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两者存其一

1

很意外地,四周十分安静。

这里仿佛与世隔绝一般,寂静得像是婴儿的睡床,所有的喧闹与嘈杂都在墙外,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不需要担心。

突然地,头顶上传来几声击打声,一个黑影从眼前掠过,掉到了身下的地面上。那是一把少了半边的椅子,它像是被折断的树枝一样,断面扭曲而不规则。

接着是摩擦声,一个硬物落在自己肩膀上,然后也向下滑去,那是椅子的一边椅腿。

肩膀上传来的疼痛稍微唤醒了一些意识,她睁开了眼睛。一切都像是被脏了的玻璃窗盖住了一样,即使没有被脏污遮挡的部分也模糊不清。

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她深吸一口气,又感觉咽喉一痒,赤红色的液体从嘴里喷了出来,也落到了下面的地上。

但是没有东西被弄脏,下面的地面有着奇怪的颜色,液体落了下去却完美地融入了其中,看不到一点痕迹。

她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那地板上的东西本来就是一样的。

像是为了回应她的心声一般,浑身的知觉突然恢复了,大量的感触像是电流一样爬满了全身,四肢痉挛着,更多温热的液体从喉咙里冒了出来。

她右手紧紧握着那斜插在断裂地板上的剑,在这一瞬之前,手指都像是被石膏固定在了剑柄上面一样,就算是击碎墙壁的冲击也未能让五指松开一分。但是现在,剧烈的疼痛开始覆写自己的意识,手指尖的冷意愈发明显,自己控制不住了。

小指、食指、无名指、中指……终于,手指一个一个滑落了剑柄,最后的支撑没有了,她掉了下去。

她摔在了赤红色的地板上,大脑内满是嗡鸣,甚至分不清楚是因为冲击还是疼痛。她眼睛睁着,眼神涣散,湛蓝的瞳孔沾了血,但仍反射着自己身前的天花板上狰狞地开敞着的两层大洞。

阳光从那两个大洞里落了下来,照在身上中和了一些凉意,这是唯一的温暖。

疼痛感又减弱了,知觉像是傍晚的浪潮,爬上沙滩,湿润了沙子,然后又落了下去,等到沙子快要干燥,它又会爬上来。

取代痛感的是漆黑的寂静,意识中的夜幕一圈一圈地包围着自己,像是冬天的雪,你躺在地上,它盖在你身上,一片一片一朵一朵,直到把你埋葬在其中。

你当然可以用手拨开身上的积雪,你也可以坐起来、站起来,甚至跑步、跳舞,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能把雪花打散,把这寂静打散。

可是这个人,这个躺在雪地上的人,她很累了,雪地对她来说像是午睡的床,只有躺在上面的时候,劳累才不会追上自己。

她不想坐起来,就这么躺着似乎也很好。

躺着的时候不会痛、不会失望、不会伤心、不会生气、不会精疲力竭;没有人看着自己,没有人等着自己,没有人指望着自己,也没有人会来夺走你的一切。

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尽了我之所能,我完全可以放心休息了。

大家会理解我的,没有人有资格责怪我,因为没有人能做到更好,没有人可以居高临下地批判我、评价我。

我是赛弗涅·铂西亚,我是安铂镇的支柱,我没有犯错,我……

有点累了,我想小睡一下。

想到这里,她闭上了眼睛,静静等待着雪花完全覆盖自己。

这一局,是骨狼的胜利。

逼迫敌人爬上墙壁,再用火焰将她赶下来,趁她在空中无法闪躲的时候从正面给予重击。一开始也许不是这么计划好的,但是后面的行动确实衔接得天衣无缝,算是歪打正着。

胜利的成就感和兴奋感充斥着魔兽不知储存在哪里的意识,它仰天长啸,周围为数不多的完好窗户也纷纷被震碎。

魔兽的生活很简单,它们不娱乐、不玩耍,也不需要消遣,因为杀人所带来的快感是其他一切都无法比拟的,这就是它们存在的意义。为了保持这种快感它们会毫不停歇地进行捕猎,即使偶尔休息也只是为了下一次捕猎更加高效而已。

大多数魔兽其实很单纯,它们享受的不是杀死猎物的过程,而是夺走一个生命的瞬间。所以它们不折磨、不玩弄,只是单纯地用杀戮填满自己。

现在,它很肯定自己的对手已经被重伤了,幸运的话已经死了,无论如何,它都要看看这个人类死去的瞬间。

2

轻微的金属颤响从头顶上不远处响了起来,几粒小砂石落在了自己的脸上,不自然的风声随之响起。

一瞬之后,激烈的嗡鸣声和穿刺声在耳边骤响,打消了些许困意,惊得她睁开了眼睛。她转头看去,长剑落在了距自己脑袋不足三公分的地方。

仍然光滑如镜的剑身反射出自己的形象——金发沾着红色披散在额头上,嘴角挂着血线,只有眼睛还透露出最后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生气。

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意识里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你失去了什么?”

远处,狼嚎传了过来,赛弗涅没有理会。她也并未对脑海里的声音感到惊讶,只是思考着这个问题,用最后的理智。

我已经尽力了,失去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你真的尽力了吗?”

我早已透支自己了,无法支撑下去的那一刻早晚会到来。

轰响声从远处传了过来,是魔狼在行动了。

“那是这一刻吗?”

我受了这么重的伤,已经没可能再战斗下去了。

“你一次也没有回答问题。”

我已经不行了,让我休息吧。

“如果安铂镇没有得救,如果其他人都失败了,如果所有人都死了……”

“如果这不是那一刻,如果你还有一丝余力,但你却放弃了……”

“如果你的退场导致了更多人的死亡,导致了安铂镇的毁灭……”

“这份罪责,属于谁?”

我。

远处的轰响接近了,熟悉的脚步声又一次钻进了耳朵,她已经可以想象出那满口巨齿突破墙壁时的恐怖景象。

这已经不是公平的战斗了,魔狼并非为了捕猎而来,它是来确认一个“威胁”死亡的,它的行动已经建立在了胜利之上。

“再给它最后一击吧,解决它,然后就休息。”

我……

“只要你还能移动一根手指头,就能握住剑;只要还能握住剑,就能战斗;只要还能战斗,就还有能力保护安铂镇。现在,去吧,我和你一起。”

3

仿佛是在嗤笑着一般,魔兽的嘴里发出呼噜声,它踏着沉稳的脚步,将身前的房屋踩在脚下。它像是个行走的碾碎机,完好的建筑在它身前摇晃、坍塌,然后变成废墟,它则可以一脚踏在别人充满回忆的家上,不屑一顾地走过去。

浓烈的存在感从前方传了过来,骨狼失去了感知的器官,现在它侦查猎物的方式与之前截然不同,但仍然同样敏锐。

先前,这个人类散发出完全不一样的强大气场,仿佛和其他人类不是同一种生物一般,毫无畏惧之情、毫无躲闪之意、甚至满是杀戾之气,令自己本能地感到忌惮和危险。

不过此刻这些都不再了,她安静了,无论是动作还是气场,都微乎其微。

直觉告诉骨狼,这个人类并非阴险狡猾之辈,她这般收敛,只会是一个原因——重伤濒死,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一股扭曲的期待感从骨狼身体里冒了出来,自从变成了这副模样,它根本就没有正常进食过,所有食物都在嘴里化为了焦炭,自己什么感觉也没有,乐趣大打折扣。但这个人类不一样,她似乎有着格外强悍的肉体,如果是她的话,搞不好可以在烧焦之前让自己再尝尝“肉”的口感。

想到这里,它更加兴奋了,确认了猎物的方位之后,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

只剩下利齿的尖长嘴巴极尽所能地大大张开,向着那栋房顶上被开了一个洞的建筑啃去,火焰从牙缝间蹿出,所经之处空气扭曲变形。

难以形容的巨大撕裂声响之后,半边房子消失了。魔兽微张嘴巴一甩脑袋,烧成黑色的残渣碎片飞向一边。它的攻击凶狠而快速,但同样不失精准,建筑上出现了半边整齐的咬痕,另外一边则稳固地站立着。

即使变成一片狼藉,三层的地面上和天花板上的大窟窿还是一目了然,二楼的地板上铺着满满一滩血迹,猩红色的液体爬满了地板的缝隙,甚至向着一楼渗了下去。

真是惨状,正如同骨狼所设想的一样,这样的出血量已经证明了伤势有多重,她已经不再是威胁了,只是盘中餐而已。

可是,她在哪呢?

赛弗涅不见了。

骨狼的感知范围半径能达到几十上百米远,它只要站起来静静观察,周围所有生命的动向都一清二楚,就算是之前那个狡猾敏捷的黑发人类,想要追踪起来也是轻而易举。

可是眼前这个家伙,却不见了。

她没有阴险狡诈的心思,也没有继续反抗的体力,但是却在自己一刻都没有松神的情况下,逃出了自己的视野。

周围没有任何人接近,她不可能是被人救走的,可她又是怎么拖着那副已经不能行动的身体,逃开这里的呢?

就算退一步说,她真的还有意想不到的余力,那她又去哪里了呢?

在攻击这个建筑之前,自己还清晰地感到了她的存在,无路是从时间上来讲还是从条件上来讲,这个人类都不可能逃出多远的距离。但事实是,自己完全不知道她在哪,也完全没有发现她移动时留下的痕迹,她在一瞬间,就脱离了自己能感知到的范围。

无法理解,魔兽仅剩的一点智力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从攻击建筑到放弃搜寻,骨狼只花了几秒钟的时间。它和人类不同,它不会犹豫,也不会为了一件事而动两次脑筋,只要碰了一次壁它马上就会放弃,绝对不会患得患失而犹豫。

遗憾吗?很遗憾,但仅止于此。魔兽调转身子,它记得还有其他猎物在等着自己,现在浪费一秒钟,就会又有一个猎物从眼皮底子下跑掉,那只会更加遗憾。

在移动一步之前,它竟然又停下了,自己连着两次遇到了预料之外的情况。

头顶上的东西它是知道的,那个火球是无比危险的东西,是不能触碰的禁忌,本能阻止它进行一切可能使这个恐怖存在“对自己感到不满”的行为。就像普通的狼害怕火把,它也有害怕的东西,同样是火,只不过大了十几个量级。

害怕,非常害怕,害怕到不敢直视,害怕到不敢抬头,但是,这个存在出现异样的时候,它还是会感到好奇。越是害怕就越是好奇,这是它剩余的一点动物本能留下的“刺激”心理。

现在,就有异样出现了,这个异样感它感到有些熟悉,非常熟悉……就和那个人类的存在感一模一样!

好奇变成了惊讶,骨狼猛地抬起头来,身上的火焰因为惊吓而像炸毛一样直竖而起。它极尽所能地感知着,可是因为那强烈的存在感遮蔽了一切,骨狼什么也无法弄清楚,它只知道那个人类冲着自己过来了!

忽然间就出现了,而从出现的那一刻起,敌人就没有胆量再移开视线!

仿佛流星之雨,仿佛太阳之泪,一点银光直直而下。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丝迷茫,潜藏已久的杀气骤然释放,明明还没有任何结果,但却让人觉得已经有数十把刀刃插向了她的目标!

“最后一击,不尽自己的全力可不行……”

赛弗涅的剑仿佛画家手中的直线一般,与她完美地平行着,金色的长发、银色的剑刃、红色的衣裳,极尽华丽而又极尽简练。阳炎承载着她的身影,日轮为她打着掩护,冰冷的杀意在热烈的空气中凝聚着,无形的冰川覆在她剑上,那是致命的寒冷,死亡的寒冷……

也是月亮的寒冷。

“银耀光月!!”

那日轮悬在空中,它的热量炙烤一切,它的光芒压碎影子,但是这一刻,它只是月光的陪衬。

银白色的剑光落在了骨狼头顶上,就像是断头闸落上罪人的脖颈,空气如同海潮般被一分为二,真空立即击灭了火焰,那里所剩下的,只有被审判之物以及审判之剑。

金属撞击的嗡鸣骤然扩散,肉眼可见的波纹在空中荡漾,强风紧接着席卷而出。赛弗涅受的伤害,现在加倍地返还给了她的对手。骨狼那能将房屋击碎的脖颈力量连一瞬间都没撑住,脑袋连同整个前半身轰然砸下,一举埋入地面之中,蛛网状的裂痕在巨大的坑洞旁爬行了数十米远。

4

剑光消失后,沙尘立刻遮天蔽日般扬起。绝技的冲击抵消了大部分坠下的力量,赛弗涅还算轻盈地落了地。

但其它的部分可就说不上轻松了。

“噗啊!”

她撑着剑勉强半跪着,看着自己吐在地上的大滩鲜血,心中毫无感觉,嘴中的腥臭,她已经渐渐习惯了。

沙尘挡住了阳光,寒冷感又从四肢末端爬了上来,它们有时候像夜一样轻柔,有时候也像大批的食肉毒虫一样恐怖残忍,究竟是哪种,她也不知道。

“击中了吗?”那个声音又来了。

击中了,结结实实地击中了,没有一点偏离。

“我说过,你肯定可以做到的。”

也许吧。

“你还能动一根手指吗?”

她尝试着动了动,但是身体像是结了冰,毫无反应。

“差不多了,也许真的差不多了。”

那声音又消失了。

现在,真正的寂静降临了,不再是躲在自己的躯壳中,也不是刻意回避,而是真正的,结束的寂静。

魔兽的“尸体”静静躺着,张扬的火焰只剩下几星火苗,正常地燃烧着,那凶狠的牙齿甚至半边身子全都埋进了地平面之下。

赛弗涅仍保持着那个姿势跪在地上,血顺着她的袖子爬上剑柄,又流过护手缠上了剑刃。像是红色的细毒蛇,先是一条,然后是两条,然后再合并成新的狰狞生物。

安静,太安静了。就像是雷声滚过之后的瞬间,安静得让人无所适从。

一个念头无端地从她心里冒了出来——艾洛恩似乎认为自己死过一次,那她在死前的时间里,也和自己的感受一样吗。

好像不对,艾洛恩“死”前,似乎是有人陪伴在她身边的。就算是魔女,应该也是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着她,将她抱在怀中看着她缓缓离去的。

而与我在一起的,就只有这寂静了吗。

她闭上了眼睛,鼻息前飘摆的沙尘也慢了下来。

毫无生气的战场上,只有在热风下鼓动的沙尘还在移动,如果有人误打误撞逃到了这里,恐怕会以为这是镇外的墓场吧。

片刻之后,新的声响终于又出现了。

那是地面轻微地晃动了起来,细碎的沙粒又跳动了,隐隐的响声从脚步之下传了出来,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或者说,有什么东西醒过来了。

本已熄灭的火焰突然爆燃,强风吹散了沙尘,破碎的地面和石砖四处飞溅,盖在影子中的巨大身影再一次拔地而起,只剩下头骨的狼头铁塔一般高高扬起,比雷鸣更夸张的嚎叫声在半空中荡漾。

“嗷嗷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这声吼叫中夹杂着庆幸、愤怒、骄傲、兴奋,如果结合在一起,那就是劫后余生的“胜者”的心情。狰狞的裂痕从它额头一直爬到了上颚的牙根,但是却没能将头骨完全击碎,它扛住了那一击,赛弗涅最强的招式都没能一举杀死它!

这一局,又是魔兽的胜利,已经没人能阻挡它了!

整个地面都在它长久的嚎叫声中震颤不止,它心中高昂的情绪甚至在一时之间盖过了对那火球的恐惧,一波一波的声浪在火球上推起涟漪,那表面上火舌四起。

在无比痛快的嚎叫声过后,魔兽低下头来,审视着自己的手下败将。

之前它想要一点一点嚼碎这个人类,以品尝鲜肉的口感,但现在它改变主意了。愤怒的心情在它意识里激荡着,它被人类戏弄了,那它就一定要把这份失态通过更加凶狠的杀戮给讨回来。

喉咙中传来低吼之声,火焰在它嘴里大肆燃烧,它终于克制不住自己杀人的欲望,下手了。巨口完全张开,无法想象的咬合力酝酿着,只要抵达赛弗涅身边的位置就会一举释放,利齿会贯穿她的身体,火焰会在血液飙出之前就把整个尸体烧成飞灰!

它还感觉的到,眼前的人类还剩下一口气,它要趁这口气消散之前处决她,不能让这条可恨的生命自然死亡!

“真是让人好等……”

赛弗涅睁开眼睛,扶着剑柄的手猛然握住:“不长记性,我的绝技‘银耀光月’,可是有两击的啊。”

也许魔狼曾经看过色彩斑斓的世界,但是现在摆在它眼前的,只是一片纯白而已。

啪。

牙齿,飞了出去,那石柱一般粗壮的利齿,翻滚着飞了出去,贯穿了周围的墙壁。

所谓的“胜利”,不过是一厢情愿。

浪潮一样的白光卷过了骨狼巨大而空洞的身躯,火焰像是生日蛋糕上的蜡烛一样熄灭了,灼燃一切的高温不复存在,只留下浓郁的黑烟滚滚而起。它本应该哀嚎的,但是却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也许它尝试过,但很显然失败了。

赛弗涅静立着,燃烧着火星的白色碎片不断从天而降,像雨一样落在了她身旁。这些东西中有些足足有几面墙壁那么厚,难怪承受了那么多次攻击还能维持形状,只不过,看到它们这样散落在地面上,不免让人觉得这只是放大的蛋壳而已。

“如果冥王向你询问罪责,你就告诉他,这里就是你的刑场,而我,就是你的判官。”

她转过身子,在她身后,脖颈上只剩下下颚的庞大骨架轰然倒塌。黑烟遮蔽了阳光,只剩下一地的火星还在闪耀着,她站在其中,仿佛地狱门前的守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