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觉得，在紧张的赶稿之余去做一小份兼职实在是一个不错的消遣。
就比如现在，身处一个被馥郁香味所包围的咖啡馆中，穿着整洁的男装工作服，用发胶将头发整个向后梳，露出我那双忧郁且沧桑的眼神，然后流连在一群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女高中生身旁，收获她们偶尔投射过来的羞涩笑容......无数个漫画场景总能十分契合地在我脑海里浮现。
然而.......
“一号桌客人的甜点为什么还没有送到？”
“三号桌怎么乱糟糟的也没人收拾？”
“有客人来了也不知道推荐新菜单？”
总店长年过五十，穿着一身崭新西服，满脸油光地对着服务生们发号施令。他经营着一家连锁咖啡店，平日里将这家分店交给他的弟弟打理，不闻不顾的样子。今天不知道来了什么兴致，一大早就站在柜台后面用挑剔的眼神四处打量，总是要寻些个过错来，不时伴随几声怒吼。
就在我用抹布擦拭玻璃窗时，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他迈着稳健的步伐向我走来，张开手对着我旁边那扇玻璃窗来回擦拭。一边擦，一边嘴角洋溢着某种胜利的微笑。
接着他看了看干净如初的手掌，显然有些失望，但仍不肯罢休。
他向掌心唾了点唾沫星子，继续在透明玻璃窗上不停摩擦，汗涔涔的液体也从他的额头上冒了出来。
玻璃在他的掌心中发出一连串尖锐的颤音，他的笑意愈加浓厚了。
直等到右手被摩擦得充血，他才重新审视掌心，结果并没有发现任何灰尘以及绒毛之类的杂物。
“好吧，算你还勤快，玻璃的确很干净。”
他不情愿地承认。
“不过你还是得要重擦！”
他仍旧如当初一般，带着胜利的笑容走向了后厨，只剩下我一个人对着面前这扇满是手掌印的玻璃窗怔怔出神。
然而苛刻的总店长并不能阻止我从这份兼职中收获那唯一的消遣。
从后厨接过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我整理了一下领结，将右手背在后面，左手则稳稳地端着托盘，然后向正在交谈的两个女高中生那桌走去。
“久等了，您的黑森林咖啡。”
当我将咖啡放在餐桌上时，一个女生正拿着手机对着她的同伴发出一阵欢声笑语。看到我时，继续用那副轻快的调门，投以一个如同阳光一般、温暖人心的微笑。
“多谢喽！”
被治愈了......先前总店长所带来的阴霾一扫而空，我此刻正被真实的JK所治愈着，不是漫画上的冷板线稿人物，也不是番剧上的平面角色，而是实实在在的女高中生！她身上散发的别样香味总让我心醉不已。
“不客气。”
再三调整嘴角的弧度，我回以一个自认为完美的笑容，然后心猿意马地转身离去。
走出不过三步，那两个女生的窃窃私语声就向我的耳朵里传了过来。
“呜哇，刚才那位大叔的笑容好恶心，真难为你还能笑得那么甜。”
“没办法的事吧，如果当时就对他说‘大叔很抱歉，你的笑容看起来很恶心，所以请离我们远点’这样的话，他要是因此激发了某方面的变态趣味，以后天天尾随我们该怎么办？”
“好可怕.......”
我听见了哦......我都听到了哦.......一字不差地印入大脑了哦.......
我的脑袋瞬间耷拉了下来，儒雅大叔的形象也随之崩塌，只是机械地迈着步伐，到后厨找总店长寻找安慰。
咖啡馆一天中最为忙碌的时间段过去后，我一个人坐在休息室里无聊地抽着烟，对着茶几上那一摞漫画底稿无所适从。
厚厚的一叠纸，凝聚了我近乎半年的心血，到此时却不得不重新决定它们的未来，以及我自己的未来。
从初中开始我便一直在画画，高中毕业后就以之前画的故事合集出道了。即使我的处女作在当时引起很大轰动，即使我的漫画生涯被无数人所看好、向往，但成为一个漫画家并没有让我感到兴奋，也没有所谓的职业使命感。
对于当时而言，我只不过是将过往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那个上天所赐予我贫乏一生唯一的馈赠，用笔描绘出来罢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将我从那个魔障状态中脱离出来。
就在我构思第二部漫画作品时，偶然间得知了林夕雾和唐泽结婚的消息，基本在那一刻开始，我便明白再也没有提笔的理由了。
后来他们结婚那天我像是一个丧家犬般，没有去祝福他们，只是远远地找一个黑暗角落，独自舔舐伤口。再后来，我永远离开了他们。
多年过去后，我的漫画生涯不温不火，所刊载的新漫画不过勉强度日罢了，除了在漫展上卖点本子小赚一笔外，就是在网站上接些商业画稿。更多的时候，我都将时间消磨在咖啡馆兼职上，因为它毕竟是一笔稳定收入。
然而就在今天早上，一个不速之客前来告知我的漫画连载腰斩了.......
“叶老师，您不再多考虑一下吗？”
当时我懒散地躺在沙发上，而那个吵醒我回笼觉的年轻人正一脸正经地劝说我。
“唉，您是知道的，目前这个行业可不像前几年那么吃香了，漫画网站倒闭的比比即是，对于一些销量惨淡的老作者，主编的意思也是持舍弃态度，所以啊，叶老师，作为您多年来吃苦耐劳的责编，现在不得不提醒您.......”
“所以说，你想让我怎么画？”
一听这话，对面的年轻人一扫之前的颓气，面带十足的热情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摞企划书，开始发表他的宏伟见解。
“首先您的漫画功底那是绝对没得说！这完全不是奉承，在当今国内漫画界，能和您的画工比肩的，可还在娘胎里学画画呢！那问题就是题材了！现在这些读者的口味是什么？不外乎众人皆陪练我独尊，天下美女后宫来，无敌升级爽歪歪嘛！您看，这里正好有一个完美的龙傲天类型的剧本，您只要按照上面的要求来画，我保证这部作品大卖！”
打了个哈气，我随便翻了翻那个“大卖”的剧本，剧情如流水一般向我呈现了出来，主角一出生不是背负深仇大恨，就是武道废柴；各种需要卖福利的妹子也都按码排列，总之一句话，故事开头即结尾。
“我画不了。”
“什......什么？”
显然他还没有从这句直截了当的话中反应过来，呆呆地望着我。
“与其画这种没有灵魂的作品，我还不如去日本画本子呢。”
虽说我也有在做就是了。
年轻编辑长长地一叹，将公文包里另一摞厚厚的稿纸摆放在了我的面前，《月光幻刃》四个彩色的大字如同嘲笑我一般，怪异地扭曲着蚯蚓似的字体。
“叶老师，这么多年承蒙您的教导，不过很遗憾地通知您，您的连载作品.......”
“干嘛要烧了它？”
我手中的打火机刚要接触到稿纸的锋利边缘，就被一只手给拦截了下来。抬头一望，正是本店的分店长，看他那副疲惫的模样，显然是刚应付完总店长。
“嗯....哦？画得真不赖，这么多年你也就手中的漫画值得一提了吧？”
“别以为你是我顶头上司就可以享受特别待遇啊，这部漫画可是付费连载！要看就花钱上网上看啊！”
显然他对我的话无动于衷，目光专注地在无数漫画场景人物间徘徊。
“可惜了，讲的故事过于深沉，现在的年轻人可没有你这种阅历来细细品味。”
他将稿纸递到我的面前，然后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对着墙上那面圆镜梳理起自己的波浪卷发，几条细小的皱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眼角，他却仍旧如同二十多年前一样，喜欢对我说教。
“过去如影随形，时间并不能冲刷一切；即使你现在烧了它，你还是会再次把它画出来。所以说，何必呢？”
像是本能地逃避那段回忆，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然后将嘴里剩余的烟吸完。
“到点了，我要回家做饭了。”
“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的替班翘班了，所以今晚你得加班。”
我愣了几秒，店长的话如同一支神奇画笔，瞬间在我脑海里勾勒出一个鲜明少女形象——头发染成金色，并扎成一个右马尾，衣领外翻，随性将校服外套围在腰间，下面的短裙短得过分，展露大片白皙皮肤，十足一个小太妹。
让我加班，那个目中无人的年轻后辈！
我不由得咬牙切齿，第一次眼中露出了身为咖啡馆一员应有的觉悟。
“master！这家伙无视店规，好吃懒做，经常摸鱼翘班，上次我还发现她偷吃了后厨的一个布丁。我们把她辞了吧！”
“不行！”
店长的语气显得十分坚定。
“为什么？”
“因为她是总店长的亲外甥女。”
“......”
