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一下,就是现在。
如果要让你凭借第一反应想出一个可能充斥着怪谈的地方,那么你会想到什么地方呢?
首先,第一名绝对是学校。
理所当然的,因为学校里面闲的发慌的学生并不再少数,再者在学生时期,无论谁的大脑之中都充斥着无处发泄的想象力,所以就算作为土壤滋生数不胜数的怪谈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几乎每个高中都会存在的“校园七大不可思议”就是最好的例子。
那么第二名呢?
第二名的话,想必一定会是医院罢。
因为那是缠绕着痛苦与祈祷,绝望与哀嚎,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药液气味的压抑建筑体,且其中死去的人也并非在少数,而地下的停尸间之中所陈列的尸体更是让人本能的感觉到不安,所以说即使是在医院中即刻就撞上物语,我也不会产生分毫的讶异。毕竟我本身就是已经能够吸引物语的磁石了,在医院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撞上物语也只能说是理所应当,所以我总是会避免去到医院,非但只是因为由狭雾进行治愈会更加轻松,其中也有我完全不想要单独撞上怪谈的因素在里面。
当然,我现在要去到的地方既不是医院也不是学校,因为这两个地方都与我现在委托所不同,我所想要表达的意思是:有些环境是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能够发生怪谈的,而另一些则不是,虽然不大清楚,但是一位良好的民俗学家大约可以通过这种东西来判断物语具体的位置罢。环境的氛围本身就会让人产生“这里可能会产生物语”的感觉,如果说学校能够在这样产生“物语”的气氛中排到第一,而医院能够因此排到第二的话,那么第二名就毫无疑问是传统的日式宅邸罢。
或者更加深重的加入名词进行辅助介绍,那么就是制作能面的手艺人的宅邸。
而山下的父亲就是这样的手艺人。
能面,或者说是面具。这种仿制正常人形面部的构造本身就是那种能让人从内心深处滋生出恐惧的道具,本身类近于人类的面庞,但又会有诸多的不相同,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并非是人类。正是因为这样的缘故,能面才会让人能够感觉到恐惧。因为这种形似人类却并非人类的东西在生活中是极为罕见的,所以作为未知,人们理所应当的会对其产生恐惧,而从另一方面的主语而言,日式宅邸作为传统日式怪谈多发的地点,在这类的故事之中也有着无可替代的地位。
能面加上日式宅邸,如果时间是黄昏或者是夜晚,那么会有灵的出没也并非奇怪。
山下的宅邸就是这样一幢典型的日式现代住宅——真正的日式古典住宅到现如今已经少见异常,现在大部分的住宅就算说是日式,多半也只是像山下这家一样采用欧式洋房的外观,所以这种半欧式的日式建筑纵然是说是【日式住宅】也在情理之中,或者说若是换了真正的现代人不怎么接触的古典住宅,让人感觉诡异的地方反而会削减罢。
因为陌生,所以才会恐惧,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东西过于熟识,那么他也会让人产生恐惧,正是因为常见,正是因为融入了生活的一角,所以在让人看到的时候才会令人担心其间是否蜷缩躲藏着令人恐惧的东西:无论是谁,在自家也一定有对恐惧的揣测与妄想。诸如床底,衣柜,洗头发闭眼时的身后,厕所之中,这种在居家之中的恐惧无处不在,而这种日式现代住宅的巧妙之处便在于,保留了作为滋养怪谈的【土壤】的同时,还是无论是谁都熟识异常的【居家】,那么让人将自身本身的恐惧代入的同时,还能再由于陌生感滋生全新的恐惧。
如果我是物语的话,大约会很乐意在这样的住宅居住下去的罢。
面具,面具,面具。
山下家的宅邸,一言蔽之便是被面具所填满了的现代日式住宅。
无论是墙壁上,玄关口,还是窗台前以至于樱花树下,到处都挂满了成串的能面面具,不限男女老少,也不仅仅只有人类的脸:无论是狰狞的鬼,肥硕的佛,还是那些尖牙的恶兽,都尽数用雕刀刻切得栩栩如生,那些面庞仿佛是鲜活的,但却又渗透着一种令人脊背生寒的怪异无机质感,仿佛是方才才从生物的脑袋上活生生剥下来的一般,在黄昏微薄的光线之下,那些能面的边沿也已然模糊了,令人看不出它们具体的界限,只是犹如疮疤麻痘一般密密麻麻带着生命嵌入了这幢房子的每个角落,那无数可憎而空洞的眼睛则死死的盯着我的方向,盯着我轻轻叩响宅邸大门的手。
老实说,光是这么站在这座宅邸前,那酸涩而粘稠的恐惧便挤压在了我的喉管之中,逼得我难以迈步了。
“如果可以的话,真不想进去啊…”
我自言自语着,一面再次确认了手里那张碎纸上用原子笔记下来的地址确乎就是身前的建筑,一面控制想要住压一压胸口的创口来确认到底有多痛的本能戴上了蓝牙耳机,而那附着着薄盐的短刀则被紧紧握在了手心。
现在不是治疗创口的时候,必须尽快去确认山下住宅的具体情况才行,就像和先前狭雾所讨论的那般,如果是那个女人的话,搞不好在弄明白事情的真相之后就会将证据尽数抹除——当然,如果能够依靠那一个裂片的力量就能将整个事件全都解决那自然最好,但从目前出现的这种状况来看,被分裂成裂片的狭雾搞不好本身的力量也会被削减,而且如果那个物语真的能够操纵被分裂出来的裂片,那么只怕一个狭雾的裂片在这种程度上的事件也会落入下风。
并非是对于狭雾实力的不信任,倒不如说,如果真的对她不信任的话,这份工作我也不至于做到现在了:狭雾很强,强的离谱,强到能让我这样的男子国中生放下脸面去依赖。但如果单纯的寄托于狭雾的强就忽略眼前的问题,那么也不过只是在自我逃避罢了。
如果不好好做好准备的话,在发生糟糕的事情之后就会变得很难办,但是如果做好了准备,就算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也绝对不会亏。我现在做的,正是被称之为【后手】的工作。
没有人回应我的叩门——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本身就已经被告知过山下的父母出了远门,而山下本身也变成了物语下落不明的事情,甚至于最近活动在附近的那块山下裂片刚刚才被我亲手治退了。这个时候还想要山下开门实在是强人所难了,想也知道,就算真的有正常的裂片,他也绝不可能就这么放心的在物语出现之后还居住在这么诡异的宅邸之中。
比起在这里等人给我开门而言,我得找到些别的办法进入、不,是【侵入】山下家的宅邸才行。
“喂喂…现在我可是伤员啊。”
自言自语着苦笑的抱怨了一声,我轻轻用手抓住了柱子上一块生着双角的赤般若面具,掂量了一下悬挂面具的细绳的结实程度,终究还是选择了一旁的水管——虽然我平时并不算擅长攀爬房屋(倒不如说如果擅长的话反倒是很奇怪),但是这种日式宅居都显得相当紧凑,即使是像我现在这种肋骨已经裂开了些许的状态要爬上去也并非不可能。
当然,只是并非不可能而已。
我几乎是把自己摔进了二楼。
所谓的攀爬就是手脚并用的寻找立脚的支点向上移动的过程,作为本身就悬挂着诸多能面的矮小日式住宅来说,想要顺着水管攀爬上去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是如果要假设在我本身肋骨就几欲快断的前提下的话,那么寻找立足点并攀爬而上这种事情便会变得令人棘手异常
况且,就算爬到了窗子,想要平稳的进入窗内也必须用【翻】的形式,而这种形式对于现如今在体力方面已经被削减到最低限度的前提下的我,自然而然也就从【翻】变成了【摔】。
本身胸腔的骨骼就算是有些骨裂了,像是这样再结结实实的被摔上一下,说实在的,我差一点就感觉在遭遇物语之前就要一命呜呼了,不过好消息则是我并没有那么容易就被击倒——毕竟如果在这里被击倒的话先前所做的努力就全部白费了,来都来了,如果在这里就这么躺下的话未免也太过于可惜了。
强忍着想要就这么瘫倒在地板之上的欲望,我勉强支起身子干呕着扶着墙壁爬了起来…老实说事实上经历过刚刚那不到数秒的战斗后我的身体状态就已经很糟糕了,和那些纵使全身骨骼都断干净也能够保持全力战斗的野生动物不同,人类的身体可没有那种不进行训练就可以被直接投入战斗的身体。
可不要小瞧了人体机能的脆弱啊。
正是因为人体本身的构成精密无比,所以反过来才会缺一不可,如果已经遭受了骨骼受伤这种级别的伤势,想要继续行动的话,对于人体而言毫无疑问是可能造成致命后果的状态。
当然,没有针对其他那些接受过良好训练的人群,换成警察或者是练习过空手道一类的体育运动的家伙而言说不定不会这么糟糕,但仅限于我这样脆弱不堪的尼特,保持骨裂的状态下行动简直就约等于是要了我的命。
好,现在应该要做的应该是仔细审视房间开始调查才对,别去想那些无聊的事情了。
我深呼吸着调整着因为剧痛与身体虚弱带来的肌肉痉挛,拉开了阳台的帘子,向着房间内步了进去。这里的阳台直接连接的是卧室,从大小和布置来看,很显然是山下的父母所睡的房间,但是这本身在大部分和式建筑之中就是少有的景况,倒不如说在和式宅邸中阳台与窗帘本身就是不应该存在的部分,这里大约是夫妻对于西式建筑与和式建筑喜好的统合性让步罢。
卧室被打扫的非常干净,几乎看不到多余的家具,除开那些挂满了墙壁的能面之外,同样也是典型的和式装饰,整个卧室的主基调则是素色的带碎花式装饰,所有的东西都被工整的收好了,脚下榻榻米清香的气味让直接穿着鞋子踩进来的我不禁产生了一股浓重的罪恶感。
但在这干净而清明的房间之中,除开榻榻米的气味外却还充斥着一种浓重的熏香味...这种手艺人的家中有这样的熏香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这种气味未免也太过于浓重了,我的外婆家里也习惯点熏香,但味道都是淡淡的,被稀释过的香气,而在山下家的这种,简直就像是拿精炼过的致死量花脂焚烧之后产生的气味。
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就连房间内也有这么多能面啊。”
我努了努鼻子,试着让自己适应这里过重的气味,随手抬起墙壁上挂着的一只能面——那是一副酒吞童子的能面。能面通体呈一种近似于红褐色的色泽,眼瞳却是金的,中间被挖空了,好让能剧的演员能够从其中看见外面的状况,这具能面所描绘的是酒吞童子大张着血口的姿态,可以看到锋锐的牙从猩红的口中刺出,整个能面周遭都装饰着厚重而繁厚的鬃毛,我并不是很敢从正面去抚摸这种能面,一来是听说这种使用日本颜料所涂装的能面正面都很容易损坏,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种能面实在太过逼真,令人我不禁担心将手探入这能面的口的话,是否会被那锋锐的獠牙狠狠咬断手指。
“在客厅里放这种能面,还真是怪不吉利的。”
我并没有放下这张能面,而是用其轻轻蹭了蹭一旁的墙壁。
猩红色的色彩旋即被涂抹在了墙壁之上,准确的说,是由那种近似于干涸的状态被我硬生生的黏上了墙壁:这幅能面的口部颜料并没有完全干涸,那是一种近似于黑色的红,乃至于在黄昏的光线之下,我几乎无法将那红色与能面本身皮肤的红褐色分离校对开来。
而周遭的能面也是如此,或多或少都有些新鲜的颜料的痕迹,而其中哪些新涂上去的部分,无一例外都是红色亦或是红色的近似色块。
“是新制作的能面吗?”
我几乎是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但这种可能随即也是第一时间被废除的。既然山下的父母都已经出了远门,那么会制作能面的人应该并不在这间屋子里才对,换而言之,半成品的能面是不应当存在的,就算有制作能面的计划,也不可能做到一半就放下来出去旅游。
更不可能就将这样颜色都没干的能面就这么挂在墙上,这对手艺人而言,应当是完全不可理喻的事情才对,对于这种狂热到会将能面挂的到处都是的手艺人而言应当尤其如此。
那么也就是说,这些颜料是后被填涂上去的。
那样的话,这些颜色便完全说的通了,毕竟如果是原装的色彩的话就不可能这样口部与皮肤差不多的颜色,如果是专门制作能面的手艺人,那么在颜色的对比方面应当更加敏感才对。能剧的舞台通常都是昏暗的,如果采用近似的颜料进行填涂的话毫无疑问会让坐的远远的观众们看着便感模糊,所以这些颜色只有可能是由不懂能面的外行人所涂抹上去,不,可如果这么想的话,又有谁会为这些能面涂色呢?本身擅闯民宅就不是什么常有的事情,若是再加添上能让房间的布置如此整洁,进来只是为了涂一些颜料的话,那么就是完全的不可理喻了。
如果我是什么小偷的话,绝不可能来到这种地方,这种充斥着能面的,一看上去就诡异异常的日式宅邸,如果不是这次委托与我的友人相关,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来到这种宅子吧,毫不夸张的说,就连让这种住宅出现在我视野中远远的一角都会令我感到不适。
山下的宅邸就是这种程度的“怪宅”。
我从桌柜上的餐巾纸盒中抽出几张面巾纸,胡乱擦了一下手上的颜料,伸手去打开了卧室的灯——本来和这些能面共处一室就已经够让人心生不安了,若是仍然保持着黄昏的亮度,那么我被什么风吹草动的小东西吓出房间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况且,如果一直保持着昏暗的光景,我也不可能好好看清这个房间。
和我先前所想的一样,这里大部分的能面都是刚刚才上过色的,而这里提到的“刚刚上色”也并非是完全都是刚刚上色,而是更为具体的——这些面具都是只有口腔以内刚刚上过色,用那种如出一辙的颜料,用那种肮脏的红色色块。
不、不对,这个房间显然是缺了什么。
或者说,这面墙壁…这整座屋子的墙壁都缺少了什么,缺少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不…或许也并不是至关重要的东西,但确实是【缺少】了什么。
这些能面并非是【填满】了墙壁,恰恰相反,每过一段不定的距离,就一定会有一枚面具大小的空暇,并非是个例,而是几乎每一面墙壁上都有这样的几个突兀的空槽——就像是,在这里的能面被谁所取走了一般。
我拉开纸门,顺着这些空缺的面具凹槽走进了房子的走廊。
果然,走廊之中也是如此,就像是鱼身上空缺的鳞片一般,墙壁上这些空缺的凹槽一旦注意起来的话就会明显异常,最开始我会没有发现,不过是因为【在一般的情况下不可能出现这种贴满面具的墙壁】罢了,一旦产生了【墙壁应该是被面具填满的】这样的理解的话,这种空缺就会变得明显异常了。
我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沿着那些空缺的鳞片穿过了走廊,穿过了楼梯,然后随着楼梯向着楼下步去:我理应是没有来过山下家的,但对于山下家的构造却并不陌生,或者换一句话说,我对于山下家的构造有一定的印象,我知道,山下的卧室就在楼下,就在走廊过去一点的地方,就在...
——我本来是打算向着山下卧室的方向迈出去步子的,但是实质上而言,我并没有迈出步子,只不过是抬着脚,僵硬的抱持着“即将走去”的姿势僵硬的立在那里罢了。而这个姿势的保持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事情,我便将脚重新放了下来:我不会像是轻小说主人公那样夸张的抬着脚半天就为了等他人说话,从而自己装出一副好像时间被禁锢起来一般的样子。
是的,像轻小说主人公那样等【他人说话】,既然我会用这样的比喻的话,那么导致我停下步子的原因也就一目了然了。
我的眼前,在那些空缺的、好似鳞片一般繁复堆积的能面之中,在那被昏暗的夕阳残光所照亮的歪仄日光之中,站着一位女性——这么说的话可能有些太过于显老了,更加准确的说,应当是【少女】才对。在距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那位少女就这么背对着我,仰着头,似乎是在观赏那些被装饰在高处的能面。
那自然不会是狭雾,纵使从背影也能看得出来,那是一位显然比狭雾要高上一些的少女,卡其色的针织衫在模糊的光线下与那些能面的缝隙融合在了一起,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的缘故在原初的时候我才没有发现她罢。
她是背对着我的。
这恰恰是大部分的恐怖片中早已用烂了的场景,相较于直接让那些长相丑陋恐怖的恶鬼站在观众的面前,倒不如与让那些暂且还没有被揭晓真实面目的鬼背对着观众,而她的长发则会遮盖她的面容,遮盖她的相貌,比起暴露而出的牙齿与瞪大的眼球而言,人们更加畏惧的是尚未揭开幕布的恐怖。
对我而言,在这残阳之中与我对立而站着的并非是少女。
她就是尚未揭开幕布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