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姐你还是这么恶趣味……”

董仪脸上片刻的轻松又变得凝重,那应该不是因为被人偷听的愤怒,硬要说的话倒像是大难临头的无可奈何。

“没什么,我可是什么都没听见。”

夏兰轻轻一笑,倚着门框抱着肩膀。大概所有这样的情景人们都会这么说,或许理解成这是出于温柔和保护的托辞能让人好受一些也说不定。

“室长他们已经走了么?”

“莉亚她们的话确实是刚走不久,你去做笔录的时候我就会带莎温回家。”

“不是没有让我也去做笔录的必要么……”

董仪站了起来,头低着,声音也压了下来。这不是出于程序的原因,正因为如此董仪才难以接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夏兰收了收下巴,用一只手捋了捋头发,脸上的表情也不大好看“你也稍微去理解一下他怎么样,你们的关系虽然轮不到我来说些什么……”

夏兰欲言又止。

“只有这件事,我做不到啊……”

近乎是嘀咕一样,董仪走向门口,走向夏兰的身边,其间董仪用手捂住了脸,往上一扬,分开了额前的刘海,脸上的表情虽然说不上狰狞却格外的僵硬。

“我是没来得及给你把像样的衣服带来,最少……”

夏兰说着把手里的眼镜递给了董仪,董仪毫不迟疑的戴上了它。

“无所谓的……有了这个,我差不多能应付,大概……”

如同奥克托一般,完全抹消了感情的声音伴随着犹豫的语调脱口而出。

那是即便在战场上都难得一见的进退两难的样子,莎温看着董仪的背影却说不出什么,只是觉得那个背影突然变得那么陌生,即便想伸出手迈开步子追赶抓住,那个飘渺的身影也会立刻消失,像是在大雪中隐匿了踪迹的独狼。

镜片下的那双眼流露出的是从未有过的冰冷和傲慢,那是那个人自我封闭的明证。

董仪没有继续说话,身影走出屋子,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激起涟漪,渐行渐远。

“很奇怪吧,哪里会有人片刻之间判若两人,对吧?”

夏兰并没有像以往一样果断离开,一反常态的她依旧倚着门框,像是对谁倾诉一样地说着,那脸上的表情也绝说不上轻松。

“人格面具……”

莎温看着夏兰,嘀咕着那个隐约意识到的答案。

“如你所知,他绝没有看起来那么坚强,不如说正因如此他才弱小……”

并非只有董仪如此,夏兰,或许说莎温也是,被跟随着名为命运的洪流到处飘荡,纵使有着何等光辉的愿望也不得不被这洪流无情冲散。

有人把人的社会或者说是国家比作机器,如同齿轮一般互相咬合的人们却并不是齿轮。我们有着丰富感情的生物,有着选择与被选择恩惠的奇迹,但正因为如此,被时刻裹挟在社会系统中的人们会因为细小的误会产生区别,历史,文化将散落在大地上的同一种族作为无数个体永远分离。站在互相理解的旗帜下人们选择带上面具只选取合适展示的自己躲在影子里走在阳光之下。

“我们都不得不隐藏在自己制作的表面之下躲避光的照射,尽管在那阴影之下隐藏着的心脏无比渴望光的恩惠,不过更多的人都选择藏起了渺小而脆弱的自己用虚假的面容包裹着本意游走在世界的边缘,我从不觉得这是坏事,如果我们不隐藏起什么,怀揣着不同信仰与文化,背负着不同历史与观点的人们就无法站在一起,抵御那永远不会被点亮的黑夜……这么说或许是扯远了,既然有不得不成为组织一部分的人存在,也必然会有无论如何都无法成为某一部分的人存在,人们将其看作疯狂,如同在凛冬中蹒跚的人如果不学会从原始的自己身上分离出冷漠和坚强保护自己是不行的……”

“所以,才会有那副眼镜?”

“眼镜充其量只是个符号而已,不会有更多的意义,那小鬼大概是看过我收藏的书才会有这样奇怪的习惯,某个作品中的主人公因为颠沛流离的生活学会用戴上和摘下眼镜的方式切换对人的态度。虽然话说回来,那副眼镜对于他来说也只是单纯的枷锁。”

“绯王赤坂绯夜的遗孤,从出生就带有诸神刻印的王储……”

“这也是老师跟你说的么……且不说学派喜欢说的诸神的可能性,鬼种与人类的孩子,小鬼本身就拥有着超规格的混血心脏,愣要比较的话大概也只有你的拟神炉心和亚龙种的心脏可以比较,只要有那个意思就能放出超乎认知级别的魔力,将城市吹作灰烬也不过是弹指之间。正是为了抑制这件事的发生,或者说学派和UW本身也对小鬼有所打算,那副眼镜本身就是为了抑制小鬼身上不断溢出的庞大魔力,不过对于他本人来说感觉应该相当不好,难以言表就是了。”

“所幸那小鬼已经学乖了不少,不如说如果赤坂老师知道的话一定会高兴的吧……尽管明知道那枷锁对于他来说是莫大的讽刺他还是选择接受,学着普通人的样子活在没有任何异常的世界,或许这样下去对他来说也是种幸福……不过那本来就是……”

“不可能的。”

面对着全身都散发着失落与无奈的夏兰,莎温显得极为冷静。

“没错,即便如此他也一定会被某种连察觉都不可能的奇妙力量引上那条路,这并不是你我能影响的结果,说起来还真是……不过啊,比起命运啊,夙愿啊这些莫名沉重却没什么意义的词,那家伙现在不得不面对的是另一件事,那可是正常的人活在这世上必须面对的事。”

夏兰耸了耸肩似乎早已看清董仪这一去的结果,虽然不像她的风格,但替董仪遗憾的心情却是真实的。

“家庭……”

莎温低下了头,脑中能与这个词匹配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就连轮廓也不曾剩下,恍如隔世一般遥远而虚无。

“是啊,那是对于你和我这样的人几乎不会产生一点关联的烦恼,该说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么?小鬼现在面临的问题并不是在基里斯教的要塞舰上大闹了一通还沉了教宗的船,挡在他面前的可是过去曾被红叶鬼所迷恋的人类,他的生父。从那天开始他在自责的同时对于那个男人的怨恨也与日俱增,即便是父子,那两个人也是绝对无法互相理解的存在。”

“夏姐,你并不是因为担心他才和我说这些的吧。”

莎温.里克特如同宝石一样湛蓝的瞳孔直视这夏兰,那是隐藏在柔弱且美丽的外表之下的执着,这与董仪针锋相对的刻薄截然相反却又无限接近。

“小鬼为什么那么亲近你我也不是完全不明白了,的确,如果说有人能成为他的鞘,看来也只有你有这个可能了,霍华德家的姐妹应该也想到这件事了。”

“我可不是什么殉道者哦。”莎温笑着说,出乎意料的平静,不如说按照莎温的性格立即变得歇斯底里也不奇怪,夏兰眼前的这个女孩子有着远超过外表的镇定,这是夏兰自己也深知的被无数绝望所淬炼出的令人心如刀割的成熟。

“如你所见,使驭着魔剑术的他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变成名副其实的鬼神,隐藏在红叶狩传说中的另一个故事恐怕你也知道,虽然只是学派的推测,倘若终有一日他变成了那个样子,就算是修罗神佛的境界,想要颠覆恐怕也不只是空想吧……即便他以复仇为夙愿,我还是觉得赤坂老师所留下的力量还能成为更加坚强而温柔的东西,或许是现在处境不同了心态也变了,我还真是变啰嗦了。这么说很不负责任,可我隐约觉得你有着某种特质可以改变他,得见你把堕入饿鬼道的他拉了回来我才能这么说,是你的话也许可以让他完全变成除了斩杀不再具有其余任何意义的魔剑之前阻止他。背负着魔女与圣女截然不同之名的你会愿意成为他的鞘,消却诸神施以的戾气吗?”

“我不知道……”莎温顿了顿说道“那些事我不清楚,我只是想这么做而已,我说不清楚这种感情,说服着自己的同时却又忍不住向那个人伸出手,或许这就是我所认同的正确吧,不,我并不知道这么做是不是对的,只是呆在他身边我才能多少感觉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并非为其而生,这种感情太过难以名状,在能理解这种无法解释的心情之前我会一直跟着他,即便是背叛者的尽头,为了得出答案我也会跟在他身边吧……”

“这样啊……”充满了少女特有的浪漫与憧憬的答案并不能让夏兰释然,被无名之神凭依的少女莎温.里克特如果能成为董仪的同伴势必距离完成复仇近了一大步,即便如此两人的旅途却并不像是自己选择的,只是跟随着命运飘荡……但如果两人的愿望得以聚集……

“他没有选错人,真是个只有运气没得说的小鬼……”

夏兰点了点头,嘴角挂着一丝不大轻松的笑容背过身去,看来这次是真要走了。

这条路的尽头也许没有希望,但人们总是相信着愿望,人们的希望互相依靠继而产生奇迹,这大概是所有人在内心的深处都信仰而且期盼着的结局……不过啊,即便有着相同的心意,像是这世上经常发生的遗憾一样,触手可得对方真心的人擦肩而过,涌动的心意成为单纯的误会,如此,又会诞生什么结局呢?即便如此或许人们还是会选择继续相信吧。

——《烟暮的放逐者》Cana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