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唯有黑暗。
不知道这片黑暗持续了多久,不过可以确信的是这必然不属于睡眠时蒙蔽了视线的那种,让人感到舒适与安心的黑暗,理由再明显不过了,身处这片黑暗的人们无法思考任何事情,连自我意识都不存在,只有痛楚残留于此,无论自愿与否,都得深切感受从身上传来的伤痛,虽说位置有所不同,不过疼痛的程度都是一致的,毕竟这些伤痛的源头导致了同样的结果……无可争议的死亡。
不过,死亡似乎还未被允许降临在某些人身上,超越了死亡的力量按着她的意志随意玩弄着对所有生命而言无可回避的结局。
即使身在这黑暗中,众人依然得以目睹,那道照亮世间万物的真正光芒,就连死亡的阴郁在这光的映照下都变得不值一提起来。
“起床了。”
轻柔的呼唤自耳畔传来,再次听见声音的华昼从坚硬的地砖上一下子蹦了起来,但由于太过迅速的从平躺变为直立,他的双腿都差点没跟上大脑的指令,以至于险些再摔倒在地上,站起来的瞬间,他的呼吸就变得急促起来,干涩的眼睛也睁大了环顾四周,此时此刻,他的脑袋没有思考任何除了暮以外的东西,包括他自己,最好的证据莫过于从肋骨传来的剧痛都被他完全无视,当他看见躺在不远处,将交叉的双手平放在腹部的暮之后,便立马踉跄着跑了过去,扑倒在她的身边,急切的用手揽住她的后颈,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啊啊啊啊啊……!明明都那么对她说过了,结果……结果最后还是没能保护好你,我也就算了,可是,可是居然连你也和我一起……!呜啊啊啊啊啊……!”
瞬间情绪失控的华昼完全不再去在乎自己的颜面那种似乎根本不曾存在过的东西,放声大哭起来,紧紧抱住暮的他顺势将脸完全贴在暮的胸口上,奔涌的眼泪和鼻涕一下子就让她那件穿在里面的短袖被浸湿了不少……可能是太过悲伤了吧,哭着的同时他不断用脸在暮的怀里来回蹭了起来,嘴角都因为哭的太过头而扬起一个弧度,同时不断嘟嘟囔囔的念叨着。
“最重要的是咱俩还这么年轻啊!当初攒那么多钱到底为了个啥啊,整天被人使唤来使唤去的最后结果这么不明不白的给那个什么黒界整死了,一堆旅游计划都没来得及实施就……话说回来这儿是地狱吗?作为地狱来说气温是不是太合适了点?不对,给我等一下。”
想起了什么事的华昼在用手背抹干净眼泪和鼻涕后,总算将头抬了起来,仔细的观察起周围的环境,虽说略有不同,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现在所处的位置是记忆中最后到达的地方,灰界上过的那座学校,也就是和黒界最后的决战之地,大致观察后他意识到现在正处于夜间的某个时段,难得的满月将光辉洒满大地,虽说华昼现在站着的地方刚好处于建筑物的背面,可就算是他也明白,地狱里肯定是不会有月亮以及星星之类的。
难以置信的用双手揉搓了一下头皮,然后顺势向脑袋后面揉过去的华昼在用了这么久之后,总算理清了事态,思考不适合他,但现在他不得不思考,回想起之前发生在眼前的一切,以及不知该对本应死于那时,却神奇的再次站在大地上的自己作何感想,当他的视线正要看向站在不远处的( )时,腹部传来的一阵熟悉,现在看来也许是十分感动的打击感就将他的所有疑问全部排出体外,暮的鞋尖深深凹了进去,也许再用那么一点力,就可以将他再度踢飞出去吧。
“你当我感觉不到还是怎样?敢趁我睡觉的时候……不对。”
不同于华昼的迟钝,醒来后的暮当即发现了异常的现状,缓缓站起的她首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和预想的一样,那个位置的衣物从里到外都有着不自然的破洞,不过当她用手触摸内侧的胸口时,暮惊讶的发现本应存在于那里的伤口完全消失了,虽说碍于身处公共场合无法仔细确认,但是她十分确定,摸到的地方就和平日一样完整,就连伤疤之类的都不存在。
“怎么回事……?”
疑问层层堆叠,在暮仔细回想的时候,又一只眼睛在这明朗的月光下缓缓睁开,奈束苑用仅剩的左眼眺望夜空彼端那一轮令她感到十分怀念的满月,她比起附近的华昼和暮倒是看不出一点疑惑的样子,大致观察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后,她看向( )的眼中就再度充满了崇敬之情,根本不需要深入思考什么缘由,对奈束苑来说从成为祭者的那一日开始( )就已经是她眼中无所不能的女神了,可另一人肯定是没法这么豁达的,右手下意识按压在后脑勺上本应存在的伤口,没有多说什么,余伏用另一只手撑在地上一下子站起来,从那厌恶的眼神来看他同样明白了现在这太过违背现实的状况,却又对此束手无策。
“那个啥……我们之前好像是跟黒界干起来了吧?”
选择性的回想起一些细节后,华昼当仁不让的先对站在众人前方不远处的( )抛出了问题。
“嗯,是呢,确实是那样。”
“我后头是给他弄晕了,但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我们是不是……”
“首先,你不是晕了,你死了,当场死亡,其他人也一样,很遗憾,你们都没能活过最终之日。”
轻柔而富有魅力的声线缓缓道出一个或许早已注定的结局,这给在场的人们各自带来了不同意义上的冲击,无论经历过怎样离奇的状况,可对于见证自己死亡后重新甦醒这件事,肯定都没法轻易的无视吧,( )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去撒些无聊的谎,而遭到短暂中断的记忆最后展现出的那一刹那,以及在方才的黑暗中感受到的痛楚,全部成为了她所说之事的最好佐证,完全没有争辩的余地,只可惜无论对“复活”这种超出想象的事情做出任何反应,在( )眼中的他们都不过像是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那样,可怜而幼稚。
“也就是说……我们真TM的死了?!那,那我们咋又活了?!”
反射弧长到让人发指的华昼如今才发现这个最开始就该感到吃惊的问题。
“死对大多数生命来说确实是终点,不过那对我来说无非是一念之间的事罢了,我想让你们活过来,所以你们活过来,何况你们还未至应死的命运呢。”
既非嘲弄,也非怜悯,( )的面容此时看来和往常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仿佛是说着什么事不关己的事情,不过嘴角勾起的那一道不经意间的微笑,似乎能说明她正暗自为某些事情的达成感到些许愉悦。
“多此一举,既然我们都没活下来,也就是说轮回还在继续吧?我们……”
话还未说完,余伏自己就发现了其中存在的漏洞,若是轮回再次启动,一切都重置回去的话,那么此刻身处此地,以及亲口说出了轮回之存在的他又算是怎么回事?
答案再明显不过,根本无需( )以她粲然的微笑作为提示余伏也能即刻反应过来。
“这样吗。”
过程之类的虽说还不清楚,可无法忽视的事实被摆在了眼前,时间正按着应有的步伐不断前行,将所有人束缚其中的轮回真正迎来了结束……但这之后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就连是否该迈出一步离开自己现在站着的位置都不清楚,所有人都只是站在原地,在( )的注视下回想着还有什么未来得及思考的事,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死亡”这种本该无比令人畏惧的词汇似乎都开始变得有些无力,不再使人感到压迫,没人知道自己是否该相信,不久前眼前的一片漆黑就是生命的终点。
其他人或许都无法注意到,但余伏在这转瞬即逝的无言中察觉到了一丝无限接近于错觉的异样感,就像是人很难证明偶然间吹过脸庞的风究竟是自然生成还是在什么外力作用下产生一样……他觉得站在面前的( )比起以往似乎“多出”了些什么,至少是在这之前余伏从未感受到的事物。
“那啥,从刚才开始我就想问下来着……”
沉默的氛围总是会被华昼率先打破这件事已经不会再有谁觉得意外,但众人的注意力还是随着他的言语一齐转移到了他身上,而他正用手指着头顶的天空。
“天上飘下来的那些到底是啥玩意儿?”
在华昼的提示下,其他人才在“复活”之后头一次抬起头来仰望天空,如此简单的动作,换来的是在同一瞬间睁大了的许多眼睛,就连余伏这样对世俗漠不关心的人都不得不为之惊叹,
于空中缓慢落下的,是数之不尽的金色光芒,其色彩不同于日光的夺目或是黄金的耀眼,无比柔和,流星似的划过夜空,在其后方留下同样无法数清的诸多轨迹,混沌不知于何时消逝,此时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从未见过的澄澈夜空,不见一丝云朵,只有铺满天空的繁星与边缘的一轮满月,仔细去看的话就会发现那些金色的光点是以一片环状的夜空为圆心,辐射般向四周扩散着,最后才垂直落下,所以注视它的人们既能看见它柔美的轨迹,同时也可以看清它附近的广阔星空,就在众人持续注目的这段时间内,一些光点刚好也坠落在了他们所在的位置,不过还未等谁伸出手去,光芒就在离地面还有些许距离的低空黯然消散。
“真美啊……”
“话说回来,灰界和那谁,明绘在哪呢?”
来回扭头看了几次后,华昼得以确信自己没看漏什么,然后又四处走了起来,看向任何一个可能足够两个人藏起来的地方,虽说他们两人都没有喜欢藏起来这种奇怪的习惯就是了,而( )反常的没有多加言语,只是向后转身,举起手指了指众人前方那栋教学楼的顶部。
绕到前面后,走在前面的华昼短暂地愣在了原地,跟在他身后的暮也如出一辙,他们的记性不至于差到会轻易忘掉片刻之前所见的事物,可再次看见路灯下那些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几乎铺满教学楼前整片空地的尸体,两人还是本能的感到了一股恶寒,这不比看见他们活生生的邪教徒同伴轻松多少,血的那种铁锈味现在简直像是被用喷壶特意喷洒过一遍似的,在暮色中不断蔓延,为了进入教学楼,众人不得不继续向前迈进,而道路已完全被满地的尸骸盖住,在那些偶尔露出的凝固面孔与举起的手中变得难以分辨,华昼不停的用手在鼻子前扇动,而暮干脆将身上已经破烂不堪的机车服脱了下来遮住口鼻……相较之下,余伏和奈束苑看起来倒是从容的多,奈束苑甚至有余地在跨过这些尸体的时候暗自对他们兜帽下的容貌和气味做出一番评价,余伏则只是没有任何反应的向前行走着,毫不在意军靴就这么直接踏在那些遍布弹孔或是伤口的尸体上。
废了些时间跨过尸骸后,众人总算到达了( )指向的楼顶,当本以为她可能早都用什么未知手段把自己传送过来等着的众人发现她并不在这里时,很一致的感到了意外,不过一马当先的走在前面的华昼还是选择直接推开虚掩着的门。
可能是刚刚跨过尸体确实花了很多时间,也可能是众人沉浸在对自己死而复生这件事感到的震惊中所以没有仔细观察,无论如何,当华昼推开门的时候,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天空竟直接从刚才光辉散落的夜空跳转到了黎明时分,只有十分淡薄的夜色还徘徊在天际边缘,表示时间的跨越还不算到太离谱的地步,不过即使是在已泛起鱼肚白的天空中,之前所见的金色光芒还是如此耀眼,不过在形体上还是出现了不小的改变,坠落时留下的那流星似的绮丽轨迹逐渐消融在日光中,只有最前端不定型的部分还在缓慢下落,现在站在高处抬头仰望的话就更容易觉得这是一场染上金色的雨,而灰界就正在这金色光辉形成的“雨”中默默伫立,保持着将右手抬起的状态,看着那些偶然飘落至他手中后才完全消散的光芒。
“喂~在那傻站着干啥呢,没发现我们都……”
在华昼迈出那鲁莽的一步之前,暮就下意识的用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拦下,实际上,暮当然不清楚灰界此时的动作究竟有什么意义,不过只看他的表情和状态大致也可以猜到了。
黑色瞳孔在摇晃中始终凝视着光华散落的天幕,未曾做出任何掩饰的泪痕残留在他的脸上,在干涸的血迹中格外显眼,他的嘴唇发颤,却没说出一个字,不知他是因为过于专注而未注意到华昼他们已在身后,还是没有在意他们的空余,灰界完全没有对众人的出现做出任何反应,只是开始变得不满足于仅用右手去感受自天空飘舞而下的光芒有着何种温度,他双手并用,小心谨慎的想要尽可能接住每一道在晨曦中逐渐黯淡的光芒,可无论怎样努力的想要抓住,然后将其紧握,这些光都会在与灰界接触到的一瞬当即消散,不留任何痕迹,这让灰界本就无法被听清的低语声变得更加含糊起来,不太清楚状况的众人也试着与那行将消逝的光芒进行接触,不过无论是像灰界一样用手去接住它,或是任凭它落在地上,结果都是一样,从高空散落之后,光芒的亮度就已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衰减,最后像这样彻底消逝也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了。
没等太久,从天空中舞落的光芒就完全消失了,好像那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具体来说大概是定格在太阳彻底升起的那一刻,可灰界依旧睁大双眼,望着天空遥不可及的彼端最后那一抹还未褪色的星空。
就连从不懂得什么是“看一下气氛”的华昼,在这种时刻都明白自己该做的事,绕过了整打算说出什么的暮,在后者对此感到意外的期间走到了灰界身边,一言不发的拍了一下灰界的肩膀,当灰界总算因此移过他摇动着的视线时,华昼便保持原样站在他的身旁。
目睹了之前那些炫目光芒的奈束苑此刻也静静地靠在门旁,用她的左眼扫视着灰界他们,不过她的眼神里完全不存在理解或是同情之类的,只是在等待有谁前来为之前所见的光做出解释罢了,而余伏在看见灰界站在楼顶后就直接转身下了楼,比起这个尘埃落定的现在,他更需要考虑的是仍然充满不确定性的将来。
“那阵光芒……大家都看见了吧?”
“嗯。”
“可以的话谁都好,给我些提示吧……”
背过身靠在护栏上的灰界,几乎是在眨眼间瘫软了下去,顺着身后的护栏坐在了地上,声音听起来是如此无助。
“为什么我会成为万物之神……?”
“啥……?”
对于灰界缓缓道出的这句话,谁都无法轻而易举的将其忽略,( )所说的,某个真正的结局早已烙在了在场的每个人心中……当轮回被打破,于众祭者间进行的仪式之尽头,等待着的结果就是新的“万物之神”的诞生。
“为什么啊……为什么她要替我去背负……为什么会是她……什么叫为了这个时刻存在啊……”
无助又无力的语气随着灰界用拳头锤打地面的动作一点点激动起来,还未干涸的泪水无法抑制的再度奔涌,滴落在他俯视着的水泥地上,此时的灰界已在不知不觉间的跪在地上,俯卧着的他顾不上自身的颜面或是别的什么,逐渐抽搐起来,无法忘却的,与明绘一起度过的时日,其中的每一分每一秒,现在全部压迫在灰界的神经上,他不愿接受,也无法接受,这些弥足珍贵的记忆全都是向着如此残酷的一瞬进发,为了让她“夺取”自己身上甦醒后失去控制的神力。
他恐怕永远也无法找到答案。
当其他人正犹豫着该做些什么的时候,再熟悉不过的黑金色火焰凭空燃起,在一阵紧凑的脚步声中,( )走到了灰界的前面,恰到好处的以礼服的裙摆将他与众人的视线完全隔绝开来。
“这边交给我吧,你们也差不多该离开了,异对局用不了多久就会到这。”
说完,( )向后转去,走到灰界的身边后稍稍弯曲膝盖,当她的手触碰到灰界时,两人居然同时开始化作四散的光尘,但在这尘埃如往常那样四散之前,暮一下子推开了旁边的华昼走上前去。
“等等!灰界刚刚说的话你有听见吗?他说他为什么会是万物之神,这件事你从最开始就知道吗……?!”
早已习惯( )总是隐藏着秘密这件事并不意味着能够对她隐瞒的所有事情都不做纠结,更何况,即使暮的目标并非完全是为了成为万物之神,她也不可能对战斗至今的理由之一坐视不管,而( )面对暮的质问,只是很简单的回过头,用她那双带着几分笑意的金色眼瞳回望了暮一眼,然后与仍跪在地上的灰界一同,彻底消散。
被留下的三人望着彼此伤痕累累的面孔与身体,不知该作何言语,不过,这次倒是奈束苑首先打破了沉默。
“既然轮回结束了,接下来要做的对我来还是和以前一样,我当然要继续追随在那位大人的身边,你们又怎样呢?”
“谁知道,我寻思我得先去冷静下头脑了……总之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