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伦娜·寻路者坐在马车里,聆听着阵阵马蹄声,把目光投放到窗外。窗外吹来舒适的微风,轻轻撩拨起她的银发;辽阔的地平线因马车的前行而缓缓起落,更远处的河流在阳光下变成一束光芒璀璨的绸缎。
距离木槌镇只剩下不到十天的路,一路都平安无事,但她心中越发困惑起来——太和平了,启示录早就知道了她的动向,怎么可能会不对她发动伏击?
要么,是启示录的触须尚未有伸到神圣日轮境内。
要么就是有人暗中出手制止了这一切。
又或许,比起自己的性命,启示录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
无论是哪种情况,她都觉得匪夷所思。
她坐在马车上,静静地把目光投放到窗外,直到窗外浮动的旷野渐渐静止。
马车停下了,她听见埃森·佐伊和其他精灵的说话声。
“威廉,查尔斯,阿凤……麻烦你们三个上去看看情况,小心点。”
“怎么回事?为什么停下了?”
华伦娜从马车里钻了出来,佐伊坐在车夫的位置上,正对着另外三个精灵发号施令。她立刻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前方远处,道路的正中央趴着一个人,那人穿着宽大的黑袍将自己全部遮住,看不清外貌、体型,甚至不知他是人类还是什么别的物种,更不知是死是活。
被点到的三个精灵彼此交换了下视线,他们背着长枪,缓缓上前接近。
“他可能只需要帮助。如果他死了,就把他拖到路边。”佐伊在后头说。
最前面的精灵蹲下来,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摇一摇黑袍人的身子。他指尖即将触及的那一瞬,惊变骤然发生。
黑袍人腾地一跃而起,露出了缠满绷带双手。他双手各握一把匕首,阳光下,两道耀眼的锋芒相互交错,飞快地割出一弯致命的圆弧;一抹鲜红的血色当即喷涌而出,喷出一道弥漫的血雾,将黑袍人的正面全然染得猩红。
“什……”
第一个精灵捂着脖子倒下,一左一右的两个伙伴都没来得及拔出武器,就觉得胸口撕心裂肺地一疼,发现自己的胸前被插上了匕首。
黑袍人用力一捅,顺势将左右两个精灵捅翻在地;脚后跟用力一蹬,他如一枚炮弹弹射而出,刀锋直指马车上的华伦娜。
“有敌人,拿下!”佐伊大呼小叫着拉开了弓,瞄准疾奔而来的黑袍人。不用他下令,精灵们已经用长矛和弓箭组合成刺猬般的阵型严阵以待。
“放箭!”
一声令下,箭矢夺弦而出,密集地射向黑袍人。却见黑袍人一跃而起,竟跃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所有箭矢全都扑了空。
更令人惊奇的是,黑袍人并未立刻落下,而是悬浮在空中,如同长了双肉眼无法观测到的翅膀。
佐伊马上就意识到了:这是天空系法术——飞行术。飞行术是相当困难的魔法,意味着前来袭击的人实力不俗。
“大家小心,他会魔法!”
佐伊大声提醒同伴,黑袍人却并未施展法术。他瞄准了精灵队伍的中央,狠狠地从天而降,化作一颗呼啸的流星砸向地面,轰地一声将地面砸出一个龟裂的巨坑。
一时之间,飞沙走石,烟尘弥漫。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封印在寸步之间,无法得知周围发生了什么。
“呃——”
“啊!!”
烟尘中,只听见细碎密集的脚步声,同伴接二连三的惨叫,以及尸体倒下的声音。黑袍人化作无形的旋风游走于精灵之间,干净利落地收割着生命。佐伊虽有好几次出生入死的经验,却也不由得地慌了神。
“大家冷静,背靠背!莫要乱了阵脚!”
他默念咒语,想要用魔法撑起一面护盾,胸口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像是被人打了一拳,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是……咳咳咳!阻魔金!小……心!咳咳咳……”
黑袍人扬下了阻魔金粉末,混杂在灰尘中,佐伊一时间没能辨认出来,反受其害。
寒光极快地逼近,他本能地感受到一股杀气袭来,拔出埋藏在腰间的匕首想要格挡,却还是慢了一步。只觉得脑门噼里啪啦地一疼。佐伊昏了过去,意识陷入了黑暗。
烟尘散去,血溅满地。现场已看不到任何一个站着的精灵,除了华伦娜。
华伦娜并未老老实实地在烟尘中坐以待毙,她早就逃出了烟尘的范围,也不知是凭着侥幸,还是黑袍人有意放她到最后。
她更倾向于后者,认为黑袍人想要不受干扰地和她一对一单挑。
黑袍人独立于遍野横尸之间,浑身浴血,鲜血浓稠地从刀尖滴落。他目光四处搜索,终于发现了远处的华伦娜。他抹干净匕首上的血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冲过去,雷鸣般瞬息而至,匕首狠狠刺入华伦娜的胸口。
刀尖上并未传来洞穿肉体的触感,精灵的样子在阳光下开始扭曲,泛起层层波纹,然后消散不见。
镜像术。
华伦娜飞快念完咒语的最后一个音符,一道凛冽的风刃嗖地一下朝黑袍人的背心飞去。
风刃瞬息将至,已躲闪不及。却见黑袍人不慌不忙地转过身,竟蓄起一拳,迎面向风刃砸去。风刃在顷刻间被击碎,形成汹涌的气浪压向四方。
华伦娜心中一惊,又是数道风刃发射而出。风刃卷过草地,从三个方向交错着咬向黑袍人。黑袍人舞起匕首,乒乒乓乓间将风刃尽数击落。
顷刻间,黑袍人奔袭而至,华伦娜终于看清了袭击者的面貌:他身材修长,脸上带着一枚金色的面具,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猎物即将得手,他嘴角咧出一丝得逞的微笑。
下一刻,匕首尖锐地戳进华伦娜的胸膛。黑袍人狠狠搅动了一番,然后再猩红地抽了出来,在阳光下挑起一道干净利落的红线。鲜血喷涌而出,他连连后退几步,冷眼看着受了致命伤的精灵。
精灵捂着胸口,终于无力地倒下了;如泉涌的鲜红将草地的芬芳染上浓郁的血腥味;她身子、四肢都在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像是生命在一寸寸消逝;她脸上还残留着着生前惊世骇俗的美貌,却逐渐凋零得苍白,白得如同她瀑布般秀美的银发……
黑袍人如此期待着,但事实却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发展。只见精灵捂着胸口站立在原地,胸前闪烁起纷繁的乳白色光芒。光芒下,骇人的伤口飞快地愈合,最后修复得完好如初,就像从来没匕首洞穿过那样。
见此奇景,黑袍人像是泄了气,他收起匕首缓缓说道:“我果然杀不了你……看来你是死过好几次了。”
黑袍人一开口,暴露了本音,精灵立刻就明白了来者的身份,嘴角不由得扬起一寸苦笑:“准确而言只死过一次。不过这种程度的伤已经多到数不清了。”
“你的存在是个错误。”黑袍人沉默了一会儿,“死人有该去的地方,不应该回到现世。这是对自然伦理的亵渎。”
“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应该?这是依据什么标准判断的?”
“依据我的良心判断——我知道你的目的,你不惜死而复生也要达到的终点,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认同。”
“哦?”精灵尖立的耳朵轻轻跳动了一下,“我的目的?你怎么会知道?”
风刮过,卷起草地上弥漫的血气,撩拨起黑袍人的衣角。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我怎么会知道?我在黑暗回廊的尽头看见了一切——一切真实、一切虚假、一切阴谋诡计、一切图谋算计……总之,我看见了全部真相,包括凡人们可悲的命运,以及你误入歧途的想法,当然,也包括你过去对我的种种欺瞒,”黑袍人叹了口气,脱下兜帽,摘下了金色面具,露出了她被打碎的褐色短发,脸上雕刻着不输给男性的刚强,“死神让我知道了一切。我和死神签订了契约,从死亡手里回来了,就是为了能阻止你这种人。回头吧,华伦娜,现在回头还不晚。你有你应当去的归宿。”
她沉默了,等候着精灵的答复。
……
“抱歉,尸川戮,我拒绝。”华伦娜道出了对方的名字,“我很心痛,分离了这么多年以后,竟然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我也很遗憾,华伦娜……虽然我更习惯称呼你为华洛。我还记得你说的话——人们不带面具就能隐瞒他们包藏的祸心,可惜我在死后才深刻地理解了这个道理。”
“但现在你回来了……其实,我甚至都不知道你已经死了!这很好。我不在乎你死过几次。总之,好久不见,腐川戮。”
“好久不见,华洛。”
精灵注视着尸川戮,十几年前,她和这个人类,还有尸川骸,组成家庭相依为命的时光突然浮现在眼前,历历在目。在那段时间里,她不能自已地对尸川戮产生了好感,但她又告诉自己,这一番好感是建立在一系列欺瞒的基础之上,终究不能长久。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让自己沉醉于其中,直到被命运召唤,不得不撒手一走了之。
精灵的寿命何其漫长,何必过于计较一个只有几十年寿命的人类?
她无数次强迫自己接受这种观点,几乎成了确信。但当尸川戮再一次站立在她眼前时,她还是不能自已地失落起来,如同坠入过去那埃辛尼亚的铁雪冰河。往日不再,现在的自己,在尸川戮眼中不过是个面目可憎的陌路人。
精灵并未过于沉溺在往日的回忆里。
“尸川戮,你搞错了一点。我并非不惜死而复活也要达成目的,我只是被选中了,继续履行我在尘世间的职责。”
“这不是重点,华伦娜。我之所以回来,就是为了阻止你这样的人。”
“这么说,你是和启示录联手了?”精灵眯起了眼,“而且……死神?真的有这号神祇么……所有典籍里都没提到过,死神只存在于传说中才对。”
“你可以尽情怀疑死神的存在,但与我无关。”尸川戮淡淡地说,“至于启示录?他们不过是一群吸食力量的狂热疯子,力量就像是他们的水和空气。这种狂热会让他们招致灭亡——由我来给他们灭亡。除了阻止你,向启示录复仇也是我回归的目的。”
“哦?”精灵的精灵眼睛一亮,“那么,我们就有共同的敌人了。实际上,阻止启示录正是我的使命。我们应该和平相处一段时间,等我完成了使命,自然会回到我该去的地方。”
“抱歉……我不信任你,但我愿意和你合作一段时间,毕竟我也杀不了你,总不能把你捆起来拎着走。”尸川骸停顿了一下,“但是,华伦娜,这并不意味着我对你毫无办法。如果你一意孤行,那就请做好相应的觉悟,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那,祝我们合作愉快。”
精灵友善地伸出手,尸川戮并未理睬,而是戴上兜帽和面具,转身走向华伦娜的马车。
“现在就上路吧,去木槌镇。我女儿有危险。”
“对了,尸川戮!”精灵三两步跟上,边走边拉着尸川戮的衣角,“你有必要把我的人全都杀光吗?他们都是无辜人,和我的使命没什么关联!”
“你搞错了,实际上,我留了个活口。”尸川骸出伸手,从满地尸体和血泊中一把拎起了昏迷不醒的埃森·佐伊,“我之前特意把这个精灵留下,本想着让他作为车夫,送我去木槌镇——无论是走路还是飞行都太累了。而现在,我俩可以一起去木槌镇。”
“等等,这不妥。”精灵皱起眉头,“等他醒过来,看到我们站在一起若无其事地交谈,简直就像,就像……”
“就像我们合谋策划了这一场惨剧?”
“差不多就是这意思。他肯定会有想法,到时他决定扮演什么角色,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
“那你说怎么办?”尸川戮眉毛一扬。
“很简单,好办。”
精灵拔出埋藏在尸川戮腰间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捅向佐伊的胸口,转了三转,鲜血殷红地涌出。
她把匕首交还到尸川骸手里。
“他在几分钟前就该被你杀了,这还不简单吗?放心,马车我来开,你要是累了,歇着就好。”
马车卷着尘土,沉默着驶向木槌镇,留下一地七零八落尸体在风中腐化、化作凄惨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