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温达尔他们汇合后,蕾布莉安与宇白碧再度踏上了前往伊科诺村的马车。
望着窗外像是在倒带播放的风景,蕾布莉安不禁有些感慨。
自己原本是抱着一去不复还的气势离开这座小村庄的,可没想到仅仅过了不到一天,她又迫于形势折返回这里。甚至曾经为了隐瞒身份随口维持的谎言也已成为了现实。
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的,蕾布莉安她们在黄昏时分平安来到了伊科诺村的入口。
一下马车便远远眺望到了熟悉的身影,正在村前的空地处玩耍的莱娜注意到蕾布莉安的身姿,便一路小跑过来,脸上还带着惊喜的笑容。
“大姐姐!”
“——!”
看到身旁的蕾布莉安突然间打了个寒颤,身体瑟瑟发抖,宇白碧有些疑惑。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些不好的事情……”
蕾布莉安无法习惯这种莫名其妙的热情,这在她每年的年末,回到位于榭尔提亚富人区的克洛法斯特本家,参加一年一度的家宴时体现得尤为严重。
在终末之降星的悲剧发生后,蕾布莉安本来决定再也不回到克洛法斯特宅邸。但新晋的克洛法斯特侯爵,也就是伊丽莎白生父的亲弟弟,他们一家对蕾布莉安又极为热情,再加上蕾布莉安心底里,其实也不愿抛弃“克洛法斯特”这个可谓联系着她与贝蒂唯一关系的姓氏,所以才不得已与他们保持联系。
刚才莱娜对她的称呼,让蕾布莉安在恍然间把她与某位克洛法斯特家的妹妹重合了。
“莱、莱娜……好久……一天不见。”发觉是虚惊一场后,蕾布莉安擦了擦冷汗,向对方打招呼。
“伊丽莎白,你和当地的小孩子关系真好呢,是经常在这里出委托么?”丽兹问。
“不,是她擅自黏上来的……”
“大姐姐,这次是什么委托?能告诉莱娜吗?”莱娜摇着蕾布莉安的手臂。
“恕我拒绝,这不是小孩子能打听的事吧。”
“但是,要是又像上次那样被——唔!?”
蕾布莉安连忙蹲下身子捂住莱娜的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温达尔他们并不知道蕾布莉安曾身负重伤,受莱娜家照顾的事,在他们眼里,蕾布莉安是实力强劲的欧泊级冒险者,如果这里让莱娜走漏了风声,指不定会催生什么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可能会让四人对蕾布莉安的信任产生动摇。
她可不能让这个熊孩子毁掉自己回到王国的计划。
“这次有其他人在,给大姐姐留个面子,莱娜。”她凑近莱娜的耳边,小声对她说。
看到莱娜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后,蕾布莉安才松开了手。
“莱娜知道了,不会把大姐姐的事说出去的。”莱娜也小声地向蕾布莉安保证。
本以为到此为止的蕾布莉安松了口气,想站起来的时候,却又被莱娜拉住。只见她伸出自己粉嫩嫩的小手,展露出纯真可爱的笑容。
“大姐姐,封口费。”
现在的小孩子都是怎么回事!?
在忍痛从自己所剩无几的积蓄里抽出两枚铜币,打发走莱娜,并暗自咒骂一番帝国的基础教育后,蕾布莉安重新挂起僵硬的笑容。
这孩子,比艾蕾的不可爱程度还要超出一倍以上。
“温达尔先生,接下来就直接去旅馆歇脚么?”感觉此地不宜久留的蕾布莉安,朝着刚刚将行李与装备从马车上卸下来的温达尔问道。
“啊,伊丽莎白小姐和葵小姐,还有施里特和丽兹,你们就先到村子里的旅馆吧,我和凛打算去村长家获取一些必要的情报。”
“唔,伊丽莎白和施里特他们就算了,为什么连我也排除在外嘛。”丽兹似乎对温达尔的人员分配很不满。
“因为小丽兹是个急性子,问话这种事还是我和温达尔去吧。”凛笑着安慰丽兹。
“……”施里特没兴趣参与到这场无聊的拌嘴,背着行李,径直向村子内走去。
“没办法,我知道了,在房间里乖乖待着就行了吧。”丽兹被凛说得有些没脾气,打算转头找施里特的时候,发现他已经走远了,“施里特——喂,别走那么快啦!伊丽莎白、葵,快追上来。”
对这群无时无刻不在上演小剧场的四人,蕾布莉安只得略施苦笑,便和宇白碧乖乖地跟过去。
小村庄的酒馆旅店自然没有城市里来得那么热闹,在前台进行登记的时候,蕾布莉安也只瞟到几位中年大叔聚在一起喝酒,看样子是忙了一天农活,打算在回家前放松一下自己。
“伊丽莎白、葵,要喝酒吗?”顺利拿到门钥匙的丽兹似乎并不打算马上回房休息,她不管一个人默默上楼的施里特,朝蕾布莉安她们发出邀请。
丽兹指着摆放在柜台上的瓶装酒,拍拍身边的高脚凳,示意她们坐过来。
“咦?酒?”蕾布莉安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丽兹说的是什么,而身边的宇白早已开心地举起了手。
“好、好,我要喝,算我一个!”
这家伙能不能不要是个热闹就蹭上去——在心里默默吐槽着的蕾布莉安,被宇白半拽着拉到柜台前一起坐下。
“虽然没有城里的种类多,但这里的葡萄酒还是一流的。请给我一品脱的‘晨光’,谢谢。”丽兹给蕾布莉安她们介绍,“你们要喝什么?我请客。”
“那,我就喝和丽兹小姐一样的吧。”
“呃……”今年只有十七岁的蕾布莉安根本没到喝酒的法定年龄,对葡萄酒的品类一点也不了解,而她也不像宇白那样能干脆地说出“和你一样”。
更何况,她根本没喝过酒,也不喜欢这种半透明的诡异液体。
“牛——不,我只要果汁就可以……”
不管怎么说,在这里喊“要喝牛奶”未免也显得太像个小孩子了。
“别那么见外嘛,是只和熟人喝酒么?”
“我只是喜欢喝甜的东西,丽兹小姐。”蕾布莉安故作一本正经,掩盖自己不会喝酒的尴尬。
“我觉得葡萄酒就很甜啊?”看到自己的酒已经被端了上来,丽兹端起酒杯,拿鼻子嗅了嗅后,抿了一小口,“还有,两位不对我用敬称也可以,现在我们都是同伴了,温达尔他们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是么?我只是出于对前辈的尊敬。”宇白碧说道。
“不不,身为欧泊级的你们才是前辈吧。”丽兹摆摆手,随即却又意识到了什么,“等等,原来要用敬称的是我这边吗!?”
看她的样子,好像之前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在第一次见到蕾布莉安她们的时候,丽兹就已经自然地对二人直呼其名。
“没必要那样,既然你们不介意的话,我们就不用那么客套了,对吧,小伊丽?”
“啊,嗯……”或许是同为女孩子的缘故,蕾布莉安并不对丽兹有多排斥,反倒觉得她不拘小节的性格,和从前的夏尔芙有点像。
“话说回来,嗯——”宇白碧见到自己的酒也送了上来,便直接捧起酒杯,“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口,“这醇厚的口感,和三日月的清酒完全不一样,但是也好好喝!”
“对吧——果然每次出任务的时候就应该好好喝一顿,”两位女生在奇怪的地方找到了共同点,“不过温达尔和凛他们完全不会喝酒呢,凛也就算了,温达尔明明以前是个军人却不喜欢喝酒,太奇怪了吧?”
“说不定他和小伊丽一样对酒没辙,士官学校里也有所谓的‘优等生’存在也说不定。”
“……”蕾布莉安在一边默默地喝果汁,不理会她们的对话。
“哦!可能真的是那样,那家伙才二十多岁,生活作息却像个老年人一样规律。”
“说起来,丽兹,你们四个人是一直在一起当冒险者吗?还是说慢慢凑到一起的?”宇白碧的脸上已经因酒精泛上了点点淡淡的潮红,借着这个打开话匣子的机会,她趁机问起昨天在马车上没听完的故事。
“嗯……对我来说可能是前者吧,因为我是最晚加入这个队伍的,在这之前,温达尔已经和施里特还有凛一起冒险一段时间了。”
丽兹拿手指卷起自己垂下的深红色鬓发,开始回忆自己的过去。
“昨天我也说过了,我出生在塔克道尔一个小贵族的家庭里,但我是家族里第五个孩子,在我之上还有好几个杰出的兄弟姐妹,大姐是优秀的魔操士,二哥又是颇有手段的政治家,在他们的经营下,我们家族的地位可能就要在这一代翻身——这是父亲天天挂在嘴上的话。”
“我虽然姑且也有学习魔法的才能,但相比之下实在是很不起眼。”丽兹摇着酒杯,看着酒液在杯中晃荡,“我说过我来当冒险者的理由是对魔导科技不感兴趣……抱歉,那是为了面子骗人的,既然现在都是同伴了,说实话也没关系。”
“我没有半点炼金术的天赋,自然也当不了魔操士,甚至连圣都灵魔导学院的毕业要求也拿不到,没读完书就被赶出来了。”
“……”
也许现在的丽兹只是把自己过去的经历当作谈资,但蕾布莉安依旧听出了她话里潜藏着的感情。
那是掺杂着羡慕的无力感。
没有来到芙兰格顿的蕾布莉安可能丝毫理解不了这种心情,在她看来,所有的魔法,炼金术也好,魔导科技也罢,是只要去“学习”就能确实掌握的知识,所有因天赋所设下的障碍,自Analyse觉醒以来就与她无缘。所以拼命努力着想超越她的夏尔芙才会说蕾布莉安没有作为天才的自觉。
可在塔克道尔的事变结束后,蕾布莉安的认识可以说发生了天地颠倒般的变化。
就像凡人仰望着天才触不可及的背影一样,蕾布莉安在达莉娅身上也感受到了这种差距,哪怕是现在与她朝夕相处的宇白碧,蕾布莉安也能察觉到两人根本性的不同。
如果说Analyse是赐予蕾布莉安·克洛法斯特这位凡人的荆棘王冠,那么达莉娅与宇白碧在获得这枚王冠之前,就已经依靠自己登上了人生的王位。
虽然只是假设,但蕾布莉安还是忍不住地想,如果自己没能被天生异能选中,她的才能,是否会与眼前的丽兹相近,还是更为不如呢?
“那个时候真的非常非常非~常丢脸呐,毕竟自己的兄长与姐姐们都那么优秀,只有我像个吊车尾——不,就是吊车尾,一回到家里面对长辈,我总觉得被压迫地喘不过气来。”
“那之后,就跑去当冒险者了么?”宇白问。
“没错,本来还想在军方找个文书的工作,但落选之后就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虽说是靠贵族的身份要来了推荐信,姑且当上了冒险者,但只凭一个半吊子的魔法使也没法独自狩猎魔兽吧。”
“然后就遇到了温达尔他们?”
“嗯,那时候的我因为找不到固定的伙伴,只得和杂七杂八的人临时凑成一队,在那种情况下,委托的成功率也可显而知。”丽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不过,即使是这样温达尔他们还是接纳了我,甚至还把辛苦赚来的酬金用在给我买魔导武器上,真是的,不知道那群家伙是怎么想的。”
“那是因为,他们觉得丽兹有让他们这么做的价值吧?”
“才不是这样,他们啊——”不知是数落还是自满,丽兹轻轻笑出了声,“只是一群烂好人罢了。”
“但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不能辜负他们的期待。自从与他们组队后,我学习起魔法甚至比在学院里还要认真,哪怕速度比其他人慢也好,我也不能成为拖累小队晋升的累赘。”
“原来你是这种类型的女生?从外表上看不出来呢。”宇白碧呵呵笑道。
“别取笑我啦……”丽兹的脸似乎染上了与她发色相同的红色,她举起酒杯,将剩余的葡萄酒一饮而尽,“这件事不能对温达尔他们说哦,太丢人了。”
其他人绝对早就看出来了——蕾布莉安默默想道。
“酒喝完了。”丽兹用手指弹了弹空荡荡的酒杯,“那我就回房间去了,今天就到此为止,之后让凛看出来了可不好。”
“你们今天也好好休息。”说完这句话,丽兹把随手酒钱放在柜台上,便上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蕾布莉安把果汁喝完后,没有选择等温达尔他们回来,而是也拉着宇白碧来到房间里。
旅馆的房间是标准的二人间,只不过并没有分开的两张床,只有一张显得不那么宽敞的双人床。
不用多说这也是出于省钱的考虑,蕾布莉安虽不习惯同艾蕾以外的其他人一起睡,但还是因现状稍作妥协。至于宇白碧,一口咬定要住大床房的就是她本人。
轻轻将房门阖上后,宇白碧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而蕾布莉安则是直接扑到了床上。
这一天,身体没走多少路,但内心却异常劳累。好不容易跨过关键的第一步,回到王国的日子似乎也指日可待。
精神虽然很疲劳,但并不沉重,相反,蕾布莉安甚至体会到了久违的放松。
“真是一群难能可贵的同伴呐,他们的关系真的很好。”宇白碧感慨道。
“看上去是这样。”
“我和蕾布莉安,会不会有一天也能变成那样呢?”
“我可没有一直当冒险者的打算。”蕾布莉安翻过身,发现宇白正坐在床边,以微妙的眼神看着她。
“真是的……我又不是指那个。”宇白碧像是不满地嘟了一声,“蕾布莉安是那种会嫌朋友太多的人么?”
“你是怕寂寞过头的那种人吧?”蕾布莉安反问。
“或许是那样没错。”宇白碧没有遮掩,反而直白地承认了,“所以我一直很珍惜每一个交朋友的机会。”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奇怪,但理论上,我们不应该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吗?”蕾布莉安指了指自己和眼前的宇白,“在那种条件下,同伴……是不存在的吧?”
尽管早在塔克道尔的事变发生时,蕾布莉安里早把宇白碧当成了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可在宇白碧道出源初之魔导书的事实后,她的心里不免又起了一个疙瘩。
宇白碧说过自己绝不会同蕾布莉安成为敌人,然而,蕾布莉安自己的立场又是什么?
她不想让自己与夏尔芙的故事重新上演。
“你不提起来我都快忘了。”
“这可是关乎人生的终身大事诶!”
“蕾布莉安说得好像要结婚一样,”宇白碧“噗”地笑了,“那,你想好了么?自己要怎么面对这场争斗——蕾布莉安,你已经得出自己的答案了吗?”
“呃……”
说实话,蕾布莉安一直在刻意回避思考这个问题。
蕾布莉安确实理解了源初之魔导书的存在,倒不如说,正是因为源初之魔导书,达莉娅的行为才得以被解释。
但那并不代表她就这么轻易地“接受”了。
接受的话,就意味着要将眼前的宇白碧当成不得不杀死的敌人。
但是,倘若她选择不接受,也不代表达莉娅,以及其他三位资格者会放过自己。
“我……”
她不会轻易地放弃自己的天生异能。
至少,在制造出素体,复活伊丽莎白以前,蕾布莉安都不允许自己擅自死掉。
而且,她不是没有想得到“源初之魔导书”的理由。
如果连那名天才的巫妖魔导师塞勒姆·梅菲斯托费勒斯也要依靠源初之魔导书才能制作出艾蕾,那么蕾布莉安并不觉得自己单凭Analyse的能力就能做到同等的伟业。
事实也正是如此,只凭蕾布莉安一个人,她连塞勒姆留下的理想之楔也无法完全解读。
“我……有一个愿望……”
假设真的要那样做,假设真的要踏上那条铺满着荆棘与血腥的宿命之路——
真的会有‘人’,站在她的身旁吗?
“那或许是……不得不依赖源初之魔导书,才能够实现的,自私的愿望。”
蕾布莉安的嘴唇颤抖着,她有点害怕看到宇白碧听到自己真实想法后的反应。
“意外——那是怎样的愿望?”宇白碧有些好奇地问。
“……”
看到蕾布莉安默默地撇开头后,像是责备自己地敲了敲头,宇白碧无奈地笑了。
“抱歉,看来你内心很纠结呢,我不该在这个时候问你的。”
“宇白……你的话又是怎样?”
“什~么?”
“你说自己不会再逃避,如果那是指不再逃避这场互相残杀的话,为什么你又笃定不会与我为敌?”
很不情愿,但同时也很迫切,蕾布莉安想知道这位少女的想法。
“关于我的态度嘛……”宇白碧露出贼贼的表情,“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我会一直和蕾布莉安站在一起,也就是说,你的态度就是我的态度。如果你要向达莉娅报一箭之仇,我就跟着你一起去;如果你要去寻找其他的天生异能者,我也跟着一起找。”
“哈?”
听到这跟耍赖无异的发言,让蕾布莉安不禁觉得对方是否根本没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
“为什么擅自把你和我绑定在一起啊?”
“蕾布莉安讨厌么?”
“要是我说讨厌的话?”
“那我会感到很受伤,哭哭~”宇白碧把手放在眼角,示意自己到时候会掉眼泪。
“你真的……是那么想的?”
“以我三日月大社神主的身份起誓,不会骗你。”宇白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所以蕾布莉安,不用那么着急也可以,如果你需要时间去思考的话,我也跟着你一起等。人生路漫长,不用特地花那么多精力去面对这些令人苦恼的事吧。”
“真的搞不懂你。”
蕾布莉安扑通一声倒在床上,放空自己的脑袋。
她觉得宇白说的有道理。
与其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整天忧心忡忡,不如先专心做好眼前的事。
“我不讨厌啦。”
她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