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里克特吗?”

少女在下午的街市上彷徨,男人的呼唤之声从一侧传来。莎温来到森艾特转眼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月,直至现在她仍认为这是座不可思议的城市,虽然有着明确的区块划分,也和伦恩托亚一样城市中穿插着废墟,但森艾特这个城市本身却如同迷宫一样,仅仅是城区里似乎行至何处都有人们生活的痕迹,但细看的话却又没有任何人,即便是在这样的午后,她所处的街市明明是与其他地方别无二致的建筑和商店,但这附近却没有半个人的影子,商店几乎都是无人的类型。这可以说是整个Area7的特点,大量的简单劳动被AI和自动化机械替代,人们有了余力将注意力放在教育和文化事业上,但这却并不是免费的午餐,实际上整个Area7都算是尖端社会基建的试验场,在天坠日过后的几年里由于这种基本策略,Area7的人们也曾饱受bug之苦。

显然在遭受了如此微妙的城市服务后仍然保留了这个策略并不是因为人们愿意,说穿了这是种交换,Area7即便是放眼于全球也称得上是梦幻岛一般的地方,这座在大混乱之后才从海面诞生的海岛之国有着外界难以企及的科研成就,能让学者们安心在此工作的保障也就是以试验社会基建的条件交换来的。当然有着如此严密的保密措施,这个地方也不仅会用于学术,事实上只是森艾特那明显多余的区块划分就能证明,这钢筋水泥的森林里仍然有着不愿为人知的秘密。

莎温可以明确的感知到自己所在的街区并不是普通人会来的地方,这附近被故意施加了术式,具体来说如果到附近来的人不是魔法师的话就会被施加离开的暗示,同为魔法师的话则会被术式吸引,无疑这附近是魔法师们的聚集地,出于各种原因暂时停留在森艾特的魔法师们大多都会在这附近,无论是进行工作还是交换情报都相对简单也相对安全。

莎温寻着声音望去,水原辰巳正站在街边,他身边还有个约莫三十岁留着光头戴墨镜的男人。如莎温所知他是水原组的头目,经历了上次的拿非利人作战之后他因为被瓦砾压倒而重伤,而能他现在可以站在街上闲晃也是多亏了自己的母亲Eve。失去了肉体单纯将灵魂投影在人偶上继而便拥有了拟似肉身的莎温深知Eve对于生命的手腕,只不过即便是她也难以在瞬息间将伤者治愈如初吧,这个猜测的证明就在辰巳的身上,莎温能清楚的感知到辰巳原本的右眼球已经摘除,现在的右眼是义眼,而他左手上的伤势几乎已经痊愈但如今仍然戴着矫正器具,大概是和那只义眼有些关系吧,他身边的男人大概是他组织的成员,许是放心不下受伤的老板才一同跟出来,不过这也只是猜测而已。

“水原君?你在这儿做什么?”

“没什么大事,顺带遇见了个熟人耽搁了一会儿。里克特你又在这做什么?难道是帮老师跑腿吗?”

“不,她的工作很少会让我插手……我其实是来找董仪的。”

辰巳眨了眨眼睛打量着莎温。

“找他?那家伙又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了吗?”

“不。这么说应该很失礼,但我实在是有点放心不下。室长出事之后他就有些怪……”

“啊……”辰巳撇了撇嘴又闹了挠头,“那家伙上辈子到底基了什么德才混到这辈子脾气那么臭,关心的人还能走到哪跟到哪……不过这也是他的特点也说不定就是了,想必你也知道那个每天都在闹别扭的家伙连室长的葬礼都没出席,那家伙的情况如果出席了大概才有问题,他可不是会沉浸在友人之死中钻牛角尖的人,他的确是个看上去会锱铢必较的人,但在这些事上却意外的看得开。不过你是怎么找到这附近的?如果只是直觉的话未免太准了。”

莎温看着辰巳突然怔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们还不是什么秘密都共享的关系吧。”辰巳却并太在意莎温的愕然,极其自然地解释着自己的提问。

“也没什么……只是在最近他不常出现的日子家里偶尔会看见一家叫做‘凉山居’的餐厅广告,查过之后发现在这附近所以来碰碰运气而已……”莎温和董仪之间的共犯关系并非人尽皆知,事实上连菖蒲的母亲,绯夜生前的挚友彩子都不清楚董仪到底在谋划着什么,莎温与他过去的因缘也无人所知,辰巳的话并非质疑,而是单纯的叙述,叙述的是他已然看清现象之下的现实——莎温与董仪扮演出的单纯的房客与房东的尴尬关系破绽过多。

“那家店的话就在前面不远处,那家伙现在应该还在里面发呆也说不定,我刚才走的时候他还没有走的意思就是了……”

“是这样啊,那我就……”

“请等一下……”莎温对着辰巳点了点头准备拔腿就走,任性的中断对话这一点她倒是和董仪极其相似,许是意识到了这样的做法意外的有效也说不定,不过这一次却被辰巳拦住了,“大概里克特你对于那家伙来说是可以坦诚相待的人,和他不对付的人根本没办法和他同在一件屋檐下住超过一星期,所以我相信你是真的会担心他。抱歉,我好像说的太不客气了。那家伙一直都在和我们看不见的什么东西战斗,可我却能隐约感到你和他是一条战线的同伴,大概对于我们来说那是遥远的禁忌。不过就算做不到并肩作战,我们也绝不是你们的敌人,所以你也不必那么拘谨……怎么说好呢……我们也是同伴对吧?”

辰巳看不到背过身去的莎温长舒了一口气,许是在他们面前带了太久的面具终于得以解脱,又或许是因辰巳的朴实本性感到欣慰,只是在这一刻她感到了带着面具伪装自己的压力,在董仪面前从未如此,许是在两人再会之时就已经被他看穿了吧。

“水原君真是个好人呢。”莎温自顾自地说道,“难道大家都早就清楚了吗。我可是对自己扮演的形象相当有自信的,而那些也确实不是假的哦……”

“会加入格莱普尼尔的家伙都有各自和常人不同的地方,在格莱普尼尔这也算是共识了,我们虽然是同一个组织的成员,但这个工作却也可能随时让我们成为敌人,会这么想然后把自己掩饰起来的新人并不少,所以老手们会等到新人不想掩饰自己为止。虽然本该如此,不过我觉得你自己会更难受一些,抱歉我多管闲事了吧。”

“果然,水原君是个温柔的人啊,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放心地把菖蒲身边的位子让给你吧,虽然意义并不相同……”莎温说着笑了笑,“这么早就被人看穿了伪装实在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所以下一次我也想知道大家身上的秘密,特别是你水原君,你所拥有的力量并不属于诸神,但那咒怨却与神罚匹敌,就算是我也稍微有了些多余的兴趣。”

“如果我自己那一天弄明白的话一定会告诉你的,你也该去找他了不是吗,那家伙现在应该正是需要你的时候也说不定,我能隐约感觉到他一直坚信的某件事已经动摇,不过就算我或者菖蒲怎么问他也是不会说的吧……”

“所以你就找到这儿来了?”董仪用食指和中指玩弄着手里的勺子,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门口的莎温。他的座位正对着店门,所谓的凉山居并不是简多大的餐厅,单说规模甚至也只有普通家庭餐厅的三分之二而已,令人奇怪的是这间店虽然挂着凉山居的招牌可却全然是西式装潢,也许叫做莱布朗什么的会更贴切一些也说不定。从门口看店里有六七张桌子此时此刻顾客也只有董仪一人,每张桌子旁有个不大的垃圾桶都相当干净,若是在普通的餐厅这样的摆设大概会让人觉得店主喜好清洁,但实际上这整间餐厅里除了董仪之外再没有第二个活人,店面的一角通往里间,那应该是后厨,窄道上静静的立着两个人影,而那并不是这家店的服务生而是负责传菜和清洁的机器人而已。

莎温近前了两步,能清楚地看见董仪面前摆着已经吃干净的盘子和喝了一半的红茶,手边有两张揉成了球的纸巾,垃圾桶里也有一张差不多的微微染上了些红色。董仪的对面左手边摆着个几乎没怎么喝的咖啡杯,杯中之物似乎早已凉透,不见半缕热气。

“这你还能有什么意见啊?”

莎温满脸狐疑地眨了眨眼睛,显然她没能理解董仪似是戏谑又似是刁难的表情。

“你这女人难道是对谁都能毫无保留的那种人吗?说到底,你又怎么能确定那就是水原辰巳本人呢?”

“你这就是找茬而已吧……”

莎温的声音渐低,如她所知董仪对别人的刁难本质上与自我保护无异,但这乍一听像是无理取闹的刁难却又让莎温迟疑,从托马斯.拉威尔回到森艾特开始这座城市的风声就有些不对,而这种气氛又在莉亚死后进一步明显,拉格纳的乔治.伊文瑟特即将造访这座城市并不只是风传,这座表面平静的城市在看不见的地方暗流汹涌,即便是作为契神也难以保证洞悉一切。

“当然是找茬。从时间上推测你遇见的水原和刚刚从这里离开的毫无疑问是一个人。那家伙是个不会在意别人伪装的滥好人,只是你这么轻易地就漏了底,换了别人能不能轻易接受就是另一件事了吧。”

董仪仍然挥舞着勺子自说自话,与此同时服务型机器人也溜到了桌边把冒着热气的焗饭放在了桌上又无声地离去。

“所以只要不表露真实的意识就不会有问题了?甚至连她的葬礼也……”

莎温说着坐了下来,二人四目相对,声音暂时寂然,只有盘子里的奶酪在最后的沸腾中发出滋滋的响声与热气一同在空中散去。

“很不像样吧……”董仪先是一怔,表情继而柔和了下来,“我并非是不能接受她的死,也不是害怕人们的眼光,只是……”

“痛苦……吗。”莎温呢喃道。

“谁知道呢……出事之前我们就都知道,踏足魔道之人该有这种觉悟,能亲眼见证对方的最后也许是最大的仁义,可我……却觉得没脸面对她的坟墓……”

正是因为有所觉悟才会对未能为力如此痛苦,特别是深知只身一人无法拯救一切的他,若是换做别人,他大可以堂而皇之的将其舍弃,他自信自己可以做到如此冷漠,但终究人的感情是此消彼长地不讲道理,一成不变的日子里越是将自己放空,关键的时刻痛苦就越深刻。

莎温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无论是说教还是开导对她眼前的男人来说一概无用,早已见证过修罗场,见证过地狱的他比谁都明白这无可奈何。

“你别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啊,先说好,我和室长的关系如果立场对调,她也是绝不会去参加我葬礼的人。活着的时候互相都给对方添了不少麻烦,至少在死后能放对方一马,霍华德家和赤坂家就是这种世交,”没有一如既往的眉头紧锁,董仪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反倒像是在安慰莎温一样,“难得你会摸到这里,吃点什么吧,这儿可是我最喜欢的店。”

董仪说着把桌上的菜单递到了莎温面前,从看到这家店的时候就向莎温袭来的莫名违和感在这一张菜单上集中产生了冲突,明明是叫做凉山居的餐馆却全然是西式装饰,桌子上摆着的咖啡和空餐盘也和招牌严重错位,而这张关键的菜谱上则是如同战国群雄割据一样混乱,来自世界各地的餐点在这张轻薄的显示屏上分块罗列,一时间着实冲击到了莎温。

“你在想这菜单和店名一样莫名其妙对吧?”董仪一只手托腮,注视着莎温的眼神中透露出少有的安稳,“这里的老板就是这么个有意思的家伙,下不了决定的话那就我来吧。”

董仪的手指在桌面的触屏上点了两下,当那块不大的屏幕上显露出票券一样的红色标志时,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在自己身上翻找了起来。

“你在找这个么?”莎温皱了皱眉毛,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指引她找到这儿来的小票,那小小的纸券上只有凉山居的店名和简单的图样,那图样倒是与桌子上此刻显现的一模一样。

“这样啊……你是看见了这个才能找到这儿的。”董仪说着接过了票券盖到了桌面的图案上,伴随着图案的渐渐消失,那小小的纸券似是燃尽有似是炸裂一样瞬间化作了粉尘。

看来这也不是间普通的无人餐厅。如果只是为了服务魔法师的据点而已,为什么会有人这种小票上做这种手脚呢,不能解释,这条人迹罕至的街道和除了二人之外再无他人的店面让她感到了些许不安。

“别太紧张,”董仪脸上的表情仍然平静,这是他极少表现出来的亲切,“我不是说了吗,这家的老板是个很怪的人,虽然我也没实际见过,不过这里也确实和你猜的一样,不仅仅是餐厅而已。这个森艾特城再怎么说也是整个Area7的都会,即便不是事件事故的多发地也是通往那些地方的重要中转站,所以器材、道具的补给生意和情报声音并不少见,这里虽然比不了泰兰德老爷那手眼通天,但有些事却只能从这里知道,虽然说都是吃饭的附赠品。”

吃饭会附赠独家情报?如果事实真是这样,那么这家店的店主也确实是个十足的怪咖了吧。

“‘魔法师有魔法师的执着,我的店自然也有自己的执着。’我第一次来的时候的表情不会比你严肃多少,总之那个时候老板就通过机器人的屏幕说了这句话,不过实话实说的话,这里的食客多数都会默认是给情报付费而不是给吃的东西,就这一点来说这的老板的坚持也算是白费劲了。”

“特殊情报的费用吗……你果然还是下定决心做了吗。”莎温说着眯起了眼睛,两人间的空气似乎在瞬息间凝固。

“为什么会这么说,我做了什么了吗?”董仪说着闭起了左眼,嘴角的笑容像是疑问又像是苦涩。

“你和我之间也有隐瞒这些的必要吗,早在室长出事之前就有几个奇怪的反应进入了这座城市,然后在相当短时间内这些反应全都消失了,那些人反应消失的地方虽然分散在森艾特的各处却都接近类似的术式,只是那些术式也几乎在他们反应消失的同时也没了。”

“老鼠吃了奶酪被捕鼠器夹死了,你怎么就能一口咬定说奶酪是我的呢?”

言辞已然毫不避讳,但这耍赖一样的狡辩似乎让他非常乐在其中。

“这算什么说法吗……动不动就是谈别人是格莱普尼尔的职业病吗?看在你这么少见地坦诚的份儿上我就告诉你好了,说是奶酪的话也没差太多,那些转瞬即逝的奇怪术式即便能被大结界所记录,也会被认为是过去某个魔法师在这座城市发动的某个无关紧要术式的残留,甚至无法顺藤摸瓜还原术式原本的样子,但那残留的术式却有着属于施术者的气味,不过这气味和实际的魔力残留不一样,理论上是虚幻如朝雾,根本无从寻找源头的残影而已,只能代表这里曾今发生过什么,至于是谁制造的,具体发生了什么除了在场的人不会有人知道,魔法这个东西也是会挥发的……”

莎温挥了挥手指,至此为止的叙述只为表达一个事实——两人现在谈论的事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理论上么……”

董仪缩了缩下巴,眼神撇向一边似乎是在回想自己到底出了什么纰漏。

“不用那么紧张,能知道那气味与你有关的人只有我而已。要问原因的话,就是拜这个奇怪的东西所赐……”莎温说着抬起了左手,白玉般纤细而柔嫩的食指上缓缓显露出了那个红色的指环烙印,她平常用术式遮掩着而董仪则一直带着手套,这正是两人联系的证明,但位置的巧合却也成了两人不得不将其掩盖起来的理由,或许无论这印记出现在哪两人都会想方设法掩盖起来吧,“只要稍加注意就能阻止自己的想法和魔力流向对方,我们用了不短的时间来适应这个偶然产物,但无意识下的行为却无能为力,你的身上偶尔会冒出那个味道,像是某人的加护一样,虽然和你的魔力有些接近但却有不同,该怎么说呢?如果你是愤怒,那么那个气息就是优雅,我说不清楚……”

“应该说有人能感觉到这细微的差别就已经很厉害了,不过想想也是,阿努比斯神是引渡亡者的神祇,这附近的生死之事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你吧?”

又来了,这似是试探又像是套话一样的说法。

“你这人的好奇心就非得表达地这么惹人厌吗……”莎温叹了口气继续说着,“和你想的差不多,但这副身体已经对人的生死麻木了,最初的时候生与死的杂音会不时冲击进脑子里,像是永远消除不了的杂音,不过渐渐地也就习以为常了,麻木之后如果不是人死在自己眼前我甚至都不会感觉到,这座城市简直像是眷顾着我一样,在这我时常能真的忘了这些……不过说到底还是那几个人的反应实在太怪了我从没接触过那种反应,简直像是活死人一样,虽然活着意识却像是被死死锁住一样,将行就木的灵魂所散发出的腐臭似乎同样染上了身体……”

“真是猎奇。不用见面就能这样描述出事实的你也是不简单就是了,难道说你这女人晚上睡下后也会放出什么黑色的影子在街上游荡不成吗?”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话并不妥当,董仪话锋一转想把话题扯开。

“我并不正常,这个程度的自我认知我还是有的……最惊人的还是你真的去做了,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或许对于你来说已经等了太久了吗。”

“算来也有九年了,我似乎一直为了这一个目标而活着,但细想的话我也没做过什么,只是在暧昧的过去里寻找一个足够支撑自己活下去的支点而已。就事实而言,一场持续了九年的梦在最近变得稀薄了些,我记起了些东西反而更无法从过去中逃离了,造化弄人搞不好就是这样?”

“梦……你是说那个梦!”

“果然你也看见了吗……户隐鬼女的真相,我也并不确信那是否是真相,时至今日那场灾难之前的记忆我还是想不起来太多,如果那就是真相的话我又该如何是好呢?沉郁了九年的愤怒和仇恨到底该归于何处呢?如果这世界之外真有个靠投骰子决定所谓命运的神的话,那家伙一定是个极其残忍的存在,它连犹豫的时间都没给我就让我做出抉择。”

“莉亚也……”

“是也不是,室长是凭借自己的意志做出选择的人。她的结局是为了不能妥协的东西毅然选择接受命运。没人愿意接受那样的结局,但被命运所诅咒的她会如此选择……明明是那样一个从不屈服于既定的人,却咋爱最后做了那种选择,该说是败给她了吗?或许这是她最后的反抗也说不定……”

董仪眉头紧缩,一手扶额,脸上的苦笑伴随着些微的抽搐,似是要把复燃的悲痛强压下去,倘若是愤怒就寻求解决,倘若是仇恨就以牙还牙,这才是董仪,但唯独如今,莉亚的死像是永远没有答案的迷局,这众人皆知的无关紧要的一个女高中生的死,在没有别人替她负责,哀伤并不是他一人独有,共享这苦痛的人们,这份苦涩也许永远无处安放。

“所以你也?”

“放轻松,我可没有那种视死如归的觉悟。如果九年前的那件事只是个愚蠢的人偶犯下的愚行,那我和乔治.伊文瑟特之间也就谈不上什么仇恨,毕竟真正要了绯夜命的不是别人……或许在弄明白了这些之后,最为直接凶手的我找个偏远的地方自我放逐,当个行尸走肉来折磨自己是最好的结局,不过这前提却是绯夜死后他乔治.伊文瑟特顺利地成为了新王。该说是命运作弄还是绯夜技高一筹呢?反正他如果想如愿以偿就必须再次造访这个地方,如果他想对这里的东西出手,可就是另一件事了。”

董仪的情绪镇定下来得很快,或许是早已习惯来从悲痛中放空。可那表情却仍然轻松不起来,这对年轻男女之间的话题并非咏花歌月,而是如同妄想般关乎多少人性命的危险计划。

“说起来也蛮可笑的吧,明明早就说过我与‘英雄’这个词没什么缘分,但如今却想成为守护者之流,尽管笑我就好,这本就狂妄。”

没有那种事,莎温虽想这么说却张不开嘴,视为亲人的前辈死在自己面前,长年以来支撑着自己的目标与事实截然相反,现在她眼前的男人能苦笑着说出这一切恐怕也在无人之时自己承担了无以言喻的彷徨吧。

但他的决定无疑是正确的,与之同在的沉重正是无法雄辩的佐证,董仪似乎并不知道赤坂绯夜身处森艾特的几年间到底做过些什么,莎温也未曾向他提及这片土地上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事实。

并非以人为的术式让神祇的力量降临,而是被圣枪的破坏卷入,被迫寄宿了强大力量的少年少女们,即“天生者”,即便是训练有素经验老到的魔法师也不一定能以人类之躯承载神祇的奇迹,这些被波及的少男少女们也不例外,事实上成长到莎温这个年龄的天生者并不在多数,甚至根据Eve的调查最初被卷入的孩子中有八成以上都只获得一般能力者级别的力量,但仅仅是如此,属于神祇的力量也会不断侵蚀宿主的身体与灵魂,最终让宿主完全崩溃,可唯独是森艾特这片土地有所不同,如果让她形容,似乎是身体里那无比荒蛮的力量再踏上这片土地的同时遭到了囚禁,即便只是通过映射得到的拟似人类的身体,她也能明显的感到轻松,拉威尔事件中,那具承载了她身上大部分力量的钢铁魔偶只造成了称得上些许的损失似乎也能证明这一点。

有了些许作为守护者的觉悟,但却对自己要守护的东西背后有着什么一无所知,莎温与董仪在这一点上似乎是有着些许的相似,不知该说是鲁莽、愚蠢,还是说高尚。

“您点的‘凉山居盛宴’。”

用于传菜的机器人托着个加了夸张罩子的盘子,不知何时已到了桌前,席上的二人却未察觉到半点动静,似乎是太专注于过于严肃的话题,而忘了周围的存在,机器人没有说更多的话,只是流畅的将盘子放在桌上,再揭开那夸张的罩子,一时间属于肉类和奶酪得香气绽放在这桌前。

毫无疑问,这是张披萨。虽然仍旧介怀于这奇怪的名字,但眼前的这个“盛宴”的确吸引了莎温的注意力,作为现役的阿尔比昂诸圣女之一,眼前的这偏远一隅的小餐馆拿出的招牌却乎可与劳伦斯三世的国宴菜色匹敌,除了这个分量看上去是三四个人才能吃完之外,再有让莎温感到纠结的就是……

“和在家吃的也没什么本质的区别啊……”

直到莎温搬来之前,董仪和夏兰一起住了七年,夏兰不会做饭而董仪也极少下厨,挤满在冰箱里的从来都是大量的速食食品,这样的事实难以和二人堪称美型的形容联系到一起,但这却是董仪家的事实。

“吃东西的时候想太多,东西也就不好吃了。”和刚才似是判若两人,董仪拿起了一块,看样子仍然食欲旺盛,在莎温来之前他似乎已经吃过了些什么,但这近乎异常的食量也着实让莎温汗颜。

“莫名其妙的……”

莎温嘟囔着也拿起了一块,尽管香味诱人不过她估摸着自己吃上两块就可以和今天的晚饭告别了,这并不是出于什么奇怪的坚持,而是可以确信的事实。

突如其来的机器人打破了两人之间阴霾般的氛围,这餐厅本身也识相地响起了音乐,时间是下午三点整。

“这曲子……”钢琴的音符跳动着,像是夏日林间嬉戏的雀鸟,但轻快中却又夹杂着一丝浓稠,如同海市蜃楼般虚无。

“夏末邂逅之歌(DancingwithRobin),尼洛学长十几年前作的曲子,说起来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节吧。”

董仪说着喝了口茶又抬眼看了看莎温。

“学长他……”

又该是什么感受呢?虽是形势所迫,但尼洛.麦瑟的确亲手结束了所爱之人的性命。

“我倒觉得你没必要担心那种事,那个人和我们不一样,并不是说学长冷血,而是他比任何人都爱着室长,所以他一定会完成室长的愿望,即便在愿望的尽头已经没有彼此。大概也是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室长死后几天就直接去了耶路撒冷吧,这大概也是室长想看到的……我的说法是不是有点怪?大概是我做不到那样吧……”

“不也挺好的吗,反正你和那个天才这辈子也不会有什么重合的地方,你们是不同的人。”

言语之中莎温能感觉到压在董仪身上的压力异常沉重,失去莉亚的打击对他来说无异于噩梦重演,可她也无能为力,即便能成为他的剑,替他排除障碍,过去发生的却永远无法改变。

“我倒是明白你的意思……算了,权当是你没有损我的意思吧。”

董仪长舒了一口气看着玻璃墙外的天空,似乎是的到了一丝解脱。

“啊……难得的午后就这么浪费掉了。”

莎温说着伸了个懒腰,睁着一只眼看着董仪,颇有些调戏的意思。

“是是是,因为担心我这种人,我美丽而善解人意的房客不惜牺牲自己宝贵的午后时间。”

董仪歪着头,像是在模仿奥克托一样一字一顿的说着,特别是在形容词上显得尤其生硬。

“你这人真是只有在惹人厌上独树一帜……”

伴随着得逞了的笑声,两人的对话在有一搭无一搭地继续,伴随着不知是怎么排列的曲单,两人间的时间也变得朦胧起来。

回过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只剩下最后一丝余晖,莎温倚在椅背上,夕阳撒在她金发上眉目间的倦怠和释然映在瞳孔之中,宛若天人。

桌上的杯盘除了那杯不知是谁剩下的咖啡之外早已一扫而空,对坐的两人似乎说了很多话,但回想一下却又好像没什么,总之时间确实是在些许的欢笑里不经意间流去了。

“是不是该回去了?”

莎温甩了甩头发,眼神中的困意还没有完全消退。

“都这个时间了吗……该回去了啊。”

董仪说着看了看手机,屏幕右上角的电量提示已经变成了红色。

“啊~明明什么都没做但今天真是累的莫名其妙的……”莎温打着呵欠伸着懒腰站了起来。

“露出来了。”

董仪说着吧目光撇到一边。

“什么啊?”

“你就没觉得肚子突然凉了么……”

一句话换来的是两人同时的沉默,莎温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这绝不是平常的他会说出来的话,换做平常他一定会当做没看见吧。

“诶……”莎温眯起了眼睛并没有急于把下摆拽下去,“你也会有这种表情啊,我还以为你对这些一概没有兴趣呢。”

这次一定要报一箭之仇,作为平日里被百变刁难与藐视的“回礼”。

“我说啊……”董仪叹了口气,露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这世上可没有不需要损失的觉悟就能赢的斗争哦。”

在莎温想通他在说什么前,一股凉意已经从腹部传来,那指尖并不柔软,像是坚冰却并非是要穿透莎温的身体,像是深冬的凌风,总之那不像是活人该有的手。

“唔!”

莎温叫出了声来,衣服随着不自觉抱紧自己的手一同落了下来遮住了露出的腹部。

“这不就只是性骚扰而已吗!”

“被性骚扰是我吧!我可是出于礼貌第一时间就回避了,在那之后你所做出的挑衅行为可就要你自己负责任了哦。”

“为什么你这个人能这么冷静的说出人渣发言呢……”

不知道到底是董仪没有自觉,还是说太过自觉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不仅限于刚才的那一瞬间,他面对异性的种种作为即便被发到SNS接受网络暴力的洗礼也丝毫不奇怪。

“我本来就没做错的事当然不需要什么特殊的表现方法,”董仪轻蔑似的一笑,又伸手拿起了什么,“慢走一步,这个你留着吧。”

莎温定睛一看,发现他递过来的正是和刚才消失在桌子上的票券一模一样的另一张,这大概是兑换券一类的东西,先前端上来的“盛宴”应该就属于与之相对的商品,并不是谁都能轻易卖到。

“为什么?这个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入手的东西吧。”

莎温眨了眨眼睛满脸疑惑。

“也没那么稀有,只是今天攒够了积分而已,也没什么别的理由,就是想给你而已,硬要说的话……”

董仪低下了头用手挡住了嘴,面颊上泛起了红晕。

“权当是我的感谢吧……姑……姑且就先谢谢你会过来找我吧,虽然没什么必要!”

“什么嘛,你这家伙也不怎么坦率啊。”

莎温说着,蜻蜓点水一般快速接过了票券,手在空中划出短暂而轻巧的弧线,她不知道此时的自己也涨红了脸。

“今天这东西带你找到这儿,我最喜欢的店……下次就由你带我来吧。”

董仪说着走向了店门口,莎温迟疑了两秒才跟了上去……

“你这又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说法啊。”

“没什么特别的啊,只是如果有一天我忘了的话,就拜托你了。”

莎温长舒了口气,店门口的那个人影只有轮廓被夕阳拓出,“你这个人啊……我是拿你没办法了,到时候可别说我私藏哦。”

“谢谢……”他声音小的自己都无法听清,即便如此这句话还是有说出来的必要,那是狡黠的他留下的阿里阿德涅之线。

“走吧走吧,这个时间夏姐是不是已经在家等着吃饭了呢……”

莎温说着跟上了已经迈开步子的董仪。

“你还是别盼着她今晚回来比较好,要是被兰姐你和我在外面吃了东西没想着她的话……”

话说到一半,董仪的目光已被别的东西引走。

“也对,毕竟夏姐那个脾气也……”注意到了董仪的变化,莎温的目光也随着董仪看着的方向而去,两人面前的圆桌工坊的分店,那是在魔法师和佣兵之间人尽皆知的武器服务商,主要负责定制武器和保养,这种店子会在这个地方出现没什么可奇怪的,但偏偏是眼前这家的门口孤独地摆着个空轮椅,莎温觉得似曾相识,但到底在哪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但董仪却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刚才的颓废和懒散一扫而空,可以称得上狰狞的气息从那纤细的身体里弥漫而出,左手上已经被骨甲覆盖。

他没再多说,只是小心翼翼地走向店门与那散发着恐怖气息的背影截然不同,他的动作几乎寂静,若不是正面看见恐怕没人能发现他的存在。

那个轮椅……是在校庆的时候……但莎温仍未理解董仪的表现为何如此紧张,她下意识地把手伸到胸前以防万一。

突如其来的危机气氛让刚才还被倦怠包裹的莎温有了大梦初醒的感觉,夕阳的余韵已经无法带来任何暑气,但这一时间莎温却觉得自己额头已经渗满了汗珠,大和人们称呼昼夜交替之时为逢魔之时,只是她现在还不知道两人遭遇的到底是什么。

些许的微风传来没给这单方面的焦灼带来一丝缓解,但仅仅是一秒而已,莎温便察觉到了异常,这吹来的风并非贯通街道扬长而去,它来自那店面里侧……

没等两人反应过来,更强的气流就破门而出,与之一同涌出的还有数张银白的卡片。

“啊……仪哥。”被风吹开的门扉里是那瘦弱的少女瑞秋.奥维亚,在她身旁小心搀扶着的金发紫瞳女人正是那个雨夜摆了董仪一道的温莉.里克莱汀。

瑞秋的头上戴着顶贝雷帽,但那帽子和她本人一样看上去虚弱得很,白皙的皮肤上黑眼圈十分明显,而一旁的温莉则恰恰相反,不同于有着同样发色的莎温和莉亚,即便是扎成了马尾,发型仍然如同主人一样透着股不羁的劲头,眉眼容姿是与莎温都不遑多让的倾国之容,特别是那紫色的瞳孔,似乎与那夕阳相比也不输半分闪耀,只是那双眸子一见到董仪态度就急转直下充满了敌意。

莎温心里松了口气,即便是董仪和温莉不对付,现在应该也不会闹出多大的问题了。

也正如莎温猜的,董仪在第一时间就背过了手,苍白的龙骨也一同消散,“你这女人为什么会在这!”

即便是放松了架势,董仪嘴上却没有不追究的意思,温莉.里克莱汀是TSO的人,虽然现阶段的TSO对于他们来说还算不上敌人,甚至可以说是同一阵营,但无论是杰尔特的做法还是温莉那无源的厌恶都令他感到不舒服,更别说牵扯到了瑞秋。

“仪哥,没发生什么的!是我让里克莱汀小姐陪我过来的……”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温莉的态度依旧,从那天晚上初次见面开始她就对董仪有着某种恶意,似乎是愤怒有似乎是鄙夷,这甚至让董仪怀疑她是不是什么与鬼种相性极差的种族混血。

“啧……”

董仪深知和这个女人没什么好说的,她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此,自己说的越多误会就越多。那一夜的经历告诉他消失了几个月的凯特.奥维亚其实是受雇于TSO做了几个月的机密工作,那么反过来想的话会有护卫跟着她重要的妹妹也没什么不妥,说起来瑞秋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并不只是因为她姐姐的身份,更深层的原因是因为她也有着不逊于其姐甚至不逊于对策室的王牌尼洛.麦瑟的天赋,但似乎是获得如此天赋的代价,瑞秋的身体一直很虚弱,时至今日已经发展到难以长时间自主行走的情况,这之前凯特似乎花大价钱为瑞秋从圆桌工坊定制了魔导具,据说不但是能作为武器,还能调整她的身体状况,那东西是什么样子董仪倒是从未见过,不过她今天到这儿多半和那有关。

既然解释和交流都没什么用,董仪干脆弯下腰捡起了脚边的卡片,说来奇怪那些卡片从门里飞出来的时候倒像是纸片,可也只有拿起来才会发现这些东西都由金属制造而成,的确薄如纸片,但细看之下却发现金属片上的雕刻极其精细,董仪疑惑着把手里的卡片翻转过来想看看正面是什么样子,但似乎是由于这夕阳的余晖仍有余烈,翻过来的卡片上只有白光一片,董仪又摆了摆角度才看清那卡片上似乎绘制着旋转向上直达天际的高塔,在卡片的正上方写着罗马数字ⅩⅦ。

“不用那么费事的。”

瑞秋连忙说着抬起了手,在她的手中似乎还存有一张,恍惚间董仪看到那张卡在同样的位置上写着的是罗马数字Ⅱ,画着的倒像是人们常识里的魔法师,穿着长袍带着夸张帽子的老者。

银白的卡片上散发出些许的光芒,飘落在地上的几十张卡片瞬间一同浮在了空中,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一般有序地回到了瑞秋的手里。

“这是?”

莎温隐约感到头发上落了什么异物,用手一捋发现是两张卡片,瑞秋不好意思地冲着莎温笑了笑,莎温有些疑惑,看了看手中写着罗马数字Ⅲ的卡片和另一张只画着捧着容器的女子的卡片,又伸手递给了瑞秋。

“这样就齐……”

瑞秋话说到一半就被温莉的声音打断了。

“不对,这怎么还一张……”

温莉说着伸手抓到了那种飘在自己斜上方的卡片,写着罗马数字Ⅷ的战车。

“我说这圆桌工坊到底行不行啊……怎么刚调完就出问题了。”

温莉骂骂咧咧的把最后一张卡片放在瑞秋手里,有伸手去够轮椅,动作挺快却和那不修边幅的外形不太相配,既温柔又优雅,仿佛这才是她真正的样子。

扶着瑞秋坐好了,温莉没再看身旁的两人,反倒是瑞秋一副抱歉的样子冲着两人挥了挥手。董仪与莎温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是看着温莉推着轮椅渐渐远去,时至此时董仪仍然有些一头雾水,身旁的莎温则是在叹气,似乎这座城里不得了的人越来越多,谁都难以断言明天会发生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