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要将疲劳连同状态一齐解放般，柯摩·克莱门汀将深色外套脱掉，在空中抖了抖，待余热消散后才披上。
“失礼了，那么容我先行告辞。”她抱着一叠资料走向厅门。
“噢，辛苦了，柯摩，陪我们到这么晚，那些资料就暂时借给我们了，感谢。”韦伯·阿尔凡略在空旷的接待厅内喷洒空气清新剂，用另一只手的小臂捂住口鼻。
“不用客气，这都是很平常的事情了。”柯摩离开时不忘带上门，只留下利欧和韦伯在室内。
噗呲~噗呲~喷雾不停在沙发上挥洒。
“哇，得费一番功夫处理了，受不了，这些家伙酒气真重啊，我怀疑他们是不是清醒的。”
利欧无奈地笑了笑，他目前正在整理办公桌上的资料。
夜晚十时，距离神殿正式的下班时间已过两小时的现在，其他部门的灯光早已熄灭，窗外的马蹄声逐渐宁息，相比之下，今夜的刑事部却是灯火通明。
“果然全程还是应该由韦伯主持，那个魔法师实在不把这当一回事，我看他倒是对作案的魔法颇有兴趣。”利欧抱怨道。
“前不久才从——玛菲利亚过来的，探索魔法师，不知道哪儿来的——优越感，反正他也觉得和自己没啥关系。”韦伯的声音在间歇性地灌注力量，“而且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我一人也没办法掌握这么多方面的情报。”
“我来吧，那扇窗户有时候会犯抽。”
利欧放下手头的资料，来到韦伯旁边。他先将窗户敞开，调整了下支架，再一口气将其顺利关上。
“这就叫欲擒故纵吗。”韦伯感慨道。
待利欧面向他时，他再度开口：“你的头发乱了，我帮你整理一下。”
韦伯掏出随身携带的梳子，开始整理利欧的齐刘海。
“噢哦，多谢。”
“今天辛苦了，很久都没有这么忙碌了吧，帅哥可得经常注意自己的形象。”
“嗯…”利欧面露尴尬之色，他试图转换话题，“韦伯，你怎么看待这个案件，我不认为你有向他们透露你的真实想法。”
“那是当然。”
“可以让我听听吗？”
韦伯犹豫了片刻，准确地说，他打算先完成手里的工作。只见他收起梳子，转过身，依靠着最后一扇被关闭的窗户下沿，双手抱在胸前。
“我就单刀直入地说了，犯人最终只瞄准了一个人，手法还如此高深，目的已经很明显了，”他埋下头。
“是警告。”
利欧的神情也跟着严肃起来，“警告？如此大费周章地？”
“当然我不觉得只是警告这么简单。”从韦伯的模样看来，他有一番见解要发表。
“愿闻其详。”
韦伯让视线短暂停留于对方后说道：“半个月前，迦伦弗德王国开展了国土扩张计划。宾特兹市被当作重点实验城市，方针是向南边的洛里亚斯森林拓展，国家直接向冒险者公会定期下达探查委托，并让玛菲利亚市的魔法师协会提供最大程度的协助。在这个非常时期，却有人因探查委托而丧命，而且还是位极具影响力的人物。”
“可梅洛达先生参加的并不是探查委托吧。”
“那是因为探查委托里有魔法师在，很容易暴露。但恰巧护卫委托和这次的探查委托是捆绑在一起的。”
“确实如此。”
“这么一来犯人的警告便是针对这项扩张计划的，接下来才是关键。”
利欧用目光催促着他继续。
“犯人知道梅洛达的行踪，不然如何将他外出采集和遇难这两件事情放在同一天，我可不觉得这是巧合。”
“说起来…”利欧打断韦伯，他快步走到桌子旁，翻出一份从人事部那里得来的资料。过程没有耗费多少时间，因为他刚刚整理过。
“这上面有梅洛达先生发布护卫委托的时间，4月24日下午，是前天，给予犯人反应的时间应该十分充足。”利欧将资料拿过来，但是韦伯没有伸手去接的准备。
“但是在此之前，犯人并不知道他会发布这样的委托吧，也就是说，符合条件的梅洛达不幸被选做了祭品，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谈不上什么私人恩怨了。”
“符合条件？”这组字眼让利欧偏着头。
“该目标除了外出森林和方便下手外，还得具备一定程度的人望。我觉得犯人是在等待这些条件，否则他大可在计划开始后就立刻做出警告行为。”
“为什么需要人望？”
韦伯再次看了看利欧，仿佛在确认他是否真的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简而言之，就是社会舆论。”
对于这个词，利欧并不陌生，他在接受高等教育时接触过这个概念。在信息的流通尚不发达、信息发布的渠道单一的如今，这项概念没有受到公众的高度重视，甚至不会出现在初等教育的材料中。但对于掌管信息的内容和传播的机构来说，舆论的威慑力不容小觑。它反映了公众对于某一话题的态度，是态度的集合体，犹如一把双刃剑，能够促进或抑制社会的发展。因此，对于能够大幅主导舆论的机构来说，他们必须审时度势、使舆论变得有利于社会发展，责无旁贷。
这些味同嚼蜡般的知识，不知何时已被记忆抛却，利欧只记得在入职神殿的笔试中运用过它们。现在想来，神殿和宾特兹市，正是这个中央集权制国家的缩影。利欧疏忽了，刑事部也会有与“舆论”打交道的时候。现在他的大脑开始向这方面运转。
控制舆论的手段，最为关键的一点便是塑造舆论的中心——话题。
利欧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具有人望的梅洛达，他的遇难能引发足够大的话题。”
“而且还是性质恶劣的话题。毕竟现在的宾特兹市太和平了，一切危机都会被放大。如果人是在森林里遇害的，影响都不小，更别说在自家。这两种结果会营造截然不同的舆论，但我们不能因为只顾社会发展就擅自扭曲事实，必须结合实际情况下定论，否则会落下损害神殿公信力的把柄。”
“所以在真相不得而知的现在，他的死才暂且不可告人吗。”
“嗯，”韦伯微微颔首，那缓慢的动作在利欧看来有些沉重，“现在公布的话，神殿无法给出确切的说法，只能眼看着舆论向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
那到底会招致怎样的后果，利欧无法想象。事到如今他确信，犯人一定在刻意利用这项弱点。
“那还有怀疑冒险者的余地吗？”
利欧不认为那些人会如此机关算尽，而且这对他们来说无利可图，因为“洛里亚斯森林暗流涌动”的事实只会让依傍它的冒险者公会更加萧条，那岂不是自断生计。
“没有，”韦伯换了换姿势，让另一只脚在前、顶住地板，“如果斯拉恭没有包庇他们的话。”
“你的意思是斯拉恭也有嫌疑吗？他可是探查委托的首要执行官。”
“事实总是很复杂的，不过在找到证据前，切忌打草惊蛇。”韦伯不忍蹙了蹙眉，“总而言之，冒险者公会那边已经沟通过了，需要暂停探查委托的实施。”
“欸？那不是国家下达的委托吗？”利欧对这种擅做主张的行为感到不解。
“我姑且在寄往魔法师协会本部的信件中说明了缘由，本来这个计划主要就是由他们执行的，再来就是等待他们的回复了。”
韦伯说罢弹起身子，走向办公桌，“我希望对方能够尽快介入此次案件。毕竟为了避免掀起更大的风波，普通的委托没有被暂停，如果再次发生了类似的事件，就不得不采取这种极端的措施了。只是对于神殿来说，多一次作案记录，就意味着离犯人更近一步。”
「同时也意味着多出一名牺牲者」利欧咽下这句话，回到刚才的问题。
“从动机的角度考虑的话，能够从‘停止扩张计划’中获得利益的人，我第一个想到的是邻国——卡扎利亚。”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不是我们能解决的问题了。除此之外，”韦伯挪动下半身，半个屁股坐上办公桌，“还有可能是想推翻现有体制的极端组织，他们尝试利用舆论的力量。”
利欧走到韦伯面前，用眼神提出疑问。
韦伯解释道：“有啊。虽然舆论这一说法没有普及，但人们的心中早已诞生这种概念。在现有体制的压制下，他们无法明目张胆地作奸犯科，只能仰仗这种手段了。”
“但无论如何，他们掌握了梅洛达的行踪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可能不止于此，”韦伯的眼神直视利欧，那其中蕴含着一些逗趣，“我说过，梅洛达只是不幸被选中罢了，他可不是从一开始就被盯上的。”
也就是说，冒险者公会遭到了监视。
“能够替代他的存在可不多，也请将这一点纳入考虑。”利欧以坚定的语气回道。
“我知道。”
总之，案件变得很棘手。两人皱着眉，都没再开口。
利欧回到桌前，打算继续整理剩下的资料。
“我来弄，你早点回家，别让家人久等。”韦伯露出温和的表情，却一语中的，利欧只得欲言又止。
“很着急吧，当得知梅洛达的死后，你可是一副恨不得飞到父亲身边的模样。”韦伯补充道，他从桌子上下来，「令尊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符合条件的人选」，韦伯没能说出这句话。
“被你看穿了。”利欧有些娇羞地挠了挠脸颊。
“好了，这里就交给我吧，你可以回去了。”韦伯拍拍他的肩膀。
利欧在确认了他的态度后说道：“嗯，注意休息啊，韦伯。”
利欧走出接待厅，留下韦伯独自面对桌上的各种档案。
“真是的，就障眼法而言也太夸张了吧。”
韦伯似乎要挠破头皮。关于弑父的可能性，他打算背着利欧调查。
·——·——·
“沉睡的蓝精灵”伴随周围的街道融入夜色，真正陷入了沉睡。当身着便服的利欧回到家时，已是深夜十点半。
随着踩踏阶梯的声音回响，光线从楼梯间逃逸出来，提着它的主人仿佛恭候多时。
“欢迎回来，利欧。”眼前的男性穿着白色的背心和格子短裤，提灯在粗犷的手掌中显得娇小。
“嗯，我回来了，爸。”利欧从疲劳的面部表情中挤出笑容。
“饿吗？厨房里还有饭菜。”巴克指了指左边的房间。
“不必了，倒是爸，你后来有去神殿的食堂吗？”他的视线有些不敢正对父亲。
“没有，我还是喜欢家人做的料理。”
“是吗。”
提灯中的火焰自顾自地摇曳，柔和的光线在两人的脸颊上浮动，温情的对视没有持续多久。
“可以的话，能在客厅里谈谈吗？”这次巴克指向了右前方。
“嗯。”仿佛就是在等这句话似地，利欧转开身。
“妈已经睡了。”巴克端来两杯热茶。
“我想也是。”
利欧接过，吹了吹热腾腾的气。他先用茶水润嘴，小啜一口，暖流进入胃部，滋润冰冷的身体。利欧感觉昼夜的温差很明显。
待利欧放下茶杯，巴克才开口。
“我已经，把真相告诉她了。”他的语气很缓慢，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
“嗯，没关系，”利欧合拢双手，轻轻搓了搓，“我想也瞒不了她吧，毕竟我们家和梅洛达先生家的关系…”
利欧的眼神在淡淡的火光中映射出忧郁，他继续说道，“妈…她怎么样了。”
“嗯，她已经睡了。”巴克以相同的目光投向眼下的茶水。即便在两人轻声细语的时候，水面也波澜不惊。
“是吗。”
无需多言，利欧能够想象得到母亲该有怎样的情绪，也许她目前正埋在被窝里暗自啜泣吧。自傍晚他与母亲分别后，母亲一定在焦急不安地等待他们归来。虽然莉莉的料理确实无可挑剔，但「更喜欢家人的料理」其实是借口，实为父亲顾虑家里的情况，才径直回去的吧。利欧回避过多的想象，那只会宛如钩爪般，揪住自己的心，愈发紧固。没办法，在事实面前，父亲的安慰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利欧再次抿了口茶，他感觉茶水凉了不少。
“那，莉莉呢。”
“我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睡了，毕竟她明天要最早起床。”
“嗯。”
两人的声音安静得只能传递到这间客厅的角落。
“今天真的非常抱歉，给你们的工作添了不少麻烦吧。”
“这种时候爸你就不必代替他们道歉了，双方在这种场合下都缺乏经验吧。”
仔细想想，神殿又不如国王陛下那般高高在上、让人惟命是从，更何况冒险者多少都怀有桀骜的性情。让他们单方面地服从要求、输出情报，是不切实际的。
“也是。我很久没有体验冒险者的身份了，只是这次实在不幸。”巴克终于端起了茶杯。“不过借此机会我才得以踏入你们的职场，儿子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一番。”他拨动话题。
“并没有什么变化吧。”利欧挠了挠头。
“至少我的存在没有对你造成影响吧。”
“要说没有肯定是骗人的，只是爸你没看出来而已。”
“你还年轻着，得多向那位前辈学习。”
“嗯，韦…阿尔凡略前辈确实厉害，年轻有为。”
“你还不是。”巴克指了指利欧，嘴里藏不住笑意。
“我还差得远。”
“谦逊的心是好的，哈哈。”巴克仰起身体，发出极具感染力的笑声。
“爸你声音太大啦。”
“抱歉抱歉。”
利欧认为他那缓和气氛的手段实在单纯，但效果显著。利欧端正坐姿，“总觉得，很宁静呢。”
“那是当然，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
……
似乎找不到话题了，在把玩了两下茶杯柄后，利欧发现只是自己这么认为。
“利欧，这次的事件就拜托你们了。”
看来对方找到了时机，只见他的双手交叠。
“如果有什么我们能够帮助的尽管提。”
“嗯，不过爸，接下来这段时间里，宪兵队里会很繁忙吧。”
利欧在心里数着日子，夏夜祭快来了。
“还行吧，你不需要顾虑家人的事情，我们会照顾好自己。”
“嗯。”
利欧发自内心地露出了他所能做到的、最温和的表情，也许本人没有意识，那副模样好似冬日里的暖阳，传递出的热度总能将周围人的心灵融化。看来翠绿的眼瞳，继承的绝不仅是外表，巴克在内心再次感谢，他能拥有这样一个温馨的家庭。
“以上，那么辛苦了，去休息吧。”
“爸也是。”
两人不约而同地起身。
伴随着灯火撤离房间，寂静彻底笼罩了整间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