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翻越了一座座山脉,终于将光辉洒向了名为宾特兹的土地上。
这里是人类的居所——也不尽然,不知是否因为地处人类国度——迦伦弗德的边疆,宾特兹市对亚人类种族开放。因此在大街上看到部分特征有别于人类的存在也不足为奇,例如头发或虹膜的颜色不同于人类的深褐至黑色、五体和毛发的性状迥然等。
在城市南部的一隅,坐落一间被称为“沉睡的蓝精灵”的花药店。此处寓居着一位妖精公主。目前,她正在挨个儿对着花朵们道早安。
妖精公主全身上下,最为显眼的便是那头及腰的淡黄色长发,自由披散着,在透进室内的晨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惹得周围飘散的光粒化作相同的颜色,庇护于其左右。以植物编成的发冠如羽蝶般轻盈地停驻在那头秀发上,花冠随着梁上风铃的节奏缓缓摇曳。一身朴素的白色连衣长裙在领口下与层层半透明的绿色荷叶边重叠,在象牙色的裙摆上抹出笔笔淡黄色花纹。荷叶袖口环于肘部,吐露出白玉无瑕的手臂。
妖精公主微微俯下身子,阖上翠绿色的眼眸,白皙的手掌捧起面前一株吮吸朝露的鸢尾花,冰清玉洁地吻上她的花冠。同时,妖精公主的指缝间扑腾出一些宝蓝色的荧光,倏然融于花冠,转瞬即逝。
这幅光景,想必任谁都会用美妙绝伦来形容吧,只可惜无人将其尽收眼底,唯独透过门缝的洁白鳞光暗自沉醉。
如果说它存在着美中不足之处的话,便是指妖精公主那只探出发丝的右耳了。森林妖精所拥有的尖长耳,本该是锦上添花的点缀,然而如今它却缺失了一半——在那只右耳的另一边,只有数不尽的发丝。
好景不长,很快就有不识趣的家伙前来打搅,但妖精公主毫不在意。随着正门上悬挂的风铃叮铃作响,她离开了面前的娇小生命。
“欢迎光临,啊,是罗比,欢迎光临。”妖精公主双手握前,向来访者展露嫣然一笑,睫毛下的卧蚕随之跃动。
“不好意思,艾尔舒芬太太,这么早就前来打扰。”
名为罗比的来访者是一位黑发青年。他的神态和动作显得精神十足,背着一筐篓子,腰间挎包。只见罗比将手掌举过肩部,做出打招呼的模样,却掩饰不了面部的羞涩。
“不用那么拘谨,现在已经是营业时间了哦。”妖精公主——艾尔舒芬将右手搭在脸颊上,螓首向同侧微倾,温文尔雅的举动散发出无比成熟又平易近人的气质。
“嗯,今日家严要去南边的森林里采集乌露丽叶,店铺由我来看管,所以只能趁着营业之前,前来采购药草了。”
“嗯,我家夫君已经出发了,他也要同行。”
“那可真是让人放心。”罗比终于也露出了自然的笑容。
“啊,话题说远了,那么请问您今天需要什么药草呢?”
“是,麻烦您按照以往的量拿一些波库草,然后就是一两刺尾花干,一柄马克罗洛叶,两打肉桂,剩下的就如这里写的。”罗比从包里掏出一卷纸,展开后递给对方,再将空荡荡的篓子卸下、递出去。
“我明白了,请稍等一下。”说罢艾尔舒芬拿着纸条和篓子通过身后的门,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无所事事的罗比开始环顾四周,不禁再次感叹这间店铺的魅力。
约莫百余平米的竖形长方空间中规中矩,却因其装潢别具一格。墙面以块块平滑的大理石砖紧密衔砌而成,其间的缝隙被保留,透露出复古和自然的气息。与之协调,地面则采用了不经抛光的磨平玛雅灰。为进一步表现宽阔,在天花板以下两尺的高度,深色橡木制的横梁被架起,在微弱的光线中若隐若现。横梁下不规律地悬挂着条条风铃,透明的铃身中漂浮着五彩斑斓的图案。
房间被中央横穿的一条过道均匀地划分为前后两个部分,拥有四道门。除去罗比进来时所经过的店铺正大门,还有与之对立、通往庭院的大门,以及过道连接的两扇室内门。右手边那扇便是艾尔舒芬方才通过的,那间房里存储着各种处于保存状态的药草;左手边则通往会客厅和研究室,再往里的地方包括二楼都属于她们一家人的私用房间。一楼和二楼都配备独立的客厅与洗漱间,不愧是豪宅,罗比感叹道,这个家庭的成员可不一般。他还记得方才、通过甬道时,看到的那些依附在宅邸外壁的爬山虎,无论何时前来拜访,那些爬山虎都安分守己,不会喧宾夺主、擅自扩张自己的领域,想必由艾尔舒芬经手打理。
罗比向着庭院的方向信步移动。他左顾右盼,寻找妖精公主今日的心情。由于房间的结构,越靠近中央的部分光线越弱,即便在大白天也需要依靠人造光源,更何况现在还是清晨。不过目前似乎没有那样的存在,这一点当然也被艾尔舒芬注意到了。
“啊,不好意思,罗比,请注意脚下。”隔壁房间传来了她的歉意。话音刚落,罗比的视野顿时被照亮。定睛一看,光源是过道的门檐处立起的四盏淡黄色的波库灯。
“哇哦,好柔和的颜色呢。”他发出了感叹。那是以魔素作为能源的灯具,玻璃瓶身中的淡黄色液体将中央光源染成了自己的颜色,作为装饰性光源十分环保——虽然目前的亮度是照明用的。
“嗯,最近试着用偏中性的土壤培养了一些波库花,从中提取出了这种颜色呢。”
罗比将视线移回两边靠墙的花橱。形态优美的橱架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阴生植物,以观赏为主和以功能为主的混杂在一起,前者占多数。被划分的两部分空间分别摆放着置物台和落地架,其上陈列着色彩缤纷的观赏性花卉。枝叶间又藏匿着数盏波库灯,用于光源的补充。
此时他的注意力被其中一瓢盆栽吸引住了。虽说紫蓝色对视觉的刺激性不强,但那株鸢尾花的花冠上盘绕着一只散发宝蓝色光芒的透翅蝶,它在花冠上散播着同样色彩的花粉,好似一只舞动的精灵。
罗比悄悄地,想要凑近观察这个奇妙的现象,但还是被对方察觉到了。只见那只透翅蝶化作无数光粒,倏地向庭院散去,宛如乘风而起的蒲公英种子。罗比见状只得站在原地露出苦笑,不过作为回报,通往庭院的推拉门被打开,从外边走进一位娇小可爱的身影。
“母上大人,庭院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平底的系带凉鞋踩在地板上寂静无声,其主人是一位外表年龄约莫十六岁的少女。她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纯洁无瑕,不仅是指她穿着的那一身纯白的褶边连衣短裙,更是指那比之还要洁白的一头雪白色披肩长发。她将发丝用大号蓝色蝴蝶结扎成双马尾,千万缕悬垂的冰丝比周围任何花卉都更显耀眼夺目。
同样惹人陶醉的还有那双象征智慧的宝蓝色眼珠。比星光蓝宝石还要璀璨的那双眼眸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智慧,让她具有超脱外表的成熟气质。与此同时,圆滚的杏眼里,水灵灵的眼瞳占据了更大的比例,将可爱展现得淋漓尽致。如此一位点缀着宝蓝色光芒的白金公主,无论在怎样的人群中都会成为聚焦点。
不过她并非方才那只和她的眼眸有着相同颜色的透翅蝶精灵的化身,而仅仅是一名人类少女。
“这不是莉莉吗,早安,小公主,今天没有去学校吗?”
“啊,罗比先生,早安。”名为莉莉的少女并没有因预料之外的人物感到慌张,相反,她十分恭敬地将踮起的左脚绕到右脚后跟处、双手轻提裙摆、低头行出一礼,这让罗比内心煞是小鹿乱撞。
“嗯,今天轮到其他教师大人们值班,莉莉可以休息,所以就在店内帮忙了。”莉莉答道。
“原来如此。”
罗比仔细品味着这番话的意义。也难怪她会称呼其他教师为“大人”,毕竟莉莉在四天前才迎来她16岁的生日。想来真是不可思议,虽说15岁便成年,但后脚才刚刚跨过这道门槛的莉莉,竟然有资质为人师表,她的聪颖显然不可同日而语。罗比无法想象年龄差距最多不过5岁的师生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彼此,但就结果而言,莉莉收到了形形色色来自学生们的礼物,也许这正是她深受爱戴的体现吧。
“话说回来,莉莉刚才有看到飞往庭院的一只蓝色蝴蝶吗?”
“没有呢,不过那一定是母上大人的魔法。”莉莉断言。
“那真是奇妙的魔法呢。”
虽然两人有一定的身高差距,但罗比没有弓下身子。他考虑到这么做无异于是在强调莉莉的稚嫩,即便她不存芥蒂,罗比还是想以敬畏的态度面对这位女子。
此时艾尔舒芬端着盛满药草的篓子回来了。
“罗比,您需要的药草已经盛装完毕,”她将篓子双手递出,“清单和您拿的纸条都放在了里面。”
“非常感谢。”罗比双手接过篓子,不经核实就背了起来,然后递出早已算好的价钱。
“多谢惠顾。”对方也没有核实金额的打算。“啊,莉莉,庭院已经打理好了吗?”
“嗯!”莉莉踩着碎步走到母亲身边,仰起头、露出灿烂的笑容。艾尔舒芬很自然地抚摸着她的头顶以示回应,如果莉莉有尾巴的话那一定在悉力摇晃吧。只见她闭眼享受着,这副模样与先前罗比对她的印象相去甚远。在父母面前的孩子永远长不大,兴许就是这么一回事,罗比在内心苦笑。
自己再过多久,才能拥有如艾尔舒芬这般轻抚孩子的权利呢?他已经不再指望有人来如此对待自己了。
“对了,去厨房拿些烤面包吧,罗比先生一定还没有吃早餐呢。”
“不用那么费心了…”罗比伸出双手谢绝,却掩藏不住喜悦,因为母女俩的互动没有将他抛至九霄云外,蠢蠢欲动的艳羡情感于此刻得到慰藉。
“好的,今天的主食是蓝莓酱蘸的黄油面包,如果能合罗比先生的胃口的话,我会很高兴的。”说罢莉莉没等对方回应便迈向厨房。
“这样我也没办法拒绝了啊,非常感谢,一直以来都承蒙您们照顾了。”罗比的脸颊泛起阵阵红晕,他向艾尔舒芬鞠出一躬。
“不要这么说,我们才是,深受梅洛达先生家的照顾了。”
“家人一定会平安归来的,艾尔舒芬太太。”罗比双手抱着盛有面包的纸袋,在临别前再次欠身。
“啊啦,被您发现了。”艾尔舒芬单手掩住嘴,难藏笑意,“谢谢您。”
待罗比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时,她才背过身去,望着眼前那些在店面的柜台上展示用的花卉,自言自语道:
“再加点吧,比如时钟花,甘菊也不错。”说罢她便快步向庭院走去。
·——·——·
这个时期,入夜的宾特兹市非同凡响地热闹。市民们在陆续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夏夜祭。那是为了庆祝入夏而举办的市内活动。宾特兹市的地理位置使得此处夏季的气候炎热干燥,最低气温将保持在二十度以上,人们祈愿能有更多的降雨和更丰硕的秋收。
“沉睡的蓝精灵”一如既往地为这份热闹添一抹色彩。
艾尔舒芬向类似试管的容器中添加了更多的白水晶块粒。她提起衔套在管口处的环形提架,将试管沿着瓶口送入盛有各种颜色溶液的细口玻璃瓶中,试管的直径恰好匹配玻璃瓶的瓶口。溶液渗进管底的小孔,淹没水晶。然后她将原本盖在玻璃瓶上的、带有溶液保质期标签的软木塞推入试管口中。最后对新加入的白水晶施加魔法。结果,波库灯发出了更加耀眼的光芒。
夜晚,失去了与自然光的混合,色彩缤纷的波库灯所散发出的光线交相辉映,使室内的庄园犹如魔法仙境。森林妖精的瞳孔缩放,视锥细胞迅速适应了稍显花哨的光芒。
玻璃瓶中的溶液是波库草的汁液。那些汁液本是无色的,透明度极高,其不同的颜色是从生长环境各异的波库花花冠中提取出的花青素使然。由于汁液的密度较大,不便携带,波库灯通常被用作室内灯饰。虽然如此奢华的饰品只有贵族才能够享受,但“沉睡的蓝精灵”可是例外。那是因为人类中拥有魔法能力的个体为数不多,相比之下森林妖精可是佼佼者,艾尔舒芬怎能例外。
“噢,差点忘了,君子兰应该属于这边。”艾尔舒芬将君子兰的盆栽移至靠外的置物台上,弹指之间点亮了一旁蓝色的波库灯。
——顺便一提森林妖精对植物怀有强烈的热衷。
艾尔舒芬瞅一眼走向六点半的时钟,便开始准备店铺的打烊。之后还要去厨房帮忙,饭后整理账簿,其次是植物研究…总之,先将柜面上的花卉搬进室内。她刚想从谢落了的时钟花着手,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乘着马出现在店外,其后紧随一辆马车。
只见那人从马上下来,直奔艾尔舒芬面前,他的面色并不好看,让艾尔舒芬发出不安的询问。
“利欧,发生什么事了?”
借助路灯得以看清来者的样貌。一身黑色基调、类似正装的服饰点缀着少许其它色彩,领口别着独出心裁的绿色条纹领带。深沉的服饰之所以没能让其主人融入夜色,是因为他的金黄色头发实在过于抢眼。不仅如此,他还生着与艾尔舒芬相同的翡翠眼眸,两侧的尖长耳也完美诠释了他的独特性。
“妈,爸现在在家吗?”名为利欧的男子脸上挂着冷汗,难掩语气中的急促,那不是单纯的喘气,他甚至都忘记了说话顺序。可以看出,他殷切渴望这个问题的回答,而对方也理解到了他的心情。
“不,他的话,先前回来过了。现在应该在火猫亭,和那些冒险者聚餐。”
“嗯,”听到这个消息后,利欧镇定了许多,“不好意思,妈,晚些再和您解释,允许我就此别过。”
说罢利欧便乘上马,快马加鞭地往母亲所说的那家酒店赶去,身后的马车明显跟不上他的速度。
利欧穿着工作时的服装,显然,他正在执行公事,而且那与巴克脱不了干系。被留在原地的艾尔舒芬忐忑不安地望向他离去的方向,左手在胸前跟着心脏的节拍颤抖。
此时从室内传来了莉莉的声音。
“母上大人,是父上回来了吗?”
艾尔舒芬用双手搓了搓脸颊,转换语气回道:
“不是,恰好遇见了熟人而已,我们准备关店了,莉莉,厨房暂时先交给你了。”
“明白了。”莉莉快步回到厨房。
室内一隅,那一株刚被搬进来、还未来得及收拾的鸢尾花,在一株花期晚至的风信子旁轻轻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