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烈日透过拱形的玻璃窗、将白灼的光线洒在某条走廊上。

在窗户之间的墙壁下,坐在长椅上、垂着头的芙兰卡并没有直接受到阳光的照射,她和她的精神蜷缩在黑暗中。双目无神,仿佛凝视着虚空,时而聚焦在眼前的尘埃上,似乎寻觅到什么,但下一刻又回到了原本的涣散,就连某个悄悄在她旁边坐下的身影都没法将其吸引。

“怎么样,这里的床,睡得还舒服吗?”

威克斯生涩的关怀没有传进对方的耳朵里,威克斯只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还要消沉到什么时候?”

她仍然无动于衷,威克斯暗自叹了口气。

“饭,也没有好好吃吧。”他自顾自地说下去。

从昨晚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大半天的时间。以芙兰卡为首的护卫委托的四人,再加上作为探查委托的代表的威克斯一人,被暂时软禁于神殿内。这是为了协助调查,或者说,为了洗去残留在他们身上的最后一点嫌疑。

目前两人所处的位置是神殿北部、民用客房的区域。由于附近空无一人,威克斯才能敏锐地察觉到芙兰卡的存在。

“呼,有什么想说的大可吐露出来。”他双手的手指伸直、交叠在一起,手肘架在膝盖上,弓着身子。

“反正现在这里也只有…”

“威克斯先生明白吗…”

威克斯侧过目光,等待她继续。

“梅洛达先生对我来说远不止救命恩人那么简单。”

不言而喻,她这两天的反映足以证明这点,威克斯所认为的此处的佳肴,也完全无法触动她那忧郁的目光。

“父母…说我是个有始无终、三心二意的人。一开始,对魔法更感兴趣,就跑去玛菲利亚学习魔法。可是…老师说我不适合,我不以为意…”

芙兰卡开始倾诉她内心的悲痛,“可渐渐地,他的话语,让我在失败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将其归咎于自己的才能。”

她将右手放在胸前,“于是第二年,我的兴趣就彻底走向了衰亡。”

“回到宾特兹后,我又产生了当冒险者的志向,当然父母是极力反对的,特别是在我第一次受伤的时候,他们在梅洛达先生的诊所里严厉斥责身缠绷带的我,那个时候,若不是梅洛达先生,我可能又要放弃了。”

芙兰卡的声音开始颤抖,她加大了右手摁在胸前的力道,“我自认为…自己的信念固若金汤,原来…在他人的打击下只是一页薄纸。但相反,他人的鼓励也能够成为雪中送炭的力量,而梅洛达先生…就是那样的人。”

“然而如今,”她的表情开始抽搐,另一只手揪住裤沿,“我又亲手将自己这份冒险者的信念推上了悬崖边,梅洛达先生他…”

自始至终,只是侧目看着的威克斯扭过头,想要拉住位于崩溃边缘的她。

“所以那并不是你的错。”

“魔法!”芙兰卡发出了不成器的叫喊,分贝比之前任何时候的都要高。她的手紧紧攥着衣襟向外拉。威克斯惊讶得抽动了一下眼皮——他看到了在衣领间若隐若现的挂绳。

“这条石榴石挂坠,是魔法师学院在我第一年成功毕业时给予我的证明。”芙兰卡的声音突然坚定了起来,像是在陈述某种既定事实一般。她将那条挂坠揪出,其上镶嵌着指关节大小的红色宝石,反射出黯淡的光芒。

“如果我那时再要强一点,从学院顺利毕业的话,也许昨天就能感知到梅洛达先生身上的魔法了。明明那么近…结果只是因为自己的无能,却还要迁怒于斯拉恭大人…”

“是呢。”威克斯截断了芙兰卡,让她身躯一震。

“如果你继续学习魔法的话,现在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你连冒险者也不是,或许根本与梅洛达无缘。或者说,最初你若不是前往魔法师学院,而是选择药草学,你甚至还会成为另一个他…然而一切都会这么顺利吗?”

威克斯站起了身,看都不看一眼芙兰卡现在的表情。

“当自己所走的道路正在备受考验的时候,你并非迎难而上,反而去思考其他路线或许会走得更加顺利,然而事实却是:每一条路都是如此。更有甚者你还如此杞人忧天。”威克斯不禁扶额。

他明白压在芙兰卡心上的负担并不只是对梅洛达先生的死而感到的自责。现在,她身为冒险者的信念再次遭受动摇,这两者互相为对方雪上加霜,从而在她的内心滚出越来越大的雪球。

“我应该和你说过吧,我曾经率领的狼群,在那场灾厄中灭亡了。就连我认为能够同我一齐存活下来的那位挚友,也替我成为了狂暴者口中的粮食,最终我的选择只让我一人活了下来。”

不知是否因为太过遥远,这些往事并没有让威克斯的情绪产生任何波澜。他回过身盯着依旧低着头、脸上噙满泪水的芙兰卡。

“如果你认为我只是何不食肉糜,请便。不过我是很任性的,你已经是我队伍里的B级冒险者了,当初擅自加入,现在可不允许你自说自话地离开。”威克斯不考虑她的感情,强人所难的话语如连珠炮般射出。

从这个角度,威克斯看不到芙兰卡的表情。空气保持着沉默,在稍微发黄的光线中浮动的无数颗粒是感知时间流动的唯一途径。

就这样不知经过了多久,芙兰卡的啜泣声终于传进威克斯的耳朵里。

他蹲在她的面前,没有去确认她的表情,只是用手掌轻抚她的头发,这便足矣,威克斯这么想着,在嘴角抹出淡淡笑意。就算融化了雪球,也拂不去它所留下的道道冰霜,待冰雪消融还得经过不少时间。

在那只巨大的手掌下,芙兰卡像婴儿般哭泣着。

透过柔和的光线观察到的、两人的姿态,只留下了模糊的轮廓。抽泣声于周围的空间回响不绝。

四下再无他人。走廊外的花园迎着阳光,悄悄绽开微笑。

·——·——·

“这可真是,让人吃惊啊…各种意义上的。”

案件发生后的第二日清晨,神殿的接待厅内迎来了“贵宾”。

韦伯坐在办公桌后,将读完的信件放在之前寄出去的那封上,视野内的“贵宾”正端坐在沙发的一角品尝红茶。

“嗯~这可真是极品,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经能品尝到阿萨姆茶叶了,连夜赶路的辛劳被治愈了~”身为“贵宾”的少女在小啜一口后将茶杯放下,往里面舀了点调味蜂蜜。

一目了然,从少女的服饰地看得出,她来自魔法师协会。

首先就是她放置在茶几上的布质黑色大沿帽。直径估约半公尺的厚实帽身让人怀疑它能否被撑起,并不显高的尖冒顶倒是能正常地罩住头顶。沿着帽檐有一圈暗红色的条纹使得整体基调并不算阴沉,当然条纹并没有覆盖整个帽檐,其外仍是一圈黑色。

其次是她的着装。

与帽子具有相同风格的短斗篷,属于配有红色纽扣和兜帽的款式,其面积最多只能覆盖到她的手肘和肋骨,厚实的面料使其行动起来并无飘然的感觉。斗篷的边缘是鲜红的火焰,宛如在黑夜里寂静燃烧般,将星星火苗送入夜空。

由于斗篷的面积,在腰部露出的是以米白色为底色的丝绸衬衫,深褐色的细条纹垂直排列于衣面;在手臂上露出的长袖在九分处如同充气般稍微鼓起,然后在末端收束于环绕手腕的栗色缎带,袖面上也有着平行手臂、间隔分布的细条纹。由于斗篷的款式,在颈子下露出的是衬衫的衣领。衽前打着红色的蝴蝶结。

将衬衫下摆收裹于内的则是依旧黑色的褶边短裙,裙摆的黑色间也镶嵌着暗红色条纹,隐约可见其内侧的白色荷叶花边。裙下露出的则是少女那裹上黑色丝袜、玲珑娇俏的膝盖和小腿,再往下是仅覆盖住脚踝的栗色短绒靴。

整体看来,仿佛是刻意将华贵隐藏般,衬衫的光泽大部分为服饰上的黑色所掩盖,从而给人不露圭角的印象。关键在于,那身黑色带有的笔笔暗红并没有破坏整体的协调感,究其原因,便是少女的容姿。

如鲜血般赤红的眼眸,那象征着火焰和杀戮的色彩让人难以直视,仿佛隐藏着难以道破的玄机。如果说,赋予灵魂后的鸽血红宝石是什么模样,这双瞳孔便是最好的答案。

让人无法忽视的还有那一撮在栗色长发的正中央、宣示自己绝对存在性的粉红色刘海,它以头顶唯一的发旋为开端,向额前延伸,宽度恰好与双眼间的距离齐平。由于其色彩与周围有着绝对性差异,它与眼瞳一样无法被忽视。

没有人会刻意弄出如此花里胡哨的模样。韦伯在第一眼看到这位少女时,便从眼瞳和发色这两个既有特征——采用官方说法应该被称作“魔力特质”——知晓了对方的具体身份。

“那个,尊敬的哈努雷特小姐…”韦伯发出试探性地语气。

“僵硬,太僵硬了,叫我哈努雷特就行了,嫌麻烦就请直接叫普拉缇,我不在乎称谓的。”

名为普拉缇的少女抬头看向对方,手中继续搅拌着茶水。夹杂着蜂蜜清香的麦芽气息传入鼻腔,使她倍感清爽。

“那…哈努雷特小姐,实在抱歉,我没有想到您这样的大人物居然会光临…”

一旁突然传来钝重的敲门声,打断了本该循序渐进的对话。

“失礼。”韦伯先向她致歉,然后对着门外提高音量,“请进。”

随着厚重的厅门朝里被推开,一位低着头的身影挤了进来。

只见他没走两步,就在普拉缇的面前半蹲下来,左手触地,右手捂在胸前,纳头便拜。

“这可真是…普拉缇大人,久疏问候,没想到贵为协会会长千金的您竟御驾亲征,还恕我等未外出远迎。”

“斯拉恭先生,好久不见您还是如此夸张,不必抬举,请快起身。”普拉缇伸出双手拒绝对方的奉承,从神态读出她早已疲于应对。

“是。”斯拉恭应声而起。

“不好意思,由于我现在和神官大人有要事要谈,能不能请斯拉恭先生暂且回避呢?”

“是属下万分失礼,那么就此告退。”斯拉恭快步后撤,和大门一齐退了出去。

伴随大门合拢的声音,普拉缇收起尴尬的表情。她从沙发上弹起来,快步走到办公桌前,双手撑在桌上,鲜红的虹膜中闪烁着光芒,这一系列反差让韦伯一时难以接受。

“那么阿尔凡略先生,虽然正事很重要,但在此之前能不能让我拜见一下呢——那位奇迹般的存在!半森林妖精的神官大人!”

普拉缇的音调走着上坡,让韦伯有些不知所措。

“是,参与此次案件的他自然会在场,还请哈努雷特小姐稍安勿躁。”

普拉缇猛地一点头,然后回到沙发上继续享用她的红茶。

韦伯在心里暗自感叹,看这模样,等利欧来了后她会更加兴奋不已吧,那么什么时候才能进入正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