他说他会为她而战,杀出片腥风血雨,还开玩笑似的问她愿不愿意看。

她莞尔一笑,并未言语。

……

那日,三尺青锋划过惨白的光,刹那间,飞血四溅。

他一人护着她离开,奈何对方人数众多,他终不敌,亲眼看着她倒下,却无能为力。

她躺在他的怀中说:“看来我是不能与你一同去看江南的烟雨了,不过谢谢你,我真的看到了这一片腥风血雨了呢。”

……

“陵白,彼岸的花开了……”

“嗯。”

“再见。”

“再……再见……”

……

“璨然,若是有轮回,若是有来生,你是否愿意与我永生永世,白首不相离?”说完,格陵白有些缓缓起身,转身离去。

他不知道的是,在一处隐秘的角落,有一个戴着狰狞面具的人正悄然注视着他,仿佛毒蛇紧盯着它的猎物,尽是阴森与贪婪。血色眼眸不似人眼,倒像是传说中阿鼻地狱里的恶魔,十分可怖。面具下忽然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最后那人竟整个消失在了原地,无声无息,诡异而神秘……

回到萧府已是黄昏时分,萧莫离草草地用过晚膳,便独自一人来到了萧府的庭院里。一抹阳光洒在古朴的庭院,显得温馨而平静。

古老的桑树下,萧莫离倚靠在古树的树干上看着西方渐渐西沉的太阳,斜阳透着一丝凄凉却又有无限的希望和一种说不出的朝气与活力,因为它明白,今日的离去不过是为了明日更好地普照众生。

萧莫离的表情突然变得凝重起来,眼神中也透着一丝疑惑,他不清楚在格陵白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对格陵白来说十分重要的人死了,而且还是今日才知道

当年格陵白突然离开居安城,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从此再未归来,直至今日,他才应格陵白之邀归来,行踪十分神秘。

若是萧莫离没有猜错的话,那么格陵白此时应该在离开居安城的路上。

此时的居安城外。

潾江水滚滚东去,江上客船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渔火如点点繁星,随渔船上下摇曳。渔歌唱晚,将潾江的夜衬得格外静谧。

格陵白乘舟渡江,随后骑一匹快马在潾江以北的一条古道上驰骋。

他又像当年那样不辞而别,一点儿面子也不给他的莫逆之交们。

骑一匹快马,了无羁绊,仗剑天涯或许才是男儿真正向往的生活,但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了无羁绊呢?格陵白便不能,他的羁绊便是那名叫岑璨然的姑娘。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世间浩如烟海,玄妙之物不胜枚举,传闻中的幽赜秘宝便是其中之一。

传闻,幽赜秘宝乃是玄灵所创,其中也蕴含着玄灵之力,得此力量,便可使生者羽化飞仙,死者死而复生。数千年来,世人为此争斗不休,可传闻中的幽赜秘宝却并未重见天日。要知道,幽赜秘宝只出现过一次,那一次,世人为之癫狂,争斗便无可避免。只那一次,便可使血流如海。

而格陵白此行的目的,便是它。

世人皆知幽赜秘宝的存在,却没有几人知道它的具体所在。格陵白也只是在上古羊皮卷中得知了它的大概位置:赤县东洲安兴北域,也就是东宸国的北方,漠北地区。

居安城内。

萧莫离挑一盏孤灯独自行走在由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两旁老宅的门前挂着的灯笼释放着微弱的光,照亮了门前活灵活现的石狮。

这一条小路一直延伸,仿佛无穷无尽。萧莫离突然在一处楼宇前停步,这是一家客栈。整座楼宇灯火通明,还有隐隐的笙歌传出,好不热闹。整座客栈虽算不上琼楼玉宇,雕栏玉彻,但装潢华丽而不失雅致。客栈中摆放着各色花卉,悬挂着各式楹联

,透着几分雅意。

萧莫离刚一踏入客栈便有一小厮迎了上来,恭敬地问道:“客官,您是用膳还是住店?”

“都不是,我是来找你家少主的,就说萧莫离登门拜访,请你让他来一下,甚是感谢。”萧莫离递过去一些碎银,那小厮接过,连连道谢,随后便去通报了。

不一会儿,便看到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从楼上缓步走下,见到萧莫离,便朗声招呼道:“原来是尘离君,不知尘离君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你我之间还用说这些客套话吗?楚何寒,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啊!”萧莫离看着对方,略表友善地笑了笑,道。

“你是来找曲殇君的吧?不巧的是那家伙走了快有半个时辰了吧。连银子都没给就走了,真是不可谓不潇洒。唉!”楚何寒苦笑着说道,看来格陵白这些天给他添了不少麻烦,走的时候更是没有留下分文,念在多年的交情和格陵白走时的急切的份上,楚何寒便没有追究。要知道,他可是居安城出了名的铁公鸡,他甚至会为了几文钱跟你计较好几天,其吝啬程度,可想而知。

“这些都在我意料之中,我来的目的是想要你动用一下楚家的势力暗中保护他,我觉得格陵白突然离开这件事上必有蹊跷。”

萧莫离点了点头,不疾不徐地说道。他希望楚何寒能够动用他手下的势力去暗中保护格陵白,要知道楚家的可是遍及整个东宸国,除了楚家,恐怕只有朝廷才有这样恐怖的实力。

“其中确有蹊跷,格陵白走曾跟我提起过此事,他此行是要去安兴北域找幽赜秘宝,其目的不言而喻是为了她。我屡次劝说可最后他还是去了。放心,我已经安排人手,在暗中密切地关注他的行踪,应该不会有事。”楚河寒早就看出了其中的可疑之处,所以他早在格陵白离开的时候便已派人暗中保护。

“在下先谢过了,告辞。”

“不留下喝点茶吗?你可是贵客啊,我可不敢怠慢,要不然,陌羽姑娘她不又得……”

“不必了,告辞。”

“好吧。来人,送客!”

从客栈中出来,萧莫离跳着灯,缓步赶回萧府,洗漱,更衣,便睡下了。忙了一天,他也累了。

寂寥的夜,无尽的黑暗中,物体的轮廓依稀可辨。格陵白独自一人策马行进在漠北的古道上,他侧耳倾听着四周的动静。要知道,这漠北可一点儿都不太平。官府仗着天高皇帝远与各路响马串通一气,响马们则仗着有官府撑腰,肆意妄为,打劫过往的客商,害人性命,为祸一方。

响箭掠过夜空,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打破了夜的寂寥――夜里蛰伏着的响马开始狩猎了。

在离格陵白不远的地方,有一支商队被这附近的响马盯上了,一辆辆马车上载满的各色货物想来是保不住了。

火把的光点亮了远处的景致,火光映得夜空都有些泛黄。客商们被响马押在马车的一旁,他们不敢乱动,因为闪着寒光的刀正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商队的领头人被几个响马押着,被迫跪倒在地上,他桀骜的抬起头,微蹙的剑眉下一双星目紧紧地盯着站在他面前的响马头目,清澈的眼眸里燃烧着恨意,但却又无可奈何。

本以为这一群响马的头目是一个长相凶恶的男子,但当格陵白看到对方的面目时,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对方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容不凡,器宇轩昂,眉宇间透着独特的不羁的气息。

“嵬名熙,你又赢了。”商队的领头人终于低下了他骄傲的头颅,无奈地摇头叹息。被称作嵬名熙的少年闻言一笑,挥手示意响马们放开那些客商。

“哥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叫我一声弟弟吗?”嵬名熙俯下身,看着那个跪倒在地上的男子,嘴角带着嘲弄的笑。

“嵬名家没有你这样的叛徒!若不是你,这安兴北域又怎会被东宸国那帮小儿夺去!”领头人突然变得十分激动,大声骂道,若不是响马们还将他押着,他很可能会暴起伤人。

嵬名熙十分平静地看着他,不恼也不怒,只是微微地苦笑,带着几分怜悯的意味盯着他的哥哥,那个名叫嵬名翊的男子。

“罢了罢了,哥哥,你回天狼国吧,就当我们今日未曾见过。”嵬名熙不温不火地说,说完,便带着一干人马策马离去,马蹄激起了无数飞沙。马蹄声和烈马的嘶鸣渐渐远去,嵬名翊缓缓起身,看着他弟弟远去的身影,沉重而幽长地叹息了一声。随后也率众人绝尘而去,只不过兄弟俩背道而驰,去往不同的方向。

格陵白将已出鞘的宝剑收回,他本想前去帮助那些客商,不曾想,那些“响马”竟然放他们离去,着实让人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