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他们跨过一条小河,进入了一片幽深的墓园。墓园里凌乱地散布着古旧破损的墓碑,到处都是杂草,墓园的石头围墙也残破不堪;有的坟墓被挖开了,不知道是盗墓者还是食尸鬼所为——显然这片墓园早已被荒弃已久。
巴尔特觉得这里可以藏身,于是他们今夜在这里扎营。
在篝火跃动的火光中,他们烤了些豆子和玉米作为晚餐,加尔煮了壶热水,泡上了一壶茶。远方,延绵的森林仍在燃烧,将黑夜点亮。
“这可是来自魔法之森的茶叶——奢侈品。我很乐意同你们分享。如果你们不喜欢喝茶,我还有一瓶卡尔苏曼的罗伯斯庄园葡萄酒。我没想过要拿出来……但现在不同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们都应该美滋滋地上路。”
等茶水到达最佳火候,加尔把茶壶高举过头顶,环顾四周。
“现在,谁想要喝茶?”
“给我来点你那瓶酒,加尔。”巴尔特说。
“很好,巴尔特。正所谓醉生梦死——我们把自己喝个烂醉,一定能在一片安静祥和中迎来死亡……可惜我没带那瓶葡萄酒,如果我们有幸能回到老巢,我保证拿出来和你分享。看在这份上,从现在开始,我爱怎么创作诗歌你都不该打扰我!黄泉路上,你也得罩着我点!”
“你干嘛说这么多不吉利的话?”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陶蝶突然忍不住插嘴,“树妖游击队把你吓得尿裤子了吗?”
“树妖游击队是什么?她们不是普通的劫匪吗?”海洛伊好奇地发问。
“她们和劫匪差不多……只是历史更久远,大概成立于一千年前。她们从森林里出击,专门挑人类商人下手。受苦受难的商人们为此组建了玫瑰商会,一个不属于任何国家的利益同盟。我们共同经营生意,一起购买武装,出重金培训属于自己的战斗力——陶蝶和巴尔特就是玫瑰帮的战士,而我只是个商人。”
加尔解释道,
“玫瑰帮和树妖游击队夙愿已久,但今天的事故非同小可,我们可得躲一阵了。”
“胆小鬼。亏你还是玫瑰帮的人。”陶蝶撇了撇嘴。
“你不明白吗?我们烧了树妖的森林!那不是一两只树妖,而是整片森林!”加尔夸张地挥舞着双臂,把壶里的茶水洒了一地,“树妖们世世代代在森林里繁衍生息,没人敢在她们的林子里点火。她们肯定会回来复仇的!”
“那就让她们来好了。”陶蝶哼了一声,“玫瑰帮和树妖游击队争夺这片商道也不是一两天了。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类,要是树妖胆敢上门算账,我一定会叫她们好看。”
“嘘!陶蝶!这话可不能乱说,太不吉利了!”加尔大惊失色,“要知道,一千年前,一个神圣日轮的小公国国王和你一样——不把树妖放在眼里,他在林子里点了把火,说是要让密林变成沃土,供子民们耕作;他还扬言说如果树妖们敢来寻仇,就叫她们好看。不久后他的军队真的和树妖打起来了!树妖游击队就是那时候成立的!”
“后来呢?”海洛伊听着故事,显露出一副好奇的神色。
“后来,后来他的脑袋叫树妖给砍下来啦,身子被分成八块抛在荒野里喂鸟。人类和树妖开始相互屠杀,不分男女老少,更不管是平民还是军人。国王虽死,但他的儿子帮他兑现了诺言——森林真的变成了田野,只是人类付出了树妖十倍的代价。嗯,就在木槌镇。木槌镇就是在树妖和人类的尸体上建立起来的。正当人类军队准备更进一步的时候,树妖搞出了魔法之森,战争就结束了。”
“不,加尔,你搞错了——战争并没有结束。”巴尔特说,“交战双方从未签署过任何和平协议,甚至是停战协定。公国和树妖仍旧处于战争状态,双方只是不打了……起码在正面不打了。但树妖游击队还在猎杀人类,所以才有我们玫瑰帮。”
“一千年了,战争还没有结束吗?”海洛伊问。
“树妖们很擅长记仇,她们会把未能清偿的仇恨刻在树上,时间越久,仇恨就越根深蒂固。”
巴尔特看着篝火跃动的火光,淡淡地说。
“会记仇的可不止是树妖,”陶蝶突然摆弄起自己的箭矢,她看着箭头上锐利的倒刺,咬牙切齿地说,“我也会。”
木柴在燃烧中发出爆裂的脆响,玫瑰三人陷入了的沉默。
“也许我们该换个话题。在死里逃生后,我们终于有机会认识一下新朋友,同时也是我们的英雄——海洛伊。不计较这把火,终究是海洛伊把我们从树妖的魔爪中拯救了出来。姑娘,我必须向你道谢,我敬佩你的神通广大,也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加尔向海洛伊致意,然后拿起了自己的鲁特琴。
“引用某位著名的精灵诗人的歌谣——最值得涌泉已报的当属救命之恩,奈何身无长物只能短歌几句以求不负贵人。可亲可敬的美人儿,和你交谈时,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折服于你的魅力。能不能和我们讲讲你的故事,让我们相互了解,我也好为你谱歌一手。”
“加尔,管好你的油嘴滑舌!”陶蝶挪了挪自己的身子,让自己贴近海洛伊。她挽过后者的手臂,在海洛伊耳边轻声说:“海洛伊,别理他,他和每个女人都这么说。”
“嗯,我叫海洛伊。我来自……我来自埃辛尼亚。”海洛伊低着头,努力设计着自己的措辞,“埃辛尼亚的诺维克。”
“诺维克是个好地方,我去过。名副其实的不落之城,壮丽繁华,就是有点冷。”加尔抚着琴,“钢铁之都,群山之巅,英雄故里。她走过延绵的雪原,穿过缥缈的风雪,寒风凛冽,她只身踏上漫长的北方之路。”
“我有朋友的!我不是一个人。”
“同伴们被英雄吸引,紧跟英雄的脚步;他们于风霜中锻造灵魂,于冰雪中磨砺意志。北方之路何其漫长,英雄恰如明灯,引领着他们前路的方向。”
“加尔,你讨好女孩子的方式真恶心。”陶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
“我,我……”加尔哑然失声,甚至忘记了弹琴。
“我们要去木槌镇,但是半路上在森林里失散了……”
“在森林里失散?你们被树妖袭击了吗?”陶蝶问。
“树,树妖?对。就是树妖。”
“你的朋友如果被树妖抓住……恐怕凶多吉少。”巴尔特说,“树妖对人类从不手软,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一死了之。但愿他平安无事。”
“嗯,愿他平安。”海洛伊沉默了一会儿,“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我想听听你们的故事。”
“如你所见,我是个商人。”加尔拨动着琴弦,琴弦间流出了浪漫的音符。
“我还以为你是个吟游诗人。”海洛伊说。
“我确实梦想着当一个吟游诗人,但凭我的才能可混不了饭吃。于是我先跟着玫瑰帮做点小生意,等有朝一日攒够了钱,我要去神圣日轮的牛津大学学习文学。在玫瑰帮手下当差很危险,随时会被树妖盯上,但来钱很快,而且没什么技术含量!”
“我还以为你的梦想是睡遍天下美女呢。”陶蝶发出了一声轻笑。
“天哪,陶蝶!你都不知道你会读心术!我一直把这个梦想埋藏在心底,没想到被你发现了。”
陶蝶白了加尔一眼,然后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世:“我出生在木槌镇,父母都是商人,在木槌镇卖点手工艺品。他们供我在学校学医,我本来想当个医生,或者药剂师什么的,直到父母两年前外出时死在树妖游击队的箭下。”
“你父母也是玫瑰帮的商人吗?”海洛伊问道。
“不,他们只是普通人,和树妖没什么恩怨。”陶蝶摸着自己的眼罩上的玫瑰,脸色一沉,“我不明白树妖为什么盯上他们,但我也无须明白。我加入了玫瑰帮,不但有机会杀树妖,而且还有钱拿——再好不过了。”
“你父母是木槌镇的居民,”巴尔特语气平淡,“对树妖游击队而言,木槌镇的人类都该死,所以他们被树妖盯上了,就这么简单。”
“那树妖也都该死,就这么简单。”陶蝶咬牙切齿起来,“她们拿走了我父母的命,又在一年前弄瞎了我一只眼睛。我也会从树妖身上讨回来的。”
“天哪,陶蝶……”海洛伊担忧地看着眼前的姑娘,她不禁又想起了尸川骸。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别劝阻我。玫瑰帮与树妖的仇恨延绵了数百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放下的,而且我也不乐意放下。”
“好吧,但这很危险。希望你能平安无事。”
“玫瑰帮的事业确实很危险,少有平安无事的人,但我不在乎。”陶蝶毅然决然地说,“贪生怕死可不是美德,如果我不幸战死,那我便会永垂不朽,我的事迹将被他人传颂。”
“巴尔特,那你呢?你为什么加入玫瑰帮?”海洛伊望向沉默寡言的男子,后者怀抱着大剑,平静地看着篝火,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
“六年前,我和儿子闹了点不愉快,导致他……他离家出走了。”巴尔特缓缓地说,“我当时正在气头上,没立刻去找他,后来才知道他跑到魔法之森里去了。”
“难道他被树妖……”
“我不知道。”巴尔特摇了摇头,“我在森林里找了他两个月,一点线索都有。我本想一直找下去,但每次都绕着绕着就不知不觉中原路返回。”
“魔法之森就是这么玄乎。”加尔一边喝茶一边说,“进去的人,要么再也回不来,要么根本就无法深入,每次都会回到起点。”
“所以我加入了玫瑰帮。玫瑰帮有不少树妖的消息,也许有一天,也会有我儿子的消息——是死是活都好。”
巴尔特再次陷入了沉默。
“也许今天我们聊够了,很多事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海洛伊,陶蝶,巴尔特,我为你们的遭遇感到遗憾。顺便说一下,以上排名不分先后。”加尔把琴收起来,打了个哈欠,“女士们先生们,我有些困了,祝各位晚安,祝我们能活着回到木槌镇。”
“晚安。”巴尔特抱着剑,在一块毯子上转身睡去。
“海洛伊……”
海洛伊正打算道晚安,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被陶蝶拉着。陶蝶低着头咬着嘴唇,眼眶熬得通红——这一切都被海洛伊看在眼里。
“怎么了?”
“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少女从陶蝶的声音中听到了些许软弱的哭腔,她无言地点了点头。
“谢谢,海洛伊,谢谢……”陶蝶一下子扑到海洛伊怀中将后者抱紧,海洛伊的心头也跟着一紧,“要不是你,我差点就死在树妖箭下了……谢谢你。”
“你也救了我……我欠你的。”
海洛伊顺势抱住陶蝶,从陶蝶有些颤抖的身子里,海洛伊立刻就明白了:陶蝶并不像她表现地那般无所畏惧。贪生怕死不是美德,但对大部分人而言,仍然是无法摆脱的本能。
一夜无话。
……
…
清晨,天还未全亮,海洛伊就已经醒了。她小心翼翼地起身,没发出一丝声音,尽力不把身边的陶蝶弄醒。
她发现加尔已经醒了,不由得有些惊讶。尸川骸培养了她早起的习惯,她以为自己会第一个醒来,想不到还是后人一步。加尔并没有注意到苏醒的少女,他正走向马车,似乎是要整理红毯下的货箱。
海洛伊正打算打招呼,随后飞快地闭上了嘴巴——她看见加尔掀开了红毯,看见了被红毯隐藏起来的东西的真面目。
那并非是一个货箱,而是一个大铁笼子。铁笼子里关押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矮人。那矮人长着一脸大胡子,四肢粗壮,衣着破烂,手脚都被上了镣铐。他看起来气息微弱,性命危在旦夕。
“喝吧,矮垛子。”加尔递上一个水壶。
矮人看了加尔一眼,然后一把将水壶夺过,咕咚咕咚将水壶喝干,再把水壶扔了回去。
“总有一天,我会要你不得好死,人类。”
“我也许会不得好死,但肯定活的比你久,可怜的东西。再过几天,你就不归我管了——希望你能卖个好价钱,矮东西。”
“加尔,你在干什么?!这就是你的小生意?!”海洛伊从加尔身后突然出现,吓了加尔一跳,她大声质问着,“贩卖人口!你靠这个赚钱!我从没想到……”
“这不是加尔的生意。”身后传来了巴尔特的声音,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语气平淡,“这是玫瑰帮的生意,加尔只是在给他们跑腿。”
“我不管这是谁的生意!原来你们都知道这一切?还帮他们卖人口?!我还以为玫瑰帮是什么正义组织!原来是下三滥的黑道!”
海洛伊咬着嘴唇,愤怒起来;她捏紧拳头,魔法之风不自觉地在体内流转,拳上窜出一丝火苗;她看向熟睡的陶蝶,越来越无法忍受这个事实,火苗也越烧越旺。
“难道陶蝶也……”
“喔噢,冷静,小姑娘。”加尔飞快地解释道,“这个矮冬瓜,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假装成老实本分的商人在木槌镇经商,背地里一直在给树妖游击队提供消息。他可害死过不少无辜的人类,对这种人,怎么处置都不为过。我们好不容易把他抓了回来,都是在为死去的同胞们报仇!”
“哈哈!你听这人类放屁。”矮人捂着肚子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我根本不认识什么树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商人。但玫瑰帮可不一样,任何一个非人类种族都知道:玫瑰帮是专门对非人种族下手的匪帮!你瞧,连这辆马车都是他们从我手里抢来的呢!”
“他说的可是真的?”
“胡说八道!这马车明明是我们商会的!”加尔涨红了脸,声音拉高了十倍不止,“这矮人就是树妖的细作!他收了树妖的钱来危害人类!海洛伊你记得不?树妖要我们把货交出来,就是为了救她们的同伴!否则她们干嘛要救一个矮人?”
“别被骗了,小姑娘,树妖游击队是出了名的行侠仗义。”矮人说。
“别信这狡猾矮人的鬼话!”加尔连忙把红毯盖了回去,似乎这样就能抹掉矮人的存在,“海洛伊,你愿意相信有过命交情的人类同胞,还是想相信一个素不相识的非人类异种?”
“我……”
少女陷入困境,一时不知所措。
“海洛伊,加尔说的都是真的!”陶蝶突然从背后将海洛伊一把抱住,“求你了,相信我们……我不想离开你,我们一起去木槌镇,好吗?到时候一切都会揭晓,真的!”
“一切都会揭晓?”
“对。一切都会揭晓。”
她听着陶蝶的哀求,终究还是动摇了。在三人的目光中,她犹犹豫豫地选择了妥协。
“我相信你们……但愿我没有选错。”
“不,当然不会,我保证。”加尔看着海洛伊拳上的火苗熄灭,松了口气,“在木槌镇,我们会用事实告诉你,这矮人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