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兄,池兄!服务员,快来啊——”

见老友连连口吐黑血,还趴在桌上咳嗽不止,埃森·佐伊大惊失色,大呼小叫着让服务员帮忙把池寒松扶出去。

“别惊慌,佐伊,我没事。”池寒松瞧见哈伯走远,又挺起身子,不紧不慢地掏出手帕擦掉了脸上还有衣服上的血迹,“服务员,有劳你了,帮我换个新的杯子。谢谢。”

他掏出几枚金币,金币落入服务员的口袋里叮当作响,自己脸上挂起一幅快活的笑容。

“池兄,这是……”

转眼之间,池寒松就从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变回了往日神采奕奕的模样,让佐伊倍感惊奇。

虽然佐伊年已经过半千,但还是摸不透眼前这个岁数比自己小了两倍不止的男人。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有时候他很羡慕池寒松。

学会了魔法后,他不但拥有了和精灵比肩的漫长寿命,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变幻自己的相貌。池寒松很喜欢把外表维持在中年模样——既活泼又不失威严。

而自己呢?五百余岁了,外貌却还像是个初入社会的雏鸟——这常常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困扰。

“呵——这是障眼法。”池寒松用新杯子重新给自己倒满了酒,咕咚咕咚喝了个痛快,“哈伯向来心高气傲,除非受人之托否则不屑与弱者交手,示之以弱可免去不少麻烦。”

“障眼法?你……没中毒?”

“毒?他那点伎俩去教会找大夫就没事了。至于障眼法,不过是魔法、戏法混合的小把戏,我刚成为佣兵时学会的生存技巧……”他边说边给自己倒酒,“嗯?没酒了?服务员,再来一罐蜜酒!”

佐伊初来乍到,没听说埃辛尼亚有人能治卡尔苏曼的猛毒,更没有听说过这样的障眼法,男人的说辞让精灵半信半疑。

他瞧了瞧对方生龙活虎的样子——实在不像是装的,便只能感慨自己虽活了五个世纪但还有太多东西要学。

“既然你看上去安然无恙,那……”佐伊掏出了随身携带的铅笔和记事本,“我可以要求你给付约定的佣金了吧?”

得到男人的点头许可后,精灵两眼放光——虽然已经五百多岁了,但他兴奋的时候还像个孩子一样。

他翻开记事本,上面的内容密密麻麻,全都关于池寒松鲜为人知的过去——也是他下一本小说创作的素材。

“那么,池寒松,请问:除了池寒松这个名字以外,你还有哪些名字?”

精灵的提问并没有出乎男人的意料,但这个问题对他而言依然棘手——自打当上佣兵以来,用过的名字早就多得数不清了,甚至忘了父母给自己的究竟是哪一个。

他给自己又灌下一口蜜酒——体温攀升,不知不觉有些热了。男人脱下外衣,让汗水随着思绪发散。

我原本姓什么?池?好像不对……

脑海中的名字如繁星闪烁——过去的朋友、死在自己刀下的亡魂,还有些是自己用过又舍弃的,它们中有不少已过于陌生,濒临遗忘。

他思前想后,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我的名字有很多……大部分都无足轻重,包括现在的池寒松。”他片刻沉默,表情耐人寻味,“时至今日,值得我挂在嘴边的名字已经不多了。在这些名字中,唯一刻骨铭心让我无法抛下的是——尸川松。”

“尸川?”

精灵愣住了,甚至忘了动笔。

“是的,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尸川。在尸川之前,有个男人叫无名野鬼。”

池寒松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思绪拉向二十年前的过去。

……

——————

二十年前,世界上还没有池寒松,佣兵界最强的人也不是哈伯——那时哈伯才二十余岁,初出茅庐,论资历远远排不上号。

二十年前,立足于佣兵顶点那个男人,自称无名。叫无名的人很多,但被称为无名野鬼的,只有他一个。

无名野鬼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当了五十年的佣兵——这五十年中,他从无败绩,登上了佣兵界的顶峰。

关于无名野鬼的过去,有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

人们说他出生在卡尔苏曼一位家境没落的贵族家庭。

当他出生的那一刻,他的人生就已经结束了:他在哪里上学、在学校和哪个女生恋爱,毕业后和哪个贵族小姐结婚,多少岁时生下第一个孩子……直到他墓碑上的铭文,他下葬时陪葬的器具、棺材的大小、纹饰都早已被家人注定。

他自己不过是家里的工具——一个不配称之为人,没有自由意志的提线木偶。长辈们勾一勾手指,他便翘一翘嘴角,扮出一个让人们满意的笑脸。

出生入死,皆有定数。

生死有命,奈何命运无常。

卡尔苏曼孤注一掷在西部平原发起了大殖民运动,可殖民运动却迎来了灾难性的失败,葬送了整个贵族阶层几代人的利益。

计划破碎,家族在卡尔苏曼彻底凋零,他自己也成了无名野鬼,最后走上了佣兵之路。

对于这种传闻,无名向来一笑置之,从不去否定或肯定。

过往本就没有值得留念东西,漫长的寿命更使记忆逐渐成了累赘。他曾执着追求的一切早已化作尘土,灰飞烟灭。

亲人、朋友……一个接一个从身边消失,一个接一个带走了他存在的意义。

直到最后,他失去了方向,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

他漫无目的地在大陆上游荡了五十年,从最北端的矮人群山,再到最南方的火焰之地。

他看过许许多多风景,见识了很多人和事,但一直没找到自己的位置,一个能让自己停下脚步的地方。

他只是一直走,一刻不停地走,走过了半个世纪的迷茫,却无心插柳般地打响了佣兵的名气。

他渴望在漫长的旅途中给自己找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至于佣兵,谋生的手段而已。

他失败了。

还不到两百岁——在男巫中,正是春风得意的年纪,但他的心灵却衰败得像千岁老人。

旅途的终点位于钢铁山脉冷峻的群山。

他驻足于群山之巅,崇山峻岭如剃刀般锋利;他遥望着延绵起伏的雪原,太阳离自己很近,天空与白云仿佛触手可及。可光线虽明亮,却不能带来温暖;一切都好遥远,没有恨,亦没有爱,只有寒冷;自己的过往比埃辛尼亚无垠的雪原还要苍白。

他回过头才发现——这两个世纪的人生,自己活了一场空,活成了死气沉沉的坟墓。

风霜凛冽,他渴望自己能像猛禽一样酣畅痛快地在天地中振翅翱翔——那是他心中仅剩下的最后一丝冲动。

正当他险些放弃自己人生的时候,他接到了尸川家抛给他的橄榄枝。

尸川家——世界上最神秘,又最有能力的家族。

从地理上来讲,尸川家位于西部平原的骑士国安苏曼。

更具体地说,位于安苏曼北方边境的灰木山。庄园雄壮的高塔、大理石砌成的宅邸远高于周围茂密的树荫,犹如苍茫林海中一座耀眼的神殿。

抛去地理概念,尸川家也相当庞大:情报、暗杀、赌博、慈善、政治……其触角遍及世界各地,掌握着王侯贵族们都无法想象的势力。

无人知晓尸川家究竟埋藏着什么秘密,计划着什么图谋,只知道但凡被尸川家看中的人,无一例外都接受了尸川的邀请,成为其庞大计划中的一部分。

尸川家主以委托的方式向无名发出了邀请,其内容是:入赘尸川家,成为尸川家小女儿的丈夫并留下后代,再以佣兵的身份为尸川家工作一年。一年之后,尸川家主会给他“继续活下去的意义”作为报酬。

如果他对报酬不满意,家主愿将家中上下所有产业都拱手相让作为补偿。

家主告诉他:他们正从事着一项至高无上的事业,值得让每个人都为之终生奋斗。但具体内幕,只有等一年以后再才能透露。

对方开出的条件相当诱人,无名答应了。

从此,世间少了个无名野鬼,多了个尸川松。

……

——————

“那么,关于无名野鬼过去的传闻……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佐伊用清秀的字迹将故事记下,心中泛起一丝苦涩。他突然很想念故乡的咖啡,转而又想起自己的故乡早已被恶魔和野蛮人摧毁,不免又哀伤了几分。

“无名野鬼?我怎么知道。”池寒松呵呵笑着把酒灌下肚,“无名野鬼是一具活在传说中的尸体——他早就不在了,消失了,或是被人杀了,而我是个活生生的人。”

“行吧,”佐伊挠了挠头,既然老友不想透露,他也就不去追问,“那你成为尸川松以后呢?是如何活下来的?看样子尸川家给你提供的报酬很到位?那究竟……”

“不,并不是这样。”池寒松说,“他们还没来得及将报酬交付于我就死了,我给他们打了一年的白工。”

……

————

家主委托尸川松的第一个任务是和尸川家的小女儿结婚生子。

小女儿名为:尸川戮,自己的年龄是对方的十倍不止。

他以为尸川戮是个柔弱女子,一个给尸川家生育的工具;以为对方和自己一样——一个出生起就注定无法掌控自己人生的可怜虫,被命运主宰的微不足道的蝼蚁。

但很快,他发现自己错了,就像自己的人生一样:从前提开始就搞错了。

尸川戮并非是听从家人的安排木偶,恰恰相反——她主动安排了自己的命运。

她在哪里上学,在学校和谁恋爱,毕业后和哪个男人结婚,多少岁时生下第一个孩子……直到她墓碑上的铭文,下葬时陪葬的器具、棺材的大小、纹饰——她通通都给自己安排好了。

她为家族奉献了自己的一切,而且是出于她自己的愿望。家长们给她安排了许多种未来的构想,没有一条路和她的选择有关联——尸川家枝繁叶茂,她有好几个兄长,家里大小事务不轮不到她一个女儿身操心。

家人想把她送到外面去,如果可以的话,以一个普通女孩的身份活下去,不要与家族的秘密扯上关联。

用他们的话说:那是男人的工作,女人只要过安稳享福的日子就够了。

尸川戮在家中被刻意边缘化,父辈和兄长都对她冷眼相待。在一片反对的声音中,她为了争取自己的命运,和家主打了一个赌。

之后,她过上了游走于尖刀的日子——自虐般的学习、训练、战斗、杀戮,让自己双手沾满鲜血,才总算取得了家主的认可。

在男权主导的尸川家,尸川戮是第一个有希望接触到家族核心事务的女性。

尸川松不明白——她作出那样的选择究竟是因为叛逆,还是真的出于对家族事业的狂热。其本人给出的理由是:她讨厌“无能为力”。

活了两个世纪的男人,在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身边体会到了巨大的失败感,他输得心服口服。

她是比太阳更耀眼的女神,照亮了他虚弱又苍白的灵魂。

他第一次被爱情触动,第一次对来到这个世界感到庆幸。他灵魂深处干涸地渴求着尸川戮,就像搁浅的鱼干渴着海洋。

但他又告诉自己:尸川戮并不爱他,她只爱自己的事业。

尸川戮会和他聊天,和他一同欢度安苏曼的节日庆典。他们手拉手加入拥挤热闹的扮装游行队伍,在游行结束后看滑稽戏,然后共进晚餐。

但从她的眼中,他感受不到女人对男人的爱,一切都像是逢场作戏——这让他越来越自卑和痛苦。

高高在上的女神不会垂帘与泥沙相伴的蝼蚁,平庸的燕雀也配不上鸿鹄的高远。

在尸川戮成功怀孕后,他离开了自己最爱的女人。

他重新打理起佣兵的行当,期间又换了好几个名字。至于家主许诺给他的报酬——早就已经拿到了。

他终于有了活下去的动力——不是被他人赋予,而是发自本愿去追求。

有时,他会为了和家主联络回到尸川家复命,但他没勇气和妻子相见。

虽然没勇气相见,但他还是挂念着尸川戮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常常会想:孩子出生以后,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姿态面对他,又该如何面对尸川戮。

也许在尸川戮怀孕以后,自己的命运就已经和她无关了;又或许有那么一丝可能性,尸川戮还会接纳自己做他的丈夫,当她孩子的父亲。

为了这一丝可能性,他不遗余力去完成尸川家托付的每一项工作,祈祷着在一年的期限之后,自己能被尸川戮看得上,有朝一日能重新回到她身边。

他为之奋斗了一整年,每天做着一样的梦,每一秒都忍受着同样的煎熬和焦虑——他好不容易熬过了约定的最后一天,满心欢喜回尸川家复命时,却发现自己思念了许久的梦幻早已在几个星期变成了了无希望的噩梦……

————

“你指的是尸川家被日神教会屠戮?”佐伊问,“你怎么没事?”

“我并不是尸川家的人,只是个外人,血管里流的并非尸川家的血……而且,就算他们想杀我,我在外面隐姓埋名跑生意,他们也找不到。”池寒松有点醉了,他撑着自己的额头,尽力维持着意识的清醒,“至其他和尸川家扯上关系的人,大部分都死了。死因可疑。”

原来如此——佐伊恍然大悟。

“那后来呢?你是怎么找到尸川戮的?”

“我没去找过尸川戮……我以为她死了,给自己就换了名字和相貌。我来到埃辛尼亚,摇身变成了情报贩子池寒松,还经营起一家妓院,打算做些安稳的行当,默默无闻地度过余生……直到尸川戮突然出现在诺维克——她还挺着大肚子。”

男人强忍着醉意,又灌了一口酒,自言自语地说:“我以池寒松的身份接近她,找了个借口把妓院贱卖给她住,和她交朋友……但我没法向她坦白。我称自己认识尸川松,告诉她尸川松死了,被教会的鹰犬所杀。如此,尸川松仍是个在关键时刻没能守护在妻儿身边的废物,但也好过隐姓埋名忍辱偷生,一走了之的人渣。”

他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脸上有点热,视线被醉意模糊。玻璃杯反射着店内明晃晃的光芒,他脑海中千万朵思绪飘过。

他忽然觉得自己该死的人生像极了手中晶莹剔透的玻璃杯子——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于醉生梦死中追寻遥不可及的空想,直到大醉初醒。最终,手里空无一物,唯留心中难抑的痛苦与悔恨,伴随着顶到胸口的呕吐的欲望。

七情六欲终是梦,浮华荡尽,五光十色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